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负气离家,三五日便回了,担心什么。”
陆靳板着脸道:“我才不担心。”
晏止淮瞧了他一眼,笑着给他添上了茶:“好,好。你不担心,便安心在此处品茶罢。”
陆靳在晏止淮的住处逗留了数日方回,而秦青依旧没有回来。
走了便走了,难道还怕它在外头会活活饿死么?陆靳一边拿着捉来的鱼喂陆黑,一边忿忿的想着。随后又皱起了眉,最近齐县内不太平,总有人莫名的死在荒郊野岭。
按说,这是人间官府的事,不归他这土地神管。只是以前做捕快时的性子又犯了,有人作恶犯案,便不由得上心。
陆黑吃饱了,舔了舔他的手指,“咪呜”了一声。他心不在焉的摸着它的头,思绪却仍旧在近日内连接发生的几起命案上打转。
原本太平的小县城,如今人人自危,求神拜佛祈求平安的人也陡然多了数倍不止,连他这破败的土地庙内,也有人急病乱投医的来拜了。
官府迟迟不能破案,人心便日益惶恐。陆靳叹了口气,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虽担忧,却也自知神格低微,鞭长莫及。
然后又想起秦青。恼虽恼,却因晏止淮一番话,也有些自责对它失于管教,才惯出它一副无法无天的性子。也不知这数日来,它负气跑去了哪里,当真是再不回来了?
第 7 章
这夜陆靳正睡得熟,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拽自己的手腕,睁眼一看,却是秦青,变作一头狐的模样,正咬着他的袖子似要将他拖起来。
陆靳心里一喜,正要伸手去搂它。忽然忆起前日之事,笑容敛去,声音冷淡的道:“你还回来作甚?可知错了?”
狐狸愤恨的瞪了他一眼,松开嘴,扭头便走。
陆靳一怔,心道这毛团好大的脾性!但秦青离家数日,说他不担心自是不可能,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到底舍不得,便急忙跟在它身后追了出去。
那狐狸见他追出来,愈发走得快。陆靳恼怒起来,默念着这回把你捉回去,一定好生管教一番,不倒提着尾巴狠揍一顿屁股,怎咽得下这口气!
直追了一程,跟着它到了一片林子边,秦青才停下了脚步。陆靳追将上去,正要开口教训,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喘息声。
陆靳一愣,秦青已经陡然化为了人形,从他背后搂将上来,将他的身子拖到了一丛灌木内,在他耳边道:“嘘,别出声,往左面看。”
陆靳莫名其妙,却也不由自主的扭头朝左面看去,这一下,立时大惊失色。
只见离他藏身之处的数步之遥,一条大汉正压着个少年在树干上,埋首在他脖颈之间不住的舔弄。那少年衣裳半褪,微仰着头,面上一片潮红。淡淡的月色下瞧得分明,竟是陆黑!
陆靳大惊,急忙要挣脱秦青搂着他的双臂,赶去将陆黑从那大汉身下解救出来。秦青却是一把按住了他的身子,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低笑:“别急,且看看你那宝贝陆黑,到底需不需要你去救。”
陆靳心下惊疑,但见陆黑原本半眯着双眸,似是不堪承受。渐渐的,面色变得狰狞起来,尖尖的獠牙刺出,原本搭在那壮汉双肩上的手,掌心微微拢起,陡然间指甲暴长,竟是毫不犹豫的向着那大汉的背后猛然插了下去。
一瞬间只闻一声惨叫,陆黑一口咬在了那大汉喉间,惨叫声立时化为了一片呜咽。
陆靳直觉脑袋“嗡”的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这……这真的是他的陆黑吗?乖巧又柔顺,喜欢窝在他的膝上眯着眼打盹的陆黑吗?喜欢舔着他的手指,吃他捉来的鱼的陆黑吗?
秦青一声冷笑,放开了按住他的双手,纵身跃出了灌木林,一把将那已经断气了的大汉从陆黑的爪下揪过来,随手抛到了路边。
陆黑猝不及防,显然没想到半途中竟杀出了个程咬金。眸子一阴,嘴角还沾着血迹,阴恻恻的看向秦青:“你这狐精,为何来坏我好事?”
“你这模样,若是被陆靳看到了,不知他会如何?”
