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人質,一朝歸國。
臨別前夜,敵國君王送他滿城煙花。
故國臣子說他是奸佞幸臣,妖媚惑主。
他對此一笑置之。可每當夜深人靜之時,也會在睡夢中哭著叫出那個禁忌的名字。
惟有那名冷漠的男子肯信他,在最嚴酷的環境裏給了他最珍貴的信任以及溫暖。
然而,傳聞那名男子戰死沙場,一朝國破。
他如同囚鳥,重回年輕霸主的懷抱。望著那雙孤高凌厲的眼,他卻再也無法全心全意地愛戀。
他們之間,已然隔著烽火硝煙……
1
越彀的菖蒲总是开得很美。
在这个有着繁花之都之称的国度,即使是在下雪的天气,也可以见到这种象征吉祥的花。
第一次注意到这样好的菖蒲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被先帝收为养子,代替那些拥有皇室血统的皇子们前往冰国为质。
走的那天,天空飘着细密的雨,我坐在装饰华美的车舆里,厚重的礼服压得我无法动弹。马车外,是送行的官员正与我的哥哥客套寒暄,我们白家在朝中世代为官,到了父亲这一代更是声威显赫,所以,即使是送一个如同弃卒一样的质子出国,朝中的各个大员也做足了场面。
年幼的我百无聊赖,掀开帘子望着路旁的菖蒲,那一片片的纯白和淡蓝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直到我的三哥——礼部二品大员白子砚来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替我整了整额前的乱发。
璃若,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小心。
我抬起眼来,对上三哥带着忧虑的眼,如烟如雾般的菖蒲在他身后粲然绽放,迷乱了他俊美的容颜。
我默不作声,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菖蒲花,接下来是在冰国七年的生活,虽然意外地得到了冰国皇子龙觞的宠爱,然而,却真的没有想过,我还有活着回到越彀,再次见到这些菖蒲一天。
天气不甚好,阴沉沉的。
廊下的白雪积得很厚,清冷的雪光映着房中的菖蒲,寂寥得很。
我把从冰国带回的酒命人温了,一个人怀抱着红玉手炉在房间里独酌,赏雪是没有兴致,每到冬天,我的手脚总冷得像冰,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窝在房间里发呆而已。
怀砂出去已经有一些时辰了,至今却仍未归来。我把酒杯放在手心细细把玩,杯中的碧痕早已冰冷,却依旧泛着夺人心魄的光芒。
真是好酒。
忍不住赞叹一声,从冰国运来的碧痕永远是这么清冽宜人,寒澈到几乎犀利的味道。
品碧痕的最好时间是在冬天,雪后白梅绽放的时候,用一盏上等的夜光杯盛了,让梅花暗香浸入酒里,平添一份妩媚雅致。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喝这酒时是在一个凛冽的冬天,也是这样的白雪清梅,那个有着泪痣的男子把酒递给我,微笑着这样对我说道。
那时的我被碧痕清冽的味道呛得咳嗽,但是从此以后,我却也只钟情于这一盏清幽的碧水,饮中佳酿无数,我竟再也不喜其他。
廊下的白梅只开了少许,冬天的雪也才是初落,看样子,这碧痕还可以品一些时日。只是如今越彀与冰国交战在即,边境驿路全遭封锁,这样的美酒,怕是再也无法流入越彀了罢?
