"为什麽不行?"
他指指外面:"现在不能出去......也,不能进来。我等了很久,才等到刚才的一次机会。下一次,不知道什麽时候。"
"不知道?"
他点头:"那时候,外面会有一扇门可以打开,从门可以去外面。我等了很久,门只开了两次。一次,我拣了这个身体。第二次,就遇到了你。"
拣了这个身体?
我看著他,没有眨眼。
这是劳伦斯的身体。但是身体里的这个......是谁?
这问题我只想了一下就放弃了,天地间飘荡的灵魂太多,谁知道他是谁?
我要离开这里,汝默回来时若是见不到我......
我在地上没有找到自己的鞋,然後我想起他把我带出屋子的时候,我应该就没有穿鞋。
也没有什麽厚的衣物,我看看外面的一片白,咬牙推开了门。
"现在走不出去的。"他在後面跟著我,声音不高不低的说:"没有路,怎麽走也只会留在原地。"
我看他一眼,踏出了门外。
那白的果然不是月光,是雪。
因为心里已经先这样想著,所以踏出去的脚也并不觉得太冷。
没有被包住的脚发出淡淡的莹白的光,我有很久没有用过自己的力量。
感觉有些生疏,但并不算太吃力。
这里没有风,没有人声,没有车水马龙的动静,甚至没有鸟啼虫鸣。
这样的沈寂仿佛......
仿佛以前曾经到过的一个地方。
就象那个一息之间让我失去了良多的神魔缔约所。那一片神魔两界争战的焦土。铺满灰烬的城郊,大地上布满裂缝,掉下去或就是无底深渊,或是地狱烈火。那一片焦土残垣的绝望平原上寸草不生,充满了亡灵和魔物。
四海和丽莲死去的地方。
这里的死寂,同那里有些相象。
已经走出了很远,前方依旧是一片朦胧的混沌,与刚开始见到的一样。
那个人依旧不紧不慢跟在我的身後:"没有出路的,再走一年也是这样。"
我转过头来看他:"一定有不同的。你那屋子里的东西,你做汤用的东西,你平时也总要喝水,这些都哪里来的?"
他说:"那边的崖下有水。"
我顺著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却什麽也看不到。
"要走一天。"他说。
"你进出的门在哪里?"
他指指灰蒙蒙的天:"上面会有光漏下来,不过......谁知道什麽时候呢。"
硬抗住的寒意一瞬间仿佛更加凛冽,我打个寒噤,觉得身体有些发沈。
"回去吧。"他向我伸过手。
我没有理会,但是转身向回走。
可是我不相信这里可以困死人。
神魔堡垒那里何尝不是如此,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片平原的一端是扭曲的时空的神魔堡垒,另一端就是地狱熔火的恶魔之所。除此之外再没有一条出路。那里是封闭的,被扭曲了的一片空间。时间在那里是停滞的,空间是封闭的。
但是仍然有人进去,有人出去。
没有什麽是真正的空寂。
我伸在颈上摸了一下,幸好上次汝默开玩笑给我系上的链子还在。
又走了好一阵子,才回到他住的屋子。
说是屋子也不确切,不过是靠著山壁凿出凹窝,又用石砖搭建了另一半,很粗糙,但总算有个房子的样子。门和窗子看起来都是别处拆来的,与这房子明显的不协调。窗帘和地毯的质料都非常粗,麻线混著不知道什麽东西的毛发织的。
壁炉里的火还燃著,我走近跟前坐下,把僵硬的双脚靠近火焰。
他又倒了一碗热汤给我,我连味道都快分辨不出。
我始终无法适应寒冷。
他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拿著烤熟的肉干,撕开一块递给我。
我没有接:"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麽?"
他自己啃了一口,声音虽然还是平板,但比刚才听得出多了一丝热切:"我想知道我是谁。"
我摇摇头:"我没有你要的答案。"
"可是我......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你。"他说。
我转过头去看著跳动的火苗:"我认识的是这个身体里原来的灵魂......你的感觉,大概也是这身体里残余的记忆。"
他闷不作声,又咬了一块肉。
"你既然可以离开这里,为什麽还要回来?"隔了一会儿,我问:"想不起过去也不算什麽,人是向前看向前走的,过去没那麽重要。或许......有的时候许多人希望自己可以忘记过去。"
他不说话,但是目光执拗坚定,充满期盼的看著我。
75
外面连著刮了数天的雪暴,原本看起来十分破烂的房子却在风暴中异常牢固,没被风吹倒也没有被雪压塌。
起先我还有些不安,但是雪暴越来越强的时候,我反而不再担忧。
真的在这里走到生命的终结,也没有什麽。
也许漫长的生命下一刻就是终结,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并没有恐惧。
只是,汝默现在是不是在寻找我呢?他能不能找得到?当时我用魔法阵离开,如果不是穿越了一百年的时间,也许他很快就可以找到我。
但是这次呢?
