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已扬尘,将他这句话落在了身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天完全黑时,我们正到了十八里坡。一块石碑斜插在路边,四周一片荒凉,只有几颗孤零零的枯枝老树,在黑夜的布景中留下姿态诡异的剪影。
“还真有点闹鬼的样。”我下意识裹紧身上的披风。
段重锦看着眼前人怯怯的孩子样,忍不住露出笑意,“怕了吗?”
听着段重锦的口气我不爽,开玩笑,我颜广寒横行世上数十年,我怕过什么?!本少爷就是属螃蟹的,横着走!
只是……作为杀手的敏感,我能觉察出空气中丝丝缕缕血腥的气味。
“怕你个头,”我把披风一解,跳下车,“等我一下。”
言下之意,少爷我要解决一下新陈代谢问题。
我走到一棵树后,在草丛里蹲下。在夜露中追寻那一点的血腥气。然后,我对着地面一掌拍下,泥土松落,一个小坑露出来,里面埋着一堆鸟的尸体。
抬头看了一眼薄雾弥漫的十八里坡,眉微微蹙起。
也许,这里真的有“鬼”。
为了夜袭不惊起林中的宿鸟,而将其全部杀死。又怕血腥味引人察觉而将鸟的尸体埋入地下。看来,埋伏在这里的杀手,也是职业级别的了。
不过,以段重锦和我的武功,还不至于怕了这些杀手。
再说……
我慢慢站起来,面带微笑走回去。
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
第三十章 羽化之蛹
段重锦见我回来,也不多问,只是突然拉住我的手把我推进车里。青芜剑不知何时已经静静躺在了他的手边。
“无论什么事,都别出来,”他依旧是带着淡淡的笑意,只是那双注视着黑夜的眸子仿佛穿越了重重迷雾,让一切都在他的洞悉之下。
我轻轻反握了一下他的手,进了马车。
拉车的本就是日行千里的纯血马,一直被段重锦压着性子不让它放开了跑。现在,段重锦手中银鞭高扬,那白马清嘶一声,扬起前蹄,四蹄生风,向前飞奔而去。
惊变也是起于这一瞬。
迷雾之中,墨黑的钢箭暴雨般破空袭来。
几乎同时,段重锦身体腾起至半空,手中剑光若散落的霰雪般,旋舞而下。
金石之声大作。
“咚咚咚”,大多数钢箭被拦下,仍有零星的箭矢钉在车壁上,墨黑的箭头深深没入车身。马车失去了控制,依然在向前狂奔,我撩起车帘,看着车后。
黑衣铁面的杀手如同鬼魅般一轮轮涌上,将段重锦重重包围。他们一看便是经过了无数次的反复训练,你退我进,剑招招招配合,拢聚为一个刀剑之网,扼杀网中之兽。
但是段重锦的武功毕竟不是盖的,这样强的剑阵,却不能伤他分毫。他所使的重华雪舞剑法,剑招大开大阖却又变化多段,狂猛的剑气横扫天宇,很有君临天下之势。黑衣人不断中剑倒下,然而却又有新的立刻补上。仿佛永远斩之不尽。
突然,就在段重锦反刺,长剑穿透一个黑衣人的胸膛时,他猛地身形一滞,就是那电光火石一瞬,三道剑影直袭他的肩、背、腰。段重锦出掌击在死在他剑下的黑衣人身上,身体借反力急退,但是仍躲不过肩上那一剑,剑身穿肩而过。
利器穿透血肉的钝响,尤为刺耳。
几乎与他身形凝滞的同一瞬,我也感觉到体内真气逆流。我咬牙,抬手封住几道大穴,强迫自己从气海丹田引出内力,生生将那一股逆流真气压制住。
——————————————————————————————————
一指截断仍然刺在肩上的剑,鲜血汹涌而出。
