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玉碎,大厅人手不够你下来帮下忙。”不知是谁在楼下熙攘的大厅高声唤着。
不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脑袋便从三楼的一段栏杆处露了出来,“好,就来。”那人应着,展露一个温和的笑靥。
短暂的插曲很快被鼎沸的人声所淹没,没人会在意,哪怕它将给谁带来足以影响一生的改变;也没人会记得,因在这醉生梦死的地方,浮世喧嚣。
香兰笑,这个浮生若梦的世间中最为奢华热闹的去处之一,只要你有足够的钱财或势力,这里能让你觉得,神仙也不过如此。
若论吃,这里有最好的厨子和最鲜美珍奇的食材;若论喝,这里有最精美的酒器和最醇香醉人的佳酿;若论玩,这里有最妖冶的歌姬和技艺纯熟的杂耍艺人;若论乐,这便是大半客人来此逍遥的原因。
这里的女子,或妖媚,或清纯,似园中的!紫嫣红,任君采撷;这里的男子,或倜傥风流,或甜美诱人,任你倚在他的肩上享受他的疼惜爱护,或揽他在怀中看他的乖顺和对你深深的依赖。
方才被唤作玉碎的人,便是香兰笑众多公子之一,只是他并不接客,也不打杂,平日里总是跟在香兰笑的老板,凤凰,的身边。和他一起跟在凤凰身边的,还有一个总是一袭鹅黄衣裙的女子,大家对她的了解却仅限於名字,墨。
应了楼下的招呼,玉碎返身放下手中的茶具便要下楼,没走半步,却见墨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面前。虽墨只是一脸的平静,玉碎却明白她是在询问自己的去向。
“謇说大厅人手不够,我去帮下忙。”玉碎解释着,笑笑示意她不用担心。
墨在原地站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让开,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
玉碎走几步,顿住,转过脸对着半阖的门扉,“我知道,会小心的。墨你不用担心,没什麽事儿的。”
玉碎下楼,他知道墨在担心什麽,但却觉得她总是担心太多。
谁都清楚,不可能来香兰笑的每个人都是有教养的乡绅士族、大家子弟,所以不时也会出现一些在大厅里便肆意对店里的姑娘、公子甚至路过的小奴毛手毛脚、污言秽语的主,虽说很快会有人来“请”这些客人出去,但这种事情总还是防不胜防,毕竟,这里是青楼。
玉碎极不喜与人有身体上的碰触,尤其是男人的。一次他穿梭於大厅端茶,只是被一个低矮肥胖的男人在腰间狠狠摸了一把,便因此一天多没吃下饭。
然玉碎却是个懂事的孩子,就像凤凰曾说,他太懂事,懂事地让人心疼。他说他不要在香兰笑白吃白喝,所以他像其他公子一样提出了接客的请求,但看着他在接受最初级调教期间便疾速瘦削的身体,凤凰一票否决了他这个荒唐的提议;他便又要求像店里其他不愿卖身的孩子一样,做穿梭於大厅的小厮,没几天却被一个客人扯住强吻,并因此吐得昏天黑地,清醒过来後便看到凤凰一张臭脸,就这样以得罪客人为由被免了工作。到最後,凤凰只得安排他留在自己身边,从墨那里接过照顾自己饮食的工作,他实在再看不下去玉碎强忍着,几乎是挣扎着,对一个个面目模糊的客人笑脸相迎。
今日的大厅熙攘异常,墨自然担心会发生什麽事,从栏杆的缝隙看一眼微笑着忙碌的玉碎,不着痕迹地叹。为什麽他从不懂拒绝。
大厅里大多数客人都搂了自己的伴在看歌姬们的表演,玉碎则拿了酒壶茶杯亦或点心穿梭於这些客人之间。
已是黄昏天却还没黑,现时在店里的都是熟客,拥着今晚的情人在低声呢哝或悄声调笑,歌姬们甜美婉转的声音缓缓缠绕,大厅里的氛围便也随着这悠扬的声线起伏回环。
但当捧着酒壶巧笑轻语的玉碎出现,不少客人便不自觉把眼神从舞台上移开,流连逡巡於玉碎的身上。
玉碎虽说不上绝美,却给人一种宁静温和之感。唇若花,眸如潭,发若流云,颈如脂玉,身段纤瘦修长,稚气未脱的笑容温婉干净。眼神清透,纯洁宛如山间清泉,明朗可比中天皓月。嗓音没有男子低沈粗哑,也没有女子甜腻婉转,空谷鹤啼,水石轻击尚不可比拟,琵琶、古筝、琴瑟、箫笛与之相较,便都失了悠扬。
在大厅的西北角,一个独自坐着听曲儿的客人更是自从看到玉碎便再挪不开眼神,随手叫住一个经过的小童询问。
“那位也是店里的公子吗?”