我甚至抱著期待的心情,或许他可以找到这里,虽然这是个封闭又诡异的地方。
但雪暴还没有过去,发生了另一件事。
我想汝默的力量也许不能够到达这里,因为他加诸在我身上的魔力渐渐消褪,我的身体开始拉长成长,渐渐回复原状。
那个人看著我一夜过後变了模样,十分吃惊。然後过了一会儿,他递给我一块布巾。
"你身上......有血。"
我低头看看,大概是半夜里变化的时候,因为疼痛和不适应而流的血吧。
变回原来的身体也没有什麽别的不好,只是我身上原来的衣服没办法穿了,那人给了我一件他的衣裳,很旧的衣服,穿在身上有一种特别单薄不温暖的感觉。
他摸了一下袖子,说:"上次我记得还没破......"
我把袖子抽回来,上面有个破洞。
我记得我和汝默在神殿的那段时光,他有一只可以算做宠物的蜘蛛,把它放在衣服堆里,自己就会去找织物上的破洞修补。我曾经有一次实在忍不住:"它究竟是蚕还是蜘蛛?"
"唔,它本来就是蚕蛛,不过这一族也已经灭绝了。"汝默如此回答。
"你在想什麽?"对面的人问我。
"没什麽。"
他很认真的说:"你要帮我想起来我是谁啊。"
我现在的对他的戒心也慢慢消去了一些,他心心念念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回自己和过去,对我也算客气尊重。
"外面什麽时候会停?"
"不知道,"他说:"有时候会刮几十天。不过我早就有经验了,食物早早就储存了很多。"他说:"没有身体的时候怕被风吹散了魂魄,有了身体又要找吃找喝躲风躲雪,也很麻烦。"
我喝了一口汤。
他又说:"其实雪暴容易躲过,但是到了下个季节,下火雨才恐怖。那时候即使躲起来,也热的受不了,房子就象一口大煎锅,人就在上面,会熟的。"
煎锅?
我看著他:"象一口什麽样的煎锅?"
他有点疑惑的看著我,想了想,认真的说:"铜的......锅帮有点高,锅底比较厚......"
我点一下头,等把手里干的可以割伤人舌头和喉管的饼咽下去,然後说:"那种锅我见过,可能你以前也见过,所以拿这个打比方。"
"啊,是什麽地方?"
我揉揉被噎的不舒服的脖子:"在斯坎奇诺,那里的人喜欢吃煎果,所以家家都有那种锅。"
想了想我又说:"不过你也不要开心,这大概也是这具身体残余的记忆,这个身体活著的时候就在斯坎奇诺出生长大的。"
那个人眼睛里的亮光又黯淡下去,低声说:"是吗?"
接下来的半块饼似乎更难下咽了。
这房子就这麽大,外面不能出去,窝在壁炉前面烤火。他沈默著,一句话也不说。
我想了一会儿其他人的事情,思绪最後还是回到汝默身上。
他在哪里?他在做什麽?
他在找我吗?
他会找到我吗?
前些日子同桌的小女孩儿拿了一本童话书给我看,狐狸请小王子驯养它。
我们已经彼此驯养了吗?
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尖锐的呼啸著,窗板门板和屋面都在喀啦喀啦的响,似乎马上就要碎裂。
"说说你的事情吧。"他走过来,坐在我对面,这麽说。
我抬起头看看他。
"说点什麽吧。"他说,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你在想什麽呢?"
我慢慢的说:"我在想......我的爱人。"
"是吗?"他问:"他是什麽样的人呢?他在哪里?"
我苦笑:"他就在你把我带走的地方,我们住在那里。"
他愣了一下,但是仍然接著问:"他......对你好吗?你不是普通人吧?他又是什麽样的人呢?"
他对我好吗?
他是什麽样的人呢?
这些问题都不是一句话可以说得清楚的。我们认识了那麽久,纠缠了那麽久......
胸口突然闷闷的鼓动了一下,我抬起手来,轻轻覆盖在那里。
奇怪,又没有动静了。
对面那个人还是很想说话的样子,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其实未来会变成现在,现在也会变成过去。你只愿意找已经过去了的东西,没有什麽意思。"
这话我说过不只一次,但是这个人一点也听不进去。
"那个人什麽样子啊?"他固执的问。
"他......样子也没什麽特别,"我有点无奈的说:"不过比一般人稍微好看一点。"
"比我呢?"
我意外的看看他,说:"这有什麽可比?"
"我好看,还是他好看?"
