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轩辕铭看了我半晌,这样淡淡地回答。
我怔了一怔,望着这男子起身离开,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
为什么?
他回头静静望着我,仍是淡淡地答——
你的心根本不在越彀,你根本不愿与龙觞为敌,又何苦把自己束缚在这样的地方,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
再次承认,那个男子的眼光很犀利。那双冰冷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一直望到人的内心深处去。
9
战争是在开春时分打起来的。不出所料,龙觞亲自带了军队来。
历州的防线还没调到理想的状态,照我来看显得十分脆弱,可是民众和朝中的权贵不这么想,那些愚蠢的人们以为只要有乾和沐枫在,历州就一定不会失守。
越彀的地势不好,我知道历州一旦失守意味着什么,我和轩辕铭曾经长久地研究过越彀的地形,设想出数十种一旦攻下历州就可控制王都的战术,可是防守的办法,却只有一种。
历州一旦失守,王都必定唇亡齿寒。
把冰国军阻在历州是保全越彀的关键,然而龙觞亲来,却使一切变得举步维艰。如果再给嘉侑几年时间,或许他会成长为龙觞那么卓越的帝王,可是现在不行,那只年幼的鹰隼还没有学会独自飞翔。
早春二月,御前侍卫沉舟请我入宫。
那银发男子的脸上有一种尴尬和困扰的神色,向我深深地鞠躬,道,大人,陛下现在正在发火……
他的话没说完,可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嘉侑那孩子平日里虽高傲冷漠,可是一旦发火却有着狂风骤雨的气势。宫廷内侍每每收拾不了残局便总是会请我出面,那个孩子不管发多么大的脾气,我总有办法使他安静下来——或许,有关于我妖媚惑主的流言也并不全是无风起浪。
是为历州的事?
我微微笑了笑,问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理由,唯有历州的事是他放不下的一块心病。
……不是。
谁知那银发的男子看了我一眼,这样低声地答。他的神色里似乎隐藏着一丝奇异的尴尬,然而却又似有几分不屑,望着我,欲言又止。
无妨,有话请讲。
半晌,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地开口——
是为樱妃和香妃的事。两位娘娘说陛下最近陪着白大人的时间很多,在宫中哭闹起来,陛下一怒之下就……
他没有说下去,又抬头望了望我。
我微微皱眉,没想到竟是为这等事。
那两名妃子想必是误解了什么……也难怪,嘉侑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不一般的眷恋,而最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的确多了一点。
可是,最近国务繁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陛下就发火了,这次是想废了她们还是处死?
我淡然微笑,声音却是冷冷。
沉舟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但马上就说,是要废了两位娘娘,仗责一百,送到冷宫监禁终生。
又是这样的事……
这么多年了……外面的流言我也听得多了……
我知道走在路上会有很多人看我,即使是朝中大臣看我的目光也多为异样。他们都说我妖媚惑主,没有人相信我是凭实力坐到今天的位置,我的美貌和君王们看我的眼神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想象,事到如今,我早已百口莫辩。
可是,嘉侑那孩子容不得别人侮辱我,樱妃和香妃此次触中了他的雷区,那孩子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们。
樱妃家和香妃家已经延绵了数百年,是朝中数一数二是世家大族……即使是君王也不能轻易得罪。
不管那两名妃子说了些什么,我都知道我必须阻止嘉侑。眼下正值国家危难之际,在这个时候开罪世家权贵,是非常不明智的。
怀砂,更衣。
没有多想,我转身呼唤怀砂。一旁的沉舟脸色更难看了,怀砂是我的侍卫,这一点世人皆知。而我如今居然要他替我更衣,其中暧昧不免让人想入非非。
可我无暇理会沉舟,转身径直向内室走去。
自从那一夜的拥抱之后,伺候我更衣梳洗之事几乎由怀砂全包了下来。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过程,从不让旁人插手,我也就由着他去。
大人,要入宫吗?
方才沉舟求见的时候怀砂也在场,此时的他手里拿着一支黄杨木梳给我梳头,眼眸深处有一丝散漫讥讽的笑。
不能让陛下胡来。
我淡淡说道。镜中的自己是一张清丽至极的容颜,为着这张容颜,这几年来不知惹起了多少风波。
大人虽没有女子的妩媚,却好似碧水中的一朵白莲,隐隐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
怀砂依旧在笑,也难怪那两名妃子吃醋。
怀砂,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把这张脸毁了,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叹息。可是话还没说完,就感觉怀砂为我梳发的手一顿,之后是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
大人,别做傻事。
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就像寒冷的夜里点燃了一簇篝火——
怀砂,为了你,我会保重。
进去的时候那孩子正在发火,下人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樱妃和香妃也跪在大殿的中央,想必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身体正在簌簌发抖。
令我有些吃惊的是,轩辕铭也在。
陛下。
我微笑,下跪。
众人一见是我,似乎都立即松了一口气,可是马上就有另一股暧昧的气氛弥漫开来,所有的人都悄悄地看着我,眼光很是异样。
白泠,你……
嘉侑见到我,倒立即停止发火,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那孩子走到我面前亲自扶起了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他们竟然这样对你,该死!