段重锦刚才在真气逆流时没有及时封穴,反倒强行动用内力,自伤了筋脉,现在真气在身体中乱冲乱撞,难以凝聚。再加上那穿肩一剑,情况实在不好。
眼前又是刀光剑影、险象跌生。
然而在这样险境之中,他眼中却再看不见那些黑衣人。淡淡的迷雾后,一抹淡色身影踏一缕寒烟飘然而至,那人人宽袖轻扬,如同三尺蝶影,仙人之姿。
他宛如一片羽毛,在满天箭影中优雅轻舞。
那人身形明明快得让人眩目,但是他每一个转身,抬手的动作却又如此清晰,仿佛时空也因他而发生了变化,而缓急有致。
一柄短短的八寸判官笔在手,指穴打穴,穿、点、挑、刺、戳,出手之快,只怕江湖上已很少有人能在他出十招之时还出五招。衣袂翻飞,短短一刻之间,已攻出了百招,手中的判官笔幻化为无数白蝶,讲黑衣人全部笼罩在青白光芒之下。
段重锦已退出战局,深深吸了几口气,举指封住伤口的穴道。但那伤口实在太深,仍然有鲜血不住沁出,在白衣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红色。
那一刻,他只是背靠着一株枯树,淡淡看着自己的所爱之人。
段重锦,那个一向骄傲自信、傲视天下的强者,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这样的小颜,才是他本来的姿态。如同一只骤然惊醒,振翅而舞于九天之上的银凤,风华绝代而让人莫敢仰视。这样的他,真的愿意停留在自己身边么?留在他身边,连姓名都不敢透露,连真实的面孔都要遮掩;面对羞辱却不能反击,成为一只无法歌唱的笼中夜莺。
判官笔在我手指间灵巧转了几圈,被我收入袖内。
判官笔,主要用于取穴打位。刚才,我并没有照准那些黑衣人的死穴打,所以现在满地躺着的黑衣人,睡的睡,昏的昏,抽的抽。
我走到树下,看着段重锦,视线却突然就飘忽,不敢去看他清澈坦然的眸子。
事已至此,判官笔已然现世,我生死判判官的身份昭然若揭。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局面,若不是迫于无奈,若不是我实在不敢看他受伤,身体自动有了行动,我是决不会出手的。我宁愿再隐藏得久一点,在骗自己久一点。
段重锦,你会用怎样的表情面对我的欺骗?愤怒、怀疑、鄙视还是漠然?
段重锦,你会怎样选择?质问或者沉默?
无论你怎样选择,我都会遵从你的愿望。
只是我害怕,你会恨我。
段重锦脸色苍白如纸,身上的伤口仍在渗血。但他姿态潇洒如常,声音仍然淡淡的,没有一点改变,“不是说了,无论如何不要出来,怎么这么不听话。”
他的态度从容亲昵如常,仿佛没看到我的无措。
我愕然。看着他,忘记了收敛脸上呆呆的神态。
“刚才真气逆流,看来你我都是中了毒。”
我这才回神。没错,毒。
普天之下,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给段重锦和我下毒的也就那么几个人。而那人,又正巧出现在了我们必经之路上。
段重锦说,“茶摊老板。”
唐羿。
我垂首不语,手指按住段重锦的脉门,替他续气,让他筋脉内乱窜的真气平复下来。
唐羿为什么,要对我下毒,逼我在段重锦面前显露身份?
受命于人吧。
段重锦抓住我的手,蹙眉,“你自己也中了毒,别为我浪费内力了。”
我对他灿然一笑,“伤在你身,痛在我心,懂不懂?我现在太疼了,必须好好治一治。”
既然你可以不计较不追问,仍然信我至此,我又何必庸人自扰?