我老实的说:"在别人看来可能差不多,不过我觉得他......看起来更舒服。"
"哦。"仿佛受了打击,他终於安份了些。
76
时光一天天的过去,在这个昼夜并不分明的地方。
从我的身体开始拉高长大时,我就知道汝默或许不会很快的找到我。也许......在这个人说的门再次豁开之前,我们谁也找不到谁。
外面已经不再那麽寒冷,白天渐渐长一些,夜晚相对的缩短了一点。这里的天空永远是蒙昧不清的,白昼的时候没有蓝天白云和太阳,夜晚也不见星月的光芒,这里是一个混沌的,没有方向,没有出路的地方。
我有的时候会和这个人一起出去寻找食物,渐渐互相了解,他知道我从来不为什麽事情暴躁发火,我知道这个人的想法很简单,但是思维方式却很凌乱。这一件事与下一件事之间缺乏过渡与缓冲,他的注意力只会放在那些明显的可以吸引他的事情上。
他拥有很强大的破坏的力量,我时常想起我刚见到他那天,他为什麽可以破开汝默的结界?现在我想我大概有答案了。汝默的力量是来源於黑暗与憎恶。他本来就是憎恶魔神。如果一个心中有著恶意和憎恶惧恨的人来尝试,大概一百年也不能破坏那个保护我的结界。但是这个家夥不一样,他心中没有那些纷杂的念头。
越聪明越复杂的人越做不到的事,一个笨笨的人来反而成了。
汝默,你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呢?
想到这样,我停下来,微微笑了笑。
长在石隙间的绿色,割下来,带回去可以做成吃的东西。也有一些奇异的兽类经过,有的是带毒的,有的可以吃。
我已经忘记了光绚亮丽,似乎这样简单的生活连带著将思绪也一起简化了,我常常专注的思考一个问题,但是当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自己在想些什麽。
那个人向我打听这个身体原来的事情。
劳伦斯吗?
我对他知道的也不多。我们只是在沙漠中的危城里遇见,然後同行了一段路程。很短,他就不在了。
但是这个人一直在问,一直在问,似乎那个人的每个表情每件小事每句话他都知道。
我不得不仔细的去回想那段时间,但是真的想不起太多,有些事情已经讲述过,却在他的要求下再一次,又一次的讲出来。
讲的时候我自己有些恍惚,好象......我在讲述的时候,也将那段经历又重温了一次,那时候的天色,风沙,与人同行的感受......
劳伦斯本来已经渐渐在记忆中模糊的音容笑貌,又慢慢的清晰起来。
他是个非常温和斯文的人,一个很标准的圣骑士。
他生长在斯坎奇诺,那里有一座古老的宅第,一座美丽的象幻境的山谷,有一条刻满岁月痕迹的长廊......
培西拉,劳伦斯......还有我那位被我抹去的记忆的公爵。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样的人,他们的出生,成长,教育,信念......都一样。
甚至连相貌也相仿,相似的金发蓝眼,皮肤雪白,连一粒雀斑也找不到。听说贵族们经常用牛奶沐浴,或许有这个因素。
讲著讲著,我又觉得记忆有点模糊起来。我所描述的,是劳伦斯吗?
也许在我的记忆中,他早就和培西拉重叠在一起,他们的相貌,个性,谈吐,风度......都是如此相像。也许我描述的不是他而是培西拉?
看著混沌的天空,我觉得自己的记忆原来也不是那麽靠得住。
实在没有什麽可讲,於是他开始打听我的事情。我是谁,从哪里来?都做过些什麽事。
呵......这样讲下去,或许可以耗掉成年累月的光阴。
但是有什麽关系呢,时间在这里的存在几乎让人察觉不到。
有的时候一觉醒来我常会觉得怅然而迷惘,这是什麽地方?我为何会在这里?守在我身旁的人是谁?
大概是故事听多了的坏处,他现在......举止越来越象一个斯坎奇诺出身的良好绅士。真奇怪,是他急切的想要一个身份,还是我的故事将他潜移默化成了我怀念的模样?
真的说不好,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
我坐在屋顶上,望著脚下的山崖。
他走过来,递给我一个陶碗,里面装著有酒香味儿的热酿。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东西,在这里,算得上非常稀罕。
"我不喝,你喝吧。"
他固执的把碗一直递在我面前,我接了过来。
他的头发在风中乱拂乱摆,金色的发丝划出一道道亮的线弧。
"今天在外面的时候......"
"嗯?"
"我有一会儿很迷糊,眼前好象有很多人影在晃动。"
我转过头来:"是吗?是什麽样的人?你认识吗?"
"感觉......象是认识的,可是不知道都是谁。"他现在的表情不象一开始我认识他的时候那麽常常空白迷惘,带上了一种沈静。一种我熟悉的,斯坎奇诺式的含蓄沈静。
"有印象特别深的吗?"
他摇摇头,隔了一会儿又说:"有一个......"
"嗯?"
他有些犹豫:"是你......"
我愣了一下:"大概......是劳伦斯的记忆中吧。"
他固执的摇头:"不,我想应该是我自己的。"
我失笑。
现在不光我有错觉,连他也开始有错觉了。再这样下去,他肯定会认为自己就是劳伦斯。
77
大部分时光都无事可做,他会拿著一把不知道什麽材质的剑不停的练习剑法。而我则常常在放任思绪游荡。其实什麽也没有想,一只手里拿著块石子,在地下画出无规律的图案,大风吹来,就将灰土又渐渐抚平,什麽痕迹也没有留下。
我睡在床铺上,而他在壁炉前给自己弄了一个窝。
不夸张的说,真是是一个窝。许多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旧布料乱糟糟的缠绑在一起,他每天晚上就钻到这里面去睡,倒让我想起以前看到过的睡袋的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