过了许久,他只是咬牙切齿地说。脸上又出现一副恨恨的表情,愤怒,和痛苦。
陛下……
我依旧微微笑着,内心忽然有隐约的疼痛。这世上也惟有他会为了我的事情如此义愤,甚至不惜毁了自我——他明明知道樱妃和香妃动不得的,可是如今,却为了这样一点点的口角,他不惜冒犯世家维护我的尊严。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让他因此事毁了整个王朝——尽管轩辕铭曾对我说过我们不是冰国的对手或许灭亡只是迟早的事,然而,我却依旧想为那孩子力挽狂澜。
陛下,请您放过她们。
我又深深地跪下去。
白泠?他很是惊讶,看着我,接着却烦躁起来,不可能,她们这样对你!
白泠,这么多年了,外面的人怎么说你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却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枉费我贵为君主,却无法保护你不受伤害!
很早以前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把那些造谣的人统统杀光,我一定要还你一个清白的名声,可是如今,他们竟然当着我的面这样说你,你居然、你居然要我放过她们!
那孩子越说越是激动,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脸色是带着病态的嫣红,一双金色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有极度的愤怒从中喷薄欲出。
白泠,你告诉我,你究竟要我怎样做!
那双金色的眸子欺近到我的身前了,一只苍白的手抓住我的肩头,带着些许的痉挛,把我抓得很疼,但是我却不敢推开他。
陛下!
我不得不出声制止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失态至此并不是一件好事,何况,我究竟要他怎么做……他显然已经忘了君主是绝不可以这样对臣子说话的,这样会把我们两人都逼上绝路。
轩辕铭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
这也是我想尽早结束这场闹剧的重要原因,比起整个大殿各色各样暧昧不明的目光来,我唯一在意的其实是身后这道清冷的视线。那是一个太聪明的人,绝不能让他看透我们之间的一切。
陛下,臣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
嘉侑的手依旧紧紧抓着我的肩,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说。陛下,您是个聪明的人,从来都没有让臣失望过,放过她们,就是放过您自己。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只有嘉侑才听得见。我知道那孩子不忍心让我失望,可是这样的话绝对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
他是君,我是臣,我必须把握住分寸。
…………
我明白了。
感觉肩上的力道渐渐松了,许久,那孩子用平静的语气说。嘉侑是个聪明的孩子,稍一提点就能明白周围的环境和利害关系。
这几年与其说是君臣,我倒更像是这孩子的老师,点拨过他很多事,帮助他在强敌环伺的局势里站稳脚跟——这,也是他毫无条件地相信我的原因之一。
那孩子缓缓放开我,抬起头来。
那双金色的眸子已经恢复了一贯的高傲和冷静,望着大殿中的众人,道,赦免樱妃和香妃的罪——不过,既然是妖言惑众者,从今以后不许再踏出居处一步,也决不允许有人与她们接触!
四下静得可怕。
其实对两名妃子来说,这和打入冷宫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做得漂亮一点,顾全了两家的颜面,无法落人口实。
那个孩子毕竟还是要为我鸣不平的,亦是为了保全皇室的尊严,我微微一笑,亦不再阻止他。
10
入夜时分,与轩辕铭一同从皇宫中出来。
嘉侑那孩子的火气已经平息下去,可我知道他相当介意那些谣言,心里必定很不好受。我本想多留片刻安抚那个受伤的孩子,但众目睽睽之下我若单独留在宫中,势必落人口实。
没奈何与轩辕铭一同告辞出来,两个人在微蓝的月光下慢慢走着。轩辕铭的话很少,我边走边想着心事,也不言语。
冬季已经过去了,可是早春时分,能入眼的风景反而更少。
宫中的白梅已经凋零,只剩下些许的残瓣和枯枝在月光下摇曳,早春的花木却还在寒冷中沉眠,死气沉沉的,颇有几分萧瑟气象。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最艰难的时候吧?