然后,被他有力温暖的手揽进怀里。
那一刻,我竟然感到久违的轻松。
毕竟,我们又向前迈进了一步,向彼此坦诚迈进了一步,如此艰难的一步。
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但毕竟自己的内心,有太多放不下。
第三十一章 箜篌司缈
忽然,寒气骤降,一股强大的压迫力穿透黑夜,泰山压顶般袭来。
一声悠远而空灵的箜篌突兀响起,仿佛风般滑过耳际。
箜篌仿若是从透明的水上传出,连水面也在微微的震动,荡出层层涟漪。那箜篌清亮、浮泛、飘忽,泠泠似雪山清泉之声。
这次,来人不似刚才那些泛泛之辈。
“我们快走。”段重锦牵了我的手,身体凌空腾起。
那拉车的纯血马,本就通灵性,又跟在段重锦身边多年。明白主人有难,自己便停了下来,在不远处踌躇不前。
然而,我们却在马车前停住。
薄薄雾气中,马车车顶,竟然站着一个人。
夜风吹起她身上单薄的血色衣衫,她仿佛一朵萎萎的罂粟,随时可能凋零飘散在风中。她手中,一管凤首箜篌透出肃杀的银白色冷光。
那女子停止了吹奏,慢慢转头,看向我们。
她的面孔在夜色中不甚明了,只有箜篌的冷光将她樱色的唇映得森寒,“吾乃箜篌姬司缈,特来取段重锦性命。”声音略显低沉,显得神秘莫测。说话间,她足尖轻点,飘然离开马车落在地上。
箜篌司缈,续箫楼王牌杀手。出道多年年,她手中的剑不知饮过多少江湖中豪杰英雄的血。杀人前奏一曲《千秋祭》,正如诗云“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明明纤细柔美的音色,却让人听得不寒而栗。
“这欧阳毋殇也够心胸狭窄的,为了葬剑阁那点小事,就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了。”我轻笑,脸上轻松,背地里开始努力凝聚自己四散的内力。唐羿那个欠抽的,下了这么阴险的毒,每一次使用内力,真气便在筋脉中乱窜,打散刚凝聚起来的内力。而若强行聚气,变会自伤筋脉。
我强压逆袭真气出手,自伤一次。为段重锦续气,护住心脉,自伤二次。
现在脏腑中如同有火在燎烤,疼痛得让我有一剑剖开肚子的冲动。“是我考虑欠妥,我没想到欧阳毋殇会真的不计后果来对付我。若我防范,事情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抱歉又拖累了你。”段重锦手握上青芜剑剑柄。却被我拦下。
我看他,微微摇了摇头。手指急速用怪异的方法封了他的几道大穴,“这样你一时半会就不能运气了。”
段重锦试图解穴,果然徒劳。
“小颜!”一直温润如玉的面色,闪过愠怒。
“你相信我一次,都交给我吧。”
这一次,段重锦被我点了穴道,强行塞进车里。
然后我踢了那马一脚,“乖孩子,跑快点。”
我执了判官笔,独挡箜篌司缈。
马蹄声急促,渐远。
剑自她袖中拔出,同时剑气喷薄而出,将我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我运气,脏腑刺痛,如遭针砭。
司缈开口,毫无感情,“我不杀你,你又何必凑热闹。”
我讥讽,“你每次杀人前,都要对那些舍身相互的人说相同的话么?原来你还是个慈悲心肠的女人。”
“我只是觉得,你我同为杀手会比较像,”司缈说得很慢,仿佛在认真思考自己的措辞,“一样寂寞,没有伙伴,没有朋友,没有感情。不应该作出这样的举动。”
我看着她。一个真正的杀人机器,心中一片澄澈,空寂只有杀念。一如,看见多年前的自己。
这样用鲜血尸体堆砌起的人生。是很悲哀的。
“我已经……”我嘴角挑起一个恶劣的微笑,“不做杀手许多年了……”
判官笔出袖,化为一道银色电光直袭向箜篌司缈。
箜篌司缈微微侧身,判官笔便擦着她的脖颈飞转而过。她没有再停滞,青色的剑光破空而至,巨大的剑气扬起沙石、尘埃,乱石穿空,遮天蔽日。