陆黑面色一变,随即冷笑:“那就教他……一辈子别想看到!”
话音未落,揉身而上,利爪直向秦青面上袭来。秦青闪身避过,游刃有余的与它一边缠斗,一边似笑非笑的瞧着他,眼神中满是嘲弄之意。陆黑心内渐渐开始生疑,忽听身后有利刃破风之声而来,急忙回身,正要挥爪迎上,身子陡然僵住了。
三尺青锋堪堪的指向它,正是陆靳。
“我万万没料到,连日来在齐县内作恶的……竟是你。”
一看那大汉后胸处和脖子处的伤口,和这段时日内莫名出现的那些死尸形状如出一辙,陆靳怎还会不明白?只是他实在是没有想到,凶手竟然是陆黑!
陆黑怔怔的看着他,既不反抗,也不求饶,满面绝望之色。
秦青走到陆靳身后,冷冷望了一眼陆黑,开口道:“我早说它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舍不得下手,便让我吃了他。”
这猫妖少说也有一、两百年道行,吞了它的内丹,也能平添自身妖力。
陆黑身子一抖,怨恨的看向秦青,随即转过头,仍旧望向陆靳,眸子里满是哀戚。陆靳手中的长剑微微抖动着,厉声喝问:“你为何要去害人?那些人与你有甚冤仇?”
秦青“啧”了一声:“还问它有甚冤仇,自然是为了吸食元阳,提升妖力。”
陆黑怨毒的看着秦青,仿佛从牙缝中挤出的声音一般:“狐精,我与你素来无仇,何苦这样害我!”
秦青冷笑:“我何时害了你?是你害人在先,咎由自取罢了。”
“那些都是该死之人!你故意引神君来此,让他瞧见我杀人。”陆黑整张脸都扭曲起来,“你好狠毒!”
“若非如此,让你这心地歹毒的妖精留在陆靳身边,何时被你害了性命他都不知!”秦青的笑容愈发阴戾,“还罗嗦什么,陆靳心软,我可不心软!”
趋前一步,便要去掏陆黑的妖丹。陆黑忙挣扎着要逃开,早被秦青按住,眼见那双利爪便要划开它的胸膛,直取它的内丹,陆黑魂飞魄散,自知这回小命难保了。
正命悬一线时,却是陆靳拦住了秦青,面上闪过一丝不忍:“罢了,且先听听它有甚说辞。”
陆黑定定的看着他,眼角慢慢的渗出泪光:“陆靳……你不记得我了么?”
陆靳一愣。
“你可记得你前世尚为齐县捕快之时,救过一只黑猫……”
陆靳面露吃惊之色,半晌,才迟疑道:“难道……”
“当时我尚未修得人形,父母皆命丧于洪荒,而我亦被冲到堤坝之上,眼见不得活了。你恰巧路过,将我捡了回去,悉心喂养了几日后,便将我放走了。”陆黑垂泪道,“我回了深山,好容易修得了些道行,正要寻你报恩,谁知你竟已被歹人所害……我恨自己来迟一步,欲替你报仇,而害你的几名歹人,亦已被官府问罪。如今我杀的,都是当年那些歹人的后代。”
已经过去了百余年的往事,陆靳其实已无甚印象了,何况只是他无意中救下的一只黑猫,哪里想到它竟会辗转一世,仍旧回来报恩。心下不由得一涩,手中的长剑缓缓垂下,叹息道:“这些人……何其无辜。”
陆黑泣道:“我不能亲手杀了当年害你的歹人,便只能拿他们的子孙后代出气。便是要遭天谴,我也认了。你……杀了我罢!”