过往的一切凋零殆尽,而未来还在缥缈的远方。
夜风吹来,带起些许的寒意。
我裹紧了身上的常礼服,静静地与轩辕铭向宫外走。
轩辕铭走在比我略微前面一点的地方,我们两人错开了一个肩膀的距离,但看得出来他已经是刻意放缓了步子在等我。那个冷峻的男子想必还记得我的脚受伤的事,尽量在行走时配合我的步伐——这也正是他细心的地方。
白泠,起风了。
冰蓝色的月光下,那男子忽然望着前方,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是啊。
很冷。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因为这其中或许会有一丝撒娇的味道,而他不是龙觞或怀砂。
轩辕铭又不言语了,或许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原本就是一个不多话的人,让我好奇的是,那句“起风了”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意思。
两个人继续在月光下静静地走。转过承平门就是碧琉桥,再往前走就是宫廷的入口了。朝中大臣进宫时,车舆都候在那里。
轩辕铭在碧琉桥上微微停了步,转身,望着我。
白泠……
带着几分叹息和犹豫的声音,并不像我平时认识的那个轩辕铭。
恩?
我微笑,回望他。
龙觞曾说我的微笑就像一个面具,把所有的喜怒都隐藏在里面,可是只有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习惯性的表情而已。
轩辕铭再度陷入沉默,或者说是沉思更为妥当。
冰蓝色的月光下,那张冰雪般清俊的脸静静地望着我,许久,方才淡淡地吐出一句——
白泠,去历州吧。
咦?
一瞬间,我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去历州?到战争的最前线去吗?虽说眼下是冰国王亲自带军,历州防线岌岌可危,可即使是朝廷增派援军,也势必轮不到我。
要知道,我和龙觞的关系……
是的,去历州。
轩辕铭静静地望着我,像是为了肯定什么似的,又重复了一遍。隔着如水的月色,我可以在他眼中看到无比的决心和坚定。
我轻轻笑了笑。
亲王大人,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你以为我在说笑?
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那一瞬间我感到了来自眼前男子身上的巨大怒气,然而最终,他只是冷冷地说道,白泠,历州的局势你比我更清楚,难道你认为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救越彀吗?
…………
我无言。眼下乾和沐枫虽还可以勉强支撑,但溃败只是早晚的事。龙觞的个性我太清楚,不达目的他是绝不会罢休的。
必需委派一个有能力又清楚冰国作战方式的人去……
否则,历州迟早会被冰国攻打下来。
白泠,王最信任你。我也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
他低了头望着我,距离近得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这样的角度微妙得近乎暧昧,我快被他逼到桥栏边了,可是他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轩辕……
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去历州吗?那意味着我必须正面与龙觞为敌,可是若不去,越彀便难逃败亡的命运。
尽管我早有这样的觉悟,知道敌对不可避免,可当命运真正降临的时候,我却忽然感到一丝难言的胆怯。
白泠,我知道你很为难。
正彷徨间,轩辕铭的声音又低低传来,可是如今朝中局势纷乱,我绝对不能离开都城……陛下压不住。
第一次听到轩辕铭这样谈论朝中的局面,话音里掺杂了一丝罕见的担忧——
白泠,陛下是个好皇帝,可是实在是太小了……
如果放任他一个人在王都的话,很快就会被权门势道吞噬,陷身在旋涡里再也爬不出来。
白泠,陛下需要一个掌握实权又有能力的人在身边镇压局面,那个人必定是我而不是你……因为,你只是一介文官,而我的手上掌握着王朝的兵权。
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寒洌如刀锋的光芒,静静地看着我,仿佛看透了一切。
白泠,能去历州救越彀的人只有你。
只有我……
是啊。我又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嘉侑那孩子太小了,完全无法与龙觞匹敌,没有我的帮助,越彀不可能胜利。
可是,轩辕,我又该如何相信你?
我这一去,嘉侑势必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没有人再可阻挡轩辕铭的锋芒,那个冷锐的男子若要有所图谋,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仿佛看透了我的疑虑,轩辕铭微微侧开头去。
白泠,也许你不相信,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背叛陛下的意思……只是人言可畏,你知道的。
再次怔住。
对于轩辕铭,我曾有过许多猜想,曾以为自己看透了他的冰冷犀利孤高冷漠,可是独独没有想到,到头来最忠诚的那个,居然是他。
多么可笑。
一直以来最大的敌人竟然就是最有力的盟友。
我抬眼望向轩辕铭,冰蓝色的月光落进他的眼中,竟使那冰冷的男子看起来有了几分柔和的神色。
白泠,相信我。
清冷的夜风中,轩辕铭忽然低声说。
要相信他么?我踌躇了。这些年来,轩辕在朝中把持大权,已经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
可是,眼下越彀与冰国战事紧急,我竟然已别无选择。
……
……好,我相信你。
我深深地看着他,咬牙。
不知为什么,那双清冷的眸子让我想起了在流言中苦苦挣扎的自己,我知道被人诋毁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比起那些市井流言,或许,我应该选择相信轩辕铭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