雪光静静地摇曳着,庭院外隐约传来喧哗的声音。
应该是怀砂回来了。在这座白家的府邸,除了作为家主的我,也只有他的归来才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
说来有些好笑,那个人是我的贴身侍卫,有着这样身份的他原本该来无影去无踪才是,可是那个人长了一张实在太过俊美的容颜,又是风雅至极的性情,惹得家中一干婢女丫鬟个个钟情于他,每每有机会与他见面,都免不了一番纠缠。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见怀砂走了进来。
他白色的长礼服微微敞着,冰蓝色的长发散漫地披在肩上,深如大海的眼睛映衬着雪光,看起来邪魅而又优雅,别有一番风韵。
我微微地笑。
怀砂先生,您若是再不回来,我几乎都要以为您被那位亲王正法了呢。
呵呵……也不说点好听的么?我可是辛辛苦苦地跑出去为您卖命。
他的怀中抱着一捧半开的水菖蒲,听我这样说,便也含了笑答。
还有,不要这样叫我……我会折寿的,大人。
他用那双有如夜海般深邃的眼睛看着我,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这些水菖蒲插在哪儿?今天已经是上祭祀了,再过几天就是天元节,可是您的房里竟然没有半点喜庆的气息,不吉利呢,大人。
就插在那些青瓷花瓶里罢。上等的官窑,也不致辱没了你的花。
我微微侧头看着他,那男子插花的动作很美,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贵族气息,如果不是我知道他是我的侍卫,一定会怀疑他是哪家大臣的公子。
怀砂,难怪那些女孩子老是喜欢缠着你,你的身上真的有一种常人所不及的优雅气质呢。
大人,那是您的家规太松懈了。
他微微笑着说,一边往青瓷的花瓶中插菖蒲。
再说了,要说真正迷人的也是大人您,越彀第一美人,这个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也只有怀砂才敢这样对我说话,我的长相的确是清秀得出奇,用当年龙觞的话来说,就是皎洁如水中之月,清冷如冰中之莲。
可是在越彀,尽管我这个第一美人的名号被他们私下叫了很久,可是敢当面这么说的也只有怀砂一个。毕竟我是当朝丞相,既然我不喜,他们也不敢轻易得罪。
我叹息。
怀砂,叫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除去高超的剑术不说,怀砂可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浪荡子,包括他的放肆,大胆,以及适时的优雅和拿捏得极好的分寸。
所以,尽管有时他对待我的态度近乎调戏,但却从来不会把我惹到真正动怒的地步。
闻言,那男子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眼中依旧带着笑,语气却正经了很多。
大人,我照您的吩咐去了轩辕亲王的府上,今日是上祭祀,王府本应大宴宾客,可是我却看到前厅一片冷清,后院的议事厅灯火通明,轩辕亲王进入其中,许久方才出来。
是为了历州的事吧。
我笑。
历州是越彀与冰国交接之地,扼越彀之门户,近几月来屡屡被冰国攻击,历州兵判换了又换,最终寻不到合适的人选,抵御冰国的军队。
今晨历州又来了飞鸽传书,在冰国军的手下吃了败仗,历州兵判小田在战斗中殉职,兵判之位再度空缺,奏请皇上调派新的人手。
如今的越彀是轩辕铭一手遮天,传书大臣欺主年幼,并未将消息送进皇宫,而是径直送到了轩辕铭手上。
以治国平天下而论,轩辕铭确实是一代奇才,将历州的事务交给他打点要好过交给年幼的皇上。可惜轩辕铭野心太大,有谋夺皇位一统天下之志,对于皇上和白家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么重要的事务交给他打理。
看来,他是不打算让皇上处理此事了。大概会先决定兵判的人选,然后,自行向皇上禀报吧。
怀砂的声音悠悠传来,望着我似笑非笑。
大人,您要插手此事吗?虽说您和冰国君王有那样的传闻……可是陛下还是很倚重您的。
……怀砂,你太放肆了。
我并不想再提那件事,那段在冰国做质子时轻盈如风的日子……
十年前,十岁的我被先王收为养子,送去冰国作为人质。
