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为…为什么?”岳影愣愣着,不明究理。
为什么?这么一瞬间,明明是初相识的两人,却流淌着似曾相逢的温度。
心里有个一触即发的感动,应该是能够被了解的,是吗?
究竟为什么?眼前的这个男人出现得太过奇幻而不似真切。
“原因吗?”炽好象越来越能摸透岳影的性格了。纵使有重重的冷漠包裹着他,但内心深处,必然还是同以前一般的率真,“或许,悲伤是一样深吧!”
然而,纵使悲伤是如此令人痛心疾首,他仍要感激,感激这样的伤痛让他们俩的命运得以串联。那么,就为这个理由,炽或者可以原谅命运。
“悲伤?你?”岳影征询地望着他。也不是有哪里不对?搞不好这才是真正的正确?只是从他们相识以来,他应该不曾睹见他的感伤吧?
“如果是岳影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的。”温温柔柔地笑了,意外挑起了岳影的兴趣吗?
“不,算了。当我没问。”岳影摇摇手,避去更深的谈话可能。
“你不愿了解任何人?也不愿意被了解,是这样吗?”
岳影瞥了他一眼,咬了下唇,“了解有什么用?再怎么了解,也永远不是对方不是吗?我永远都只是我自己而已….”
啪啦一声,像是整个天际都支离破碎一般,雨,开始降下。
永远无法理解另一个人的痛苦,因为我们终究,只是我们自己。
于是,关于另一个人内心的苦痛,我们终究什么也无能为力。
其实,岳影是记得的。在父亲外遇的那段时日,那种无止尽的消沉和哀愁。如同陷落无底的流沙,再也无法复反。
他真的试过了,想要好好地支持亲爱的母亲,但妈噙着泪水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根本什么都不懂!”
没错,无论眼前的人有多么重要、多么痛苦,无奈的是,我们永远无法明了。
那么,我们究竟还能做些什么?除了眼睁睁看着悲剧降临?
或者,如果我们无法明了另一人的感受,我们有什么权利要求对方活下去?
其实,是这样的吧?岳影如此绝望地相信。
“…我们甚至连请求对方活下去的权利也没有,不是吗?”岳影兀立在落地窗前,无奈地吞叹了口气,“根本没有任何理由….”
“也许…只是岳影,如果有人死去,就会带来难过吧?也许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对方活下去,却也没有被伤害的义务,不是吗?”炽伸手温和地按住他的肩膀说,“所以,纵使不能完全了解对方的想法,就算是一点点也好,在生命结束之前,都要好好珍惜。”
“在活着的一生中,只要有一个稍微理解自己的人存在过,就足够了。”炽由衷地这么认为。
我们总是奢求了太多,因此失落了更多。忘了在生命当中,只要一点点,就足以感动。
对于不曾拥有过什么的炽而言,岳影是第一个给予他生之光彩的人,也将是最后一个倾生守护的人。
岳影没有回答,他的心绪随着炽的话语飘荡到一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他说的,岳影似乎有些明了,矛盾的明了。
炽吗?真是个非常奇特的人。
“带你去个地方。”炽想起什么地说。
“哎?现在在下雨不是吗?”岳影疑惑。
“就是下雨呀。”炽咧齿笑着,就这么伸手,拉出了岳影。
大直桥,跨越了烟雨蒙蒙的基隆河。河畔是灰茫一片的河堤公园,在兜泄如网的雨雾里,遥遥探视,那亮晃晃的圆山饭店便隔着川流隐隐映现。若干灯光倒影河内,为此起彼落的雨丝打散,而漂浮着不曾稳定过的光华。
夜的十点,仅剩下零星的车行匆匆经过,在广旷川流与无边雨息中,人的心被搁置到一个非常超脱的境地,所有思绪与世界融合,化成单一而满足的信念。
“好美!”岳影由衷地感叹。
“嗯。”炽凝望着他的侧颜,轻轻点头,“我常会来这里….”
“总觉得…有种非常辽阔的感受。悲伤,似乎可以像流水一样永恒地遗忘。”
“…”岳影同意着。是默契吗?对于炽意图表达的意念,他似乎可以明了。
不由地思揣,也许存在于彼此间的,会是一个无法探测的联系?
风,夹着雨丝阵阵扑来。他环着手臂,微微打了个寒颤。
“拿一下伞。”炽将伞递给他,解下外套。
“不用的,我….”岳影习惯性地推辞,然而瞳里的炽却那么恳切温柔,他轻轻为岳影披上外套,留下满满的暖意。
“着凉就不好了。”炽疼惜着说,“不是要准备联考?身体要照顾好。”
“哎….谢…谢谢。”岳影是真的不懂吧?为了什么他会这么温柔?为什么对于陌生的自己如此亲切?这么做,他会手足无措的。
岳影,真的已经不会面对关心的感动了。
“不…应该道谢或许是我也说不定。”
“嗄?”侧过头,睹见炽那纷飞的发丝中,有一双冷凝而苍茫的眼。
“谢谢让我遇见你…”炽静静看着岳影,由衷地说,“相信,我们以后一定能好好相处的。”
“以后?”岳影瞥了眼炽轻轻问,“我….真的可以留下吗?我不想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炽扯开唇,微微笑,“如果你离开,也许….才是我的麻烦吧?”