小童顺着那人的眼神看过去,便见到了微笑着的玉碎,“嗯……算是吧,但他不接客的。”
那人点点头,似乎明白了,“还是清倌麽……”
“呃……也可以这麽说吧。”小童觉得他是误解了什麽,却懒得说明,反正凤凰是不会让他碰玉碎的,随他误解好了。看一眼若有所思的客人,礼貌的行个礼离开。
待客人三三两两离开大厅走向各自包下的房间,招呼玉碎下来帮忙的謇便又忙着张罗着让玉碎回楼上去。
“玉碎你今天可是帮了我大忙,”蹇轻笑着从旁边的桌子拿一块甜点放在玉碎手心,“呐,算是谢礼,也是‘封口费’哦。”
一口吃下那块甜腻的小点心,玉碎笑得了然,“明白,我不会跟他说的。”
闻言,蹇开心地咧咧嘴,想像对其他公子一样伸手揽过玉碎奉上一个狼吻,手却在半空顿住,收回,“聪明人,好说话!”眼睛笑成月牙,“那你先上去吧,改天我亲自下厨给你做菜慰劳你。”
玉碎便应着,转身上楼,“您老歇着吧,我们大家还想多活几年呢。”不等蹇手中的甜点砸过来,衣角消失在楼梯的转弯处。
回到三楼,玉碎小心地走到栏杆边,探头望向大厅的西北角。从一开始便觉有一道从西北角而来的目光紧紧系在自己身上,让他不自觉举手投足都有些许僵硬,现在回到三楼望下去,却只见那圆桌上一杯已凉的清茶。
第二章
天微微亮起,一个微醺的人影闪进香兰笑的大门。
“天啊,凤凰,你死哪儿去了。”清早起来的公子们洗漱完出了自己房间的门,便见到了一整晚没有露面的凤凰。
凤凰嘻哈笑着,没把大家暗含关切与责备的调笑放在心上,“没什麽,跟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一激动就喝得晚了点。来来来,谁来扶我去休──”
话没说完,凤凰伸手去捉人的手在半空中顿一下,讪笑着收回。一众想要拥上来开玩笑的公子也都带着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三五成群地渐渐散开。
墨站在一楼的楼梯口,身後跟着玉碎。
“诶……我有点饿了,到厨房去帮我弄碗白粥来好吗?”凤凰对着玉碎眨眨眼睛。
看玉碎点点头从侧门离开,凤凰敛敛笑容,“咱们到後面去,我们有点事儿说。”
墨明白凤凰口中的‘我们’是指谁,跟在凤凰身後到了後院。
“趁玉碎没回来,我先跟你说有关他的事。”和墨面对面坐下,凤凰正色道,“平宁府的老爷平宁玺知道吧,他前几天到这里来听曲儿,却不想遇见到大厅帮忙的玉碎。”看墨蹙起眉头,凤凰忙安慰她,“别担心,你听我说。”
原来那天平宁玺心里烦闷,便到香兰笑来听曲子。看到微笑着忙碌的玉碎,便觉仿佛见到了年少时曾迷恋的一个青楼女子,不论眉眼还是身形,亦或微笑时唇角的弧度。一瞬间,两人的身影在平宁玺的眼前重叠起来。那女子早已不知所踪,年少时的他无权无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偎在别人的怀里娇笑。许是上天怜他痴情,让他又遇见一个与她如此相似的人。
当听说那个人是香兰笑的小倌,且还是清倌时,几乎忍不住立时去找香兰笑的老板买下他,但他还是沈住了气。这几天,他便在谋划此事,直至今天找到凤凰向他提及自己的想法。
听完凤凰的叙述,墨看一眼他脸上的得意之色,便猜出他肯定没有同意,於是依旧默然,移开眼神。
不知是否墨眼花,她似乎看到凤凰眼中一闪而过的怃然,但太快,她不敢确定。