我在那里待了七年时间,看着如今的冰国王一步一步长大,行元礼,登皇位……
他们都说我和龙觞的关系太过亲密了,亲密到连皇后都嫉妒的程度,他们说我妖媚惑主,用美色将龙觞迷惑住……以至于在我十七岁生日,即将离开冰国的时候,龙觞不惜万金买下全国所有的烟火,只为了给我一个最璀璨的夜晚,最难忘的回忆……
可是有些事情,我真的没做过。
我喜欢龙觞,觞也喜欢我,我们在一起很快乐。可是在有些人看来,就是我妖媚惑主。
怀砂……不要对我提这些事。
我说着,一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抬眼看见那男子望着我似笑非笑,清冷的雪光映衬着他俊美的容颜,看起来竟有几分冷魅邪异。
也许是因为酒喝多了的缘故,我竟觉得有些微的昏眩。
你先下去罢。
我忽然不想再看见他。总觉得在这个男子面前,自己的心事无处隐藏。
怀砂看着我没有说话,深深地敛了一礼,躬身退下了。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黯淡下来,马上,就要入夜了。
大人,要点莲灯吗。
底下有侍女轻声地问。
点莲灯是越彀人在上祭祀这天的习惯,家家户户都在入夜的时候点起莲灯祈福,据说莲灯点得越多越美则来年的生活就越幸福——可惜,我从来就不信这一套。
不必了。
叫管家把那件雪狐的裘衣拿来,再准备一辆马车,我要入宫一趟。
我从不相信祈福一类的事情,所有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上,所要的东西,便只能凭自己去争取。
底下的侍女应了,便忙着去张罗。
我站在廊前望庭院里的夜雪,忽然想起深宫里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也正寂寞地、一个人望着雪?
……那个小小的孩子,也实在是可怜得很。
2
皇宫里依例点满了莲灯。
那些素白晶莹的华盏在静谧的夜中幽幽绽放,在我看来竟如同缟素。
那个孩子静静地坐在皇座上,膝上抱着一只漂亮的猫,见到我来,便抬起那双像极了猫儿的眼睛望着我,千万盏的莲华在映衬着他清澈的金眸,看起来幽寂而神秘。
白泠,你来得正好,历州的事你可知道?
他的声音不大,却已经有了王的镇静和沉稳,这几年轩辕铭的专权擅权亦可说是成就了这小小的孩子,让他学会如何在逆境中成长,一天天地羽翼丰满。
比如今天,轩辕铭明明对他隐瞒历州的消息,但这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耳目,能够及时地知道一些想知道的事情。
是的,臣知道。
我淡然微笑,这是他熟悉的表情,我想这样的表情能让他安心。
对于这个小小的孩子,我心中更多的是怜惜。八岁时就被送往冰国做人质的我深深明白一个孩子孤立无援时的绝望和痛苦,所以,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我便毫不犹豫地决定守护他。
他们都说王太过依赖我,说我是奸佞弄臣,妖媚惑主。
我对这些流言只是一笑置之,当年在冰国时世人已定了我的罪,我并不在乎如今再被他们多说一遍。
白泠。
那小小的孩子仰起头来望着我,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隔着莲灯晶莹的光芒,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依恋。
这孩子并不脆弱,很多时候可以说是冷酷的。他残酷地对待他的敌人和他自己,可是每当面对我时,那双漂亮的金眸中却总是流露出几分脆弱和孤独。
……这样的一个孩子,叫我怎能不倾尽心力去守护。
陛下,历州兵判一定要任用您可以信任的将领。江山是您的江山,您不能放任轩辕亲王为所欲为。
我明白,可是,没有适当的人选。
如今轩辕铭在朝中一手遮天,能力出众的人多是他的羽翼,要这孩子找一个值得信赖,又有能力抵挡冰国入侵的大将,确是有些为难他了。
而且,历州重地,轩辕铭也不会允许大权旁落。
臣有一个办法。
沉吟片刻,我开口,刚回朝的乾大人智谋过人,思虑深远,虽不常领兵作战,却是难得的将才。陛下可启用乾为历州的主帅,再从轩辕亲王的人中任命一个骁勇之士为副将,这样一来,陛下既取得了历州的控制权,又不致让轩辕亲王坚决反对。
白泠出的好主意。那么,就这么办吧。