“嗄?”岳影不解地发出困惑。
“不,没什么。”炽摇了摇头,悠悠地说,“我想….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有一天?”岳影静默地咀嚼这么一个语汇。
回过神时,才留意到,距离那么近的炽在陡然沉静之后,竟然是如此沧凉孤独而遥不可及。
他终于明白,炽给予他的不协调,来自于那么不可能的温柔。
这个人的孤寂如同沙漠般荒凉,那吹拂其上的风息席卷起漫天沙尘,是没有任何回顾可能的苍茫。在无可排拒的烈日之后,会连一丝希冀的甘露也亡佚。
所以,炽才会说,他俩的了解,来自同样的悲伤。
所以,岳影才会想起,遍巡不着的火,是为了什么挽救他的性命?就像,那么孤寂的炽何以以温暖收留他一般?
岳影,不明白。
第三章
为丛丛云朵游移而筛落的稀薄日光轻轻地滑淌入办公室内,在长久沉静之后响起了微微敲门声。校长甫应了声,即睹见推门而进,那温文儒雅的段水寒。
“啊?段,段先生?”匆忙迎上,却掩饰不了眼中的惊讶。
“您好。不好意思打搅了。”淡淡的阳光为段水寒的身形加上道金边,模模糊糊有种迷离之美。
“啊,是为了岳影同学的事吧?”校长迅速反应了过来,征询地问。
段水寒是学校重要的资金来源之一,而岳影更是段先生特别交代的学生,尽管始终不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却还是不得不多加关注。
“是这样的,自从岳影住所失火后,对于他的现况始终没有消息。”段水寒深怕这么下去会辜负炽当初的委托,“倘若可能的话,希望校方提供我一些必要信息。”
“嗯,这方面的事情我之前问过岳影的导师,”校长颇为困扰地说,“不过,岳影同学好象不肯多说什么,只说已经找到住的地方了。”
“已经有住所了吗?”段水寒思索着,稍微不怎么明白。没有错的话,岳影除却父亲已无其余亲人?然而,他应是不会求助于父亲才是?
“嗯,他什么也不肯多说….”
不肯多说是吗?段水寒点点头,表示理解。
他忘了,这是岳影的性格,这是岳影所追寻的自由。
自由,以及孤寂,是一种害怕信任的无可奈何。
不知何故地,水寒想起了炽。
炽,以及岳影,他们有着他无法掌握的行踪。
无法掌握的自由,是种,极限无望的孤独。
录音室里,炽正按着耳机专心配唱。他罕有这种认真,因而更有种不可思议的迷离感。制作人和作曲家时而关注时而颔首称赏,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真的不错哪!音质好得没话说,加上这种外形,要不红也很难。”制作人啧啧称赞,面容上不由露出欣喜笑靥。
“可不是吗?这可花了我好大功夫才让他签下合约的。”经纪人斜倚着沙发,洋洋得意,“这家伙的脾气可不好惹唷!”
“不过,真的没问题吗?”企划凝视着录音室里的炽,有些犹豫和迟疑,“北川炽….如果没记错的话,好象有传言说是日本北川实业已故总裁的私生子,不是吗?”
“咦?这,这是真的吗?”摄影师一脸未曾有闻的惊诧表情,“北川实业?那不是赫赫有名的金融企业吗?”
“嗯,好象是和方琪小姐的私生子吧?”发型设计师瞥了瞥炽说,“仔细看还真的很像,大概是那种美得一塌糊涂的人吧。”
“方…方琪小姐?她不是那个一线女星?”
“哎,所以才说,不会有问题吗?”企划偏着头喃喃,“像这种乱七八糟的身世,不被媒体紧追不放才稀奇。再说,如果把北川实业和方小姐扯进来的话,一定会没完没了….到时候….”
“就是这样精采呀。”经纪人终于启口,他笑得十分笃定,“你以为我们在做普通的偶像吗?北川炽,可是大大传奇性的流行教主,如果是那种简简单单的身世,怎么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这…这…真的没问题吗?”企划瞠目结舌,“流唏那种个性,不会毁约不认人吧?”
“而且也太残忍了吧?”摄影师摇头,不能茍同,“这种事情怎么说都-”
碰的一声巨响,录音室的门板被狠狠甩开,在陡然的寂静里,炽一手还持着耳机,冷漠地扫视众人。
“…炽?”
“吵死人了!你们闲得发慌吗?”炽的目光有种威胁性的恐怖,他一松手,把耳机重重摔落,“我要休息了。”
“休…休息?”制作人先是一愣,接着紧张起来,“等,等等。你不是录到一半,怎么?这专辑很赶的,你不能-”
“我.说.我.要.休.息。”炽的心情大大不好,他不太友善地说,“你有什么意见吗?”