袖中另一支判官笔已经在手,青色火光在面前炸裂,箜篌司缈手中的长剑已被判官笔抵住。箜篌司缈就在我面前,她的眸子如此黑,黑的不见任何光亮,一片死亡的空洞。
青光猛地一凌,她手上力道忽重。金属间发出恐怖的摩擦声,如此纤细的判官笔却丝毫没有被她撼动分毫,并将她的剑牢牢制住,让她动弹不得。箜篌司缈脸色更冷,一个刹那间,手上已经换了十多招,但是却摆脱不了判官笔的钳制。
就在这样生死对决的时刻,我却突然开口,仍带着恶劣的笑意,“忘了告诉你,判官笔本是一对。”
箜篌司缈瞳孔骤然收缩,她急急回身,狼狈闪开背后那一道银光开天辟地般的一击。
两支判官笔,雌雄成双。一支可以自由支配另一支。
我手中判官笔杀招不断,凌空而舞的那一支判官笔如同自己有了生命,配合着我从不同方向进攻。箜篌司缈手中剑光凌舞,她的剑也很快,但是却快不过成双的判官笔,身上多处穴道已被判官笔所封。忽然,她竟抬起左手挡住了那飞舞的判官笔,任判官笔刺穿左手。同时,她手中长剑再一次与判官笔相抵。就在那一瞬间,一股极为森冷的内力,怒龙一般经过兵器,直灌入我筋脉,我正要用内力抵挡,胸口突然一阵刺痛。该死的,又毒发。全身的骨髓仿佛被人用刀子划过,让我瞬间失去抵抗之力。刹那间,那股内力已然透体而过。 阴寒之极。
血气翻涌而上,鲜血抑制不住自嘴角流下。
在这样的穷途末路之下,我只能做最后一搏,将全部内力全部注入判官笔,倒灌而出。
强劲的内力将箜篌司缈手中长剑振飞,判官笔穿透箜篌司缈的手臂,带着她向后飞出数米,钉在一颗树干上。
全身的筋脉撕裂般钝痛。
我站在原地,猛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间一滴滴落下,摔落在黄土上漾起薄薄的灰尘。过了好一会,我才有力气走动,过去拔下箜篌司缈左手上的判官笔。她也在不住咳嗽,鲜血大片流出,跟我的情况比起来还真是半斤八两。
“你手臂上那个判官笔,我现在没力气拔了……你就在这里乖乖等人来救吧……”我说完,转身向刚才段重锦马车离开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箜篌司缈注视我良久,忽然微微牵动了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我数五声。五——”
我回头,不解看着她。
然后我了然。她是在让我选择,杀了她,或者等她叫来帮手杀了我。
“四——”
我咬牙。用尽全部力气向前飞奔而去。我到底是再也下不了手。我已经不是一个杀手了。
很久没这样拼命跑了,每一步踏下,都在地面上印下浅浅的脚印。
我知道背后有无数墨黑的箭矢破空而至,我甚至能感到它们森冷的寒气擦着我的面颊飞掠而过。
我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只能拼命跑。一刻的犹豫,都可能让变我成一只箭猪。
我可不要《英雄》里,李连杰BT的死法……
一箭、两箭、三箭……
我忽然觉得自己无聊之极,逃命的时候还有功夫数自己中了几箭。
尖利的箭头穿透血肉,没入骨骼,身体深处发出破碎的细小声响。
八箭。
身中八箭,我追上马车,跃进车内。
“一刻别停……进城……去找,‘望春风’的老板,沈妍蓉……”
眼前一片漆黑,我只能用尽一直存在胸中的最后的力气,尽量完整说出来。
第三十二章 君望春风
望春风的老板沈妍蓉是一个奇怪的人。
年芳二十五,拥有倾城之姿容。其“望春风”分号遍及中原,各个分号均是规模庞大,富丽堂皇,穷极奢华。
总之,她是个富婆,还是个有着明星脸闪闪发光的富婆。
为什么说她怪呢?其一,王子皇孙、江湖侠客、墨客文豪,无论谁向她求亲,都被其婉拒。以至于无数人怀疑她是不是lesb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