“真是的,跟我说句话会死麽,”凤凰佯作不满地埋怨着,旋即又笑了,“好了,好了,不跟你闹,褅庥有事跟你说。”
话音刚落,凤凰脸上妖媚的笑容便消失不见,只剩一张清朗的笑脸,向对面的墨眨眨眼睛。
墨则早已站起,恭敬地点点头,看对面的人示意她坐下,方在侧面的椅子坐下。
褅庥,寄宿在凤凰体内的另一个人格,不同与凤凰的圆滑与斤斤计较,从他的身上无论如何也捕捉不到半丝风尘的味道,爽朗的笑容,清可见底的眼眸,还有尽管他已小心隐藏却还是不可小觑的霸气。简单地说,也可以算是双重人格吧。
“上次去锦州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回来了,陪他出去喝酒。跟你说过的,覃府的二少爷,咱们省新上任的巡抚。”褅庥说明着昨晚把店扔给墨照应的原因,看玉碎端着粥过来,便接过,示意他也坐下聊天。
“你陪他?”墨询问着,“你”字咬得极重。
褅庥点点头,“是,他……是个有趣的人。”褅庥在笑,眼神却在向墨传递着复杂的信息。玉碎听不懂,看不懂,於是端起手边的茶,安静地坐着。
褅庥瞥见玉碎的沈默,便将话题引开,“听说你前几天到大厅帮忙了?”疑问的语气中有淡淡的责备。
“唔。”玉碎顺着眼帘,点点头,他还是没学会说谎。
似有些无奈地勾勾嘴角,褅庥发现自己果然总是拿他没有办法,“若是不愿,可以不去的。让他们多跑几趟也是忙得过来的。”
玉碎笑着摇摇头,“我没事,和公子们在一起这麽久,已经好多了的。”
听他这麽说,褅庥便也不好再说教什麽,“那可最好,到时候若再被人轻薄了可不要找我来哭。”作势伸手去碰他的脸。
玉碎僵着身体没有躲开,脸上的笑容却几乎挂不住,“谁,找你哭过……”看似顽皮的顶嘴,却合着深深的怯意。
褅庥倒是收住了手,改为对着易碎轻薄地笑,“养了这麽多年,却连碰都碰不得,我褅庥什麽时候这麽亏过,唉……”有时摇头叹气,一张脸写满故作的沧桑。
见玉碎舒展眉头轻笑,褅庥便又接着讲些昨晚在酒肆听来的趣事。
两人坐在後院的竹椅上聊着,气氛宁静而祥和。墨不知何时已离开,带走褅庥吃完粥的空碗。
虽说大声叫嚷着从未这麽亏过,褅庥做过的“亏本生意”却是从没少过。庥,保护、荫蔽之意,他便总念叨自己的名字里既然有“庥”这个字,就要做点和这字配的上的事情来。
便说这香兰笑众多可人的小倌和乖巧的小童,几乎都是他捡回来的无家可归的孤儿,或是走投无路被他收留,而他却从未要求过任何一个去接客或做工。大家都是自愿留在他身边,留在香兰笑,做小倌,或小厮。无论做什麽,褅庥待他们都极好,不愿接的客不用接,随时有不限期的休假,从恩客处收的银子上不上交或上交多少全凭自主。却也是有一个要求的──在香兰笑里,只能叫他凤凰,而在同住的後院,则只准唤他褅庥。
玉碎便是褅庥从街边捡回来的,那时他早已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失去知觉,气若游丝。後来的日子里,两人反都从未提起过玉碎的身世。从两人接近这话题便极不自然的神色,大家都识趣地放弃了打探的念头,另寻话题。也是这里每个人的过去都太过不堪,便也很少有人提及。
两人聊起来忘记时间,已是午饭时候,有人来唤他们,这才起身。
走向饭厅的路上,褅庥似乎刚想起什麽,向玉碎转过头,“对了,前几天听到的消息,你的父亲过世了……家里大火,夜里,都睡了,没人跑出来。”
玉碎沈默了一阵,应一声,没说什麽。
原担心他会有什麽过激反映的褅庥放下心来,三两句把话题引开。