“这…这….”没等制作人支支吾吾结束,炽碰的一声扬长而去。
他都听到了,关于自己被议论的身世。
真的不是在乎,也不知从何在乎起。而是强烈的窒郁感、强烈的怅惘与空寂。
当一个人会连追念的机会也沦丧时,也许是更大的悲凉吧?
炽叹了口气,漫无目标地,离开。
如果不是因为回忆,人的心也许不会这么容易受伤?
只是,倘若连任何一丝回忆的拥有都是奢求,那么,是否会是一种更深的失落与怅惘?
倚靠着玻璃窗,眺望灰蒙一片的街市,炽深沉地叹吐了一口烟息。淡淡的尼古丁溢散而开的瞬间,没由来地回想起很多事情。他常常想起父亲,还有那个永远无法融入的家,却是第一次地,想起一件几乎不存在于记忆的事。
那是一岁前所居处的育幼院,在斑阑铁杆所围绕的婴儿床中,泛滥着不止息的哭啼声。炽不会哭,由脐带截断之初便已沦丧哭泣的能力。他只是站着,永远凝视那暗灰色天花板上残留下的水渍痕迹,还有叮叮作响的旋转吊饰。
是个最寻常不过的日子,育幼院里吵吵闹闹地来了些人。他们不时交谈并争论不休,唯独冷眼旁观的只有伫立一旁不发一语的少女。她交着臂,彷佛眼前一切极为遥远而不为所动,她的眼透过了炽,直到一个无从探究的境地。
“我说方琪,你好歹也说句话呀?”少女身旁的男人推了推他,催促道,“好歹这小孩是你的儿子吧。”
“你不会当真让北川家给带走吧?….方琪….”
“你们有完没完?和你们没有关系吧?”少女挑了眉,不友善地说,“我说过了,我痛恨小鬼,这家伙跟我没关系。北川家高兴怎么做是他们的事。”
“可是方琪呀-”
“说够了没有?不然你要我这个玉女偶像怎么生存下去?难不成你们赚钱养我?拜托,那连塞牙缝都不够好不好?”少女,原来是他的母亲,“我说过了,小鬼给他爸养。条件也谈好了,你们还想怎样?”
“可,可是方琪?”
那是炽第一次也是最近的一次,看见眼前的母亲。
十六岁的母亲,如此美丽,如此绝情,如此地不容接近。
之后,他被带进了北川家。在那个极度奢华也极度冷淡的世界里,父亲是一个空泛的名词,而父亲的元配更是鲜少见面,他仅能追溯的只有,同父异母的哥哥,北川朔。
哥哥,怨恶着他。怨恨之深,了无终止。
“这都是你的错,是你介入我的家,把全部通通抢走。所以,我不会放过你,永远不会….既然是你夺走我所爱的,你也就永远不可能拥有什么。”哥哥是这么说的,在一个美丽而无以附加的天气,他亲手摧毁父亲赠与炽的玩偶时,冷冷抛下。
这是哥哥给予他的,预言。
自此,炽不曾拥有过什么。只要是一点点的关切,仆役们便会遭受解雇的命运。无论喜爱什么、珍惜什么,最后都将走上破灭的道路。
而真正促使自己决心离开的,是为了一只捡来的小狗。不舍得它再遭受欺凌,炽暗自决定加以照顾,于是小小的狗,摇动着尾巴,探吐着舌头,那么忠诚地展现它的感激。
但他遗忘了,哥哥是不会谅解的。
终于,在一个暴风雨的夜,当炽被狠狠殴打反锁于玻璃温室时,亲眼睹见哥哥将小狗由三楼掷下,鲜血四溢,不复更还。
“这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逼我的。”哥哥是这么说的。
他被反锁着,一天又一天。只能看着摊呈于玻璃另一端的小狗,腐败、生蛆、流出混杂汁液、散发令人做恶的气息。炽,甚至连为它安葬的可能也沦丧。
这么一个家,又怎么会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炽奋力击碎了强化玻璃,带着斑斑血迹,开始流浪。
流浪,便已经根绝返回的意义。
所以吧?炽捻熄了指尖的香烟,深深叹吐了口气。倘若连一丝美好的回忆都不存在,我们拥有的,是不是更无可奈何的怅惘?
钟声在阴沉的午后拖移而开,讲台上,老师才刚结束机率问题讲述,岳影拎起书包,便向外走。不过是几步的距离,身后旋即追上群吱喳不止的女孩。]
“岳影,要直接回家吗?”
“哎。”他点点头,脑子里还在思揣今晚的菜单该如何安排,终究是寄人篱下,也应该是工作的时候了。
“岳影现在住哪里呀?我们可以去玩吗?”
“对呀岳影,你现在住哪里?告诉我们嘛!”
“我住的地方,不太方便。”岳影委婉地拒绝,实在不愿意让什么人知晓目前景况。毕竟特立独行的自己早已倍受注目,加上这解释不清的同居现况,怕是会令资助自己的段水寒深感困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