它是妖,不懂什么是非对错,只凭爱憎之心行事。若陆靳不能饶它,它也甘愿死在他剑下。
陆靳看了它半晌,终究还是不忍,半晌,颓然闭目:“我如今已被封为神,怎容得你无端害人性命。你也知如此下去,必遭天谴,趁早回头,休再提为我报仇二字。”收剑转身便走,“你走吧,找块地方潜心修炼,莫再为恶了。”
陆黑眼睁睁的看着那道身影,径直离开,竟是一次不曾回头,身子慢慢的软倒在地,捂住了双眼,泪珠一颗颗的从指缝间掉落下来。
秦青撇了撇嘴角,望了它一眼,道:“真是个笨蛋。算了,陆靳既然饶了你,大爷我也不要你的内丹了,走吧,别再来烦我们。”
言毕追了上去,只留陆黑孤伶伶的伏在原处,绝望的落泪。
第 8 章
陆靳心乱如麻,一路疾走,秦青追在他身后叫了好几声“陆靳!”,他都好似未曾听见。陆黑那孤单单被抛在身后的身影,那双浸着泪光又委屈又可怜的眸子,不是不教他怜惜,而是他已经在最大的范围内,给了陆黑一份容忍。
自己不杀它,已是存了私心了。若换了别的妖怪如此为恶,枉取人性命,早被他一剑结果了。当年他身为捕快时,眼内容不下半粒砂子,杀人便该偿命,没有丝毫情面可讲。而陆黑欠下的又何止一桩人命。今天若不是教他撞见了,而是被别的路过的神仙看到,哪怕是向来看起来脾气温和的晏止淮,陆黑便有十条命也早保不住了。
杀,狠不下心。留,却也万万不可能。养了这么久,终归也有了感情,如今狠下心丢它独自存活,陆靳心内也自难受。
秦青在他身后追了一截,叫了好几声也不见理,也恼了,索性变回了一只红毛狐狸,蹲在地上不走了。陆靳埋头走了一阵,一转头发觉秦青竟没有跟上来,也吓了一跳,急忙折身回去寻,才看到那狐狸怄气般蹲在路边。
“怎么了?”他走到秦青身边,弯下身子,“走不动了?”
秦青哼了一声:“你舍不得那猫妖,就回去寻它啊。”
陆靳苦笑了一声:“我何时舍不得它了。”
“那你摆个脸色给谁看呢?”秦青气哼哼的,“它不过才跟了你几日,就这般舍不得。我呢?你当时说要赶我走,可是气势十足的很。”
一说起来就有气,陆靳当初为了那猫妖,竟然对它使脸色,发脾气,气势汹汹要赶他走。亏他还这么担心陆靳!
越想越气不过,跳起来骂:“我这么担心你,你还骂我!你怎不问问我这些天,在外头连个窝都没有,过的是些什么日子!”
陆靳本想说,你也不是第一次跑出去了,这时候来讨什么委屈。可是见它连毛色都黯淡了,这些日流落在外,也不知有没有被别的妖精欺负了去,心立刻便软了。好脾性的伸手将它抱起来,哄它:“那时候可不是见你欺负它,我气不过么。”
秦青嚷嚷道:“我不是怕它害你么?”
陆靳知道它受了委屈,只好给它顺毛:“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跟我回去罢。”
秦青扭过头不理,却也不挣扎,任由他抱着。陆靳知道它在闹别扭,只得又哄了它几句,答应以后再不提要赶他走之类的话,将这只明显已经不是幼狐了的大狐狸搂在怀内带回去。
一路上,陆靳心想,秦青这脾性一大半也是被自己给惯出来的。以后还是要得空教它些基本的做人,不,做妖的道理。
千万别也同陆黑一样,凭着性子胡作非为,万一以后铸下大错,可不是他这饲主的罪过。
秦青终于又回了陆靳的洞府,跑到自己窝旁,将陆黑鸠占鹊巢时埋在他窝下面的什么鱼干之类的东西都叼了出去,扔得远远的,这才气呼呼的又睡了进去。
大约也知道陆靳不喜欢它变作人的样子,秦青大半的时间都维持着一只红毛狐狸的模样,方便随时蹭到陆靳的膝上,眯着眼让他替自己顺毛。
陆靳偶尔也疑惑:“秦青,怎不见你再长大了?”