那孩子说着低下头,却是有些烦乱地抚弄怀中的猫,许久,方轻声地开口——
这件事要先发制人,明日早朝时我会在轩辕铭提出之前决定兵判的人选……只是,白泠,我需要别的支持者,我不能说这是你的建议。
……臣明白。
我依旧微微笑着,心中的苦涩没有让那孩子看出来。
只因天下流传的我和冰王那一层暧昧不明的关系,这几年来我不知受了多少本不必受的苦。越彀的人说我是冰国的奸细,用美色引诱嘉侑堕落企图灭亡国家,若不是我忍受了难以数计的艰难和劳苦,是根本无法在朝廷立足的。
就像今天,历州的事关系到越彀的国运,又和冰国有关,那些朝廷大臣一定不会让我插手……尽管,我是当朝丞相,皇帝身边最宠爱的人。
我原以为离开冰国就可摆脱龙觞的阴影,可是,回到越彀我才发现,真正的艰难才刚刚开始。
白泠,对不起……
那孩子的目光中隐藏着一丝愧疚,哀伤地看着我。
我知道有些事情他也是爱莫能助,尽管他是一国之君。
陛下,夜了,早些休息吧。
龙觞曾经说我很会用微笑隐藏一切,把一切的痛楚和伤痕都隐藏在面具下面,他说他看不透我。那么,我也希望今夜的嘉侑不会发现我的悲伤。
第二天在朝堂上,嘉侑给了轩辕铭一个措手不及。
没有人知道选乾为历州兵判是我的意思,可是我却看到轩辕铭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我的脸。
对于轩辕铭我所知不多,只有在公事的方面才略微有所交集。
我十七岁拜相,至今已经三年了。
可是这三年间我与轩辕铭碰面的次数寥寥可数,每每遇见,也只是例行的客套和寒暄。作为彼此在朝堂之上最大的对手,我们只有在对方的行动中揣测对方的心思,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轩辕铭竟然能够对这次事件的真正决策者有所察觉,不可不说是相当犀利的。
……一个可怕的对手。
大人,怀砂先生来了。
门外有侍女轻声禀报,将我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哦,请他进来。
我从软塌上坐起来,拿过礼服盖住身上的单衣。虽然在这样的时节卧塌赏梅是件很舒服的事,即使是自己的贴身侍卫,我也不想被他看见衣衫不整的样子。
不一会儿,门帘被人掀开,一名修长的男子走了进来。
我眯了眼睛看他手中捧着的菖蒲,笑,怀砂,你今天又去烟雨街了。
烟雨街是王都最著名的花街,全国最好的青楼云集于此,怀砂生性风流多情,倒也是那里的常客。
呵呵,大人吃醋?
他倚在门边半真半假地笑,看着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种难言的感觉,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虽然仅仅只是一瞬间,可还是让我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怀砂,别开玩笑。
我别过头去。
自从认识怀砂的那天起他就是一个浪荡的剑客,虽然有着贵公子一般的气质。随时随地招蜂引蝶似乎是他的天性,他在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诱惑我想我已经习以为常。
他不再言语,静静地把花放在瓷瓶中。
从烟雨街折回的菖蒲依然保持着半开的状态,也只有那里的菖蒲才会在飘雪的时节开花。
自从我在无意之中说了一句喜欢菖蒲之后,怀砂每次去烟雨街总喜欢折些带给我。他品花的眼光很好,折回来的都是一流的上品,我也就乐得供着。
怀砂,做我的侍卫真是委屈了你。
这个男子比我想象的更神秘,我不知道他的过去却把他留在了身边,有时候我会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毕竟,他的身份远配不上他的能力。
愿意为美人效劳。
听到我这样说,他却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笑,大人,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冰王,能够得到像您这样的美人儿的心。
这个男子知道的事情比我想象还多,或者说,他比谁都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