一顿午饭吃得平常,玉碎仍如以往吃了大半碗的饭便离开饭桌回自己的屋子休息了。只是今日他在房内呆的时间尤其久,一直到下午凤凰该用茶点的时候才起身,到厨房端了凤凰最喜的冻顶和精致的点心送去。
第三章
许中午睡太久,玉碎晚上躺在床上怎麽也无法入眠,不停地辗转反侧或呆呆地盯着床顶的花纹出神。
听到父亲全家罹难的消息,玉碎以为自己会雀跃的,甚至可能会有些许伤悲,却从没想过心里会如此般静如深潭,没有半丝波澜;也以为从此以後再不会梦到父亲和那个女人的,但本该惬意的午睡最终却还是在骇人的梦魇中惊醒。
拥被半坐,玉碎不知自己何时才能把父亲灼热的手掌和夫人无情的皮鞭从记忆中抹去,他们或伪善,或憎恶,或歇斯底里的脸,早已深深刻在玉碎的生命中,任时光岁月冲刷也不曾有丝毫模糊。
不想再坐在黑暗中面对那不堪的回忆,玉碎披衣起身,收拾停当来到热闹的大厅。
香兰笑不似其他的青楼,客人来了并不会看到一拥而上的姑娘或小倌。宽敞的大厅,正中央是搭建精致精细奢华的舞台,活跃着美艳的歌姬或杂耍艺人,周围一圈是红木的桌椅,供客人用餐、饮酒或是休息、欣赏台上的节目,而最外一圈,则是紫檀的圈椅和小几,三三两两的小倌坐着,相互谈笑。若是有客人看上哪个,便会上来攀谈,但同意与否,便全在小倌了,客人却是不得强求的。当然,若客人是来找姑娘,便与别个青楼无差,因这里的姑娘都是买来,几月一换,凤凰对她们没有怜惜,褅庥亦然。
下楼来的玉碎同相熟的几个公子坐在一起闲聊,这几人的眼光都极高,一般不会轻易接客,有时甚至会整晚都在外围闲谈,今晚如常,几人聊得开心,悄声评论着进门的一个个客人像哪种动物,继而忍笑,最终却总是忍不住笑出声来。玉碎在一旁听着,有时也会插上一句半句,开心地笑。
平宁玺一进来,见到的便是玉碎笑得眯起眼睛,正同旁边的人窃窃私语着。
“欸,你们说那个像什麽?”几人中最为活跃的翎偷偷指一下刚进门的平宁玺,眼中流光闪烁。
几人顺着翎的示意看过去,不约而同地滞了一下。
走过三十有余个春秋,岁月的脚步虽已在平宁玺的眼角已留下了浅浅的印痕,但却丝毫没有影响他的俊朗。飞扬而浓密的眉,精光流转的眸,高挺的鼻子下是微微弯起的薄唇,棱角分明的脸庞并没有因抹不去的微笑而变得柔和半分,只有额角的些许银丝执着地提醒着旁人他的年龄。
“鹰。”惜字如金的卿吐出这个字,放下手中的茶杯,很少带有表情的脸浮现一丝微笑。
余下的人都没有应,算是默认了卿的意见,移回各自的眼神,难得的一致。
翎却突然反应过来什麽,几乎跳起,“卿,你不是想跟我抢吧,这个人我看中了,今晚他肯定是我的。”
“那也要看他怎麽选。”卿破天荒地一下冒出八个字,惊得玉碎都愣了愣。
好笑地看着反应过来後大呼小叫的翎和悠闲啜饮着清茶以不变应万变的卿,再看看那个尚毫无自觉的‘祸因’,玉碎不明白一个早已年轻不再的男人有什麽好抢,兀自笑笑,捧着茶杯暖手。
翎和卿专心地斗气争吵,其他的几个人则专心看着这鲜少上演的好戏,而玉碎则是捧着茶杯看茶叶沈沈浮浮,耳朵也专心听着旁边热闹的声响,於是,谁也没注意到平宁玺就这样直直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敢问……”平宁玺的声线温和沈稳,打断了翎似乎无休止的叫嚷,几人都看向他,他却只是看着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