自从秦青化成个十几岁少年的模样后,便仿佛停止了生长发育一般,一直保持着那副少年的模样,始终不见变成大人的样子。
秦青不理他,心内想,本大爷这副样子已教你不喜,若是变得更大,岂不是要被你赶出去。哼,他长得如此玉树临风,貌美无双,也只有这木头神仙不喜欢。
山头那些个别的雌妖精,可个个都赶着要倒贴,他都不屑搭理哩。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日,这日,晏止淮遣了个小妖过来,说原本说定了立夏这日来陆靳洞府内喝酒,因一些事耽搁住了,来不了了。
原来自陆黑之事过后,齐县内总算又恢复了安稳,曾在土地庙内拜过的百姓们感激土地爷的庇佑,很是上供了些果食酒酿。陆靳做了百余年土地神,这还是头一回享受到如此丰盛的香火,一高兴,便邀了晏止淮来喝酒。若换了以前,那山神肯定二话不说便来蹭食了,少不得还要打包带走。如今竟说有事耽搁,无法前来,倒是奇怪了。
陆靳闲来无事,便带了秦青前去找晏止淮。他说得上话的朋友也只得一个晏止淮,想着若是他遇上了什么难事,或许自己也帮得上忙。
刚走到晏止淮的洞府前,便看到晏止淮正倒提着一条蛇不像蛇,蜥蜴不像蜥蜴的古怪爬虫,正狠狠的打屁股。
那小怪物身子还不够晏止淮一臂长,哇哇大哭:“你这坏人!坏人!”
晏止淮可不留情,“啪啪啪”边打边教训:“这栖龙山可是本神仙的地盘,你成天跑来捣乱不说,还可着劲儿欺负阿蛮,绿眼,你说,你是不是该打?”
陆靳听他说的什么阿蛮,绿眼,都是平日在他管辖之内,时常向他进贡些猴儿酿、野蜂蜜的猴精熊妖之类的,想必是被这古怪的小爬虫给欺负了去,跑来告状,晏止淮一怒之下,抓了始作俑者来教训呢。
那小怪物哭得更凶了,震天山响,抽抽哒哒的还不忘叫骂:“你欺负我……呜呜……我叫我父王来打你!”
晏止淮教训得起劲,也没发觉正立在一边看热闹的陆靳和秦青,犹自冷笑:“你父王又有多了不起?是哪个山头的妖怪大王啊?”
陆靳正看得好笑,忽然身子一僵,身后一股强大而充满了浓烈压迫感的气势隐隐而来。还未等回头,便听一个低沉悦耳的声音道:“这位仙君,不知劣子犯了什么错,竟劳烦尊下亲自教训?”
晏止淮正要拍打下去的手顿时悬在了半空中,有些呆滞的转过头。
先是看到了也正扭过头去的陆靳和秦青,然后在他们的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名衣饰华丽的男子,凤眼微挑,容貌俊美,浑身上下散发着奢华而高贵的气势。
晏止淮的双眼刹那间睁大了,面上闪过一丝似惊喜又似感慨的神情,然而只是一瞬间,立刻便恢复成了客套而尴尬的笑:“原来是龙君殿下,小仙不知这位便是龙君的爱子,得罪了,见谅。”
急忙将手内提着的那小怪物放下了。
龙君略微诧异的挑眉:“你倒认识我?”
晏止淮陪笑道:“龙君当年迎娶龙妃时,我还曾去叨扰过一杯喜酒的,想是龙君忘了。小仙是这栖龙山的山神。”
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龙君的视线缓缓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露出个淡笑:“是吗。”
他有请过这个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小神仙去他的水府赴喜宴吗?分明是从未见过,怎会觉得仿佛似曾相识呢?
便连他摆着张凶狠的脸,教训他那顽劣的幼子时的景象,也好似颇为眼熟。
第 9 章
陆靳才做了百余年的土地神,从来只在龙王庙见过龙王爷的塑像,这还是第一次见到龙君本尊。便也在一旁拱手道:“小神是此处土地,姓陆名靳,见过龙君。”
龙君微笑道:“原来是此处的社里之主,我乃益水之主,容琛。”
他言辞谦逊,态度中却自带着一种高贵傲然。相较陆靳与晏止淮这等神位低下的神仙而言,掌管着整片益水的龙君身份自然要高贵的多。容琛入主益水水府已有三百余年,只得一子,爱若珍宝。只是这小龙君性子却异常顽劣,常趁人不备时便偷溜到人间,欺负人间幼童不够,被容琛教训过几次后,便改而跑去山林内寻那些法力低微的小妖的晦气。这一日容琛见它不在寝殿内,循着它龙气而来,却恰好碰见了晏止淮正抓着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