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王却不以为然:“自古多少王侯千金,皆赐予战将以慰其功劳,是安南王多虑了。”
穆歌再要推却,又怕惹得龙颜大怒不好收拾,只得把心一横,道:“臣曾对天立下毒誓,不攻下土夷都城,宁终生不娶、孤老一世,若违之,必遭天打雷劈,纵死也不得超生!”
狄傅戎握杯的手微微一颤,笑意僵在嘴角边。
若说别的,淮王可能会觉得是推托之词,但要说为了打战那就不一样了。萧侠攻取长寿楼后,余宪虽派兵驻扎,但就此停战不前,他早有不满,但也明白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并未催逼,加之西线战况胶着,便下令叫余宪调兵增援,谁想竟会全军覆没,当时他还在南征途中,纵有耳闻也无可奈何,念及余家一门三代忠心护国,回京后更没追究责任。
土夷长年霸据台州以西,与东泽隔山相望,实如背上一根芒刺,不拔不快,只恨余宪老驴推磨漫不经心,这时听穆歌提起亦觉江山未定何谈儿女私情,虽被兰王后软磨硬泡唠叨得耳朵长茧,但一想到四面围敌就再也坐不住了,只将赐婚一事暂且按下。
宴后,狄傅戎陪穆歌出宫,长呼道:“好险好险,若淮王铁了心,定要将那公主配给你……我便要提前为你备下饯行酒了。”
穆歌道:“你虽有姚家一门亲事作挡箭牌,但姚小妹终会有长大的一天,你若无心,还需及早了断,别毁了姑娘家的清誉。”
狄傅戎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想了断,要怨就怨我爹太顽固,你以为姚家老爷子舍得把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名声不好的色老头吗?”
穆歌笑道:“你无需在我面前这般诋毁自己,姚老爷子是个慧眼是英才的真英雄,岂会不知你的底细,狄将军也只是借个名目当幌子,想与姚家结亲,只是长女出家为道,伯礼无心成家,才将希望放在小妹身上。”
狄傅戎搀起他的手拍了拍:“当然,我爹与你爹还有姚老爷子关系最是要好,可惜穆家单传一子,不然我俩共处至今,怕是娃娃都有三四个了。”
穆歌听他讲浑话听习惯了,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绕开这个话题:“一年之内三出湘河,征兵集粮使得百姓负担过重,淮王不听谏言,恐会酿出事端。”
狄傅戎道:“你可知他采纳了太司长姜大人入粟的提议?”
穆歌微微一怔:“你是说以粮买官来充军饷?”
狄傅戎冷笑道:“不错,不仅京里如此,边境郡县皆实行此法,而田税依旧居高不下,景越两州刚被收复不久,人心本就不稳,西北地区又多处遭逢旱灾,县廷州长却只顾着逼粮催租,想借此机会往上爬,如今跑商的胜过读书的,朝中大臣人人自危,若不想办法敛财只怕官位难保……”
穆歌沉吟了一会儿:“军中亦颁布了以敌首论赏的条令,我担心会有人残杀百姓冒领功勋。”
狄傅戎道:“担心也无用,淮王得知南川闹饥荒,早派人运粮赈灾,只是层层盘剥下来,有几粒米能到百姓手中可就难说了,若他愿停战整顿,想必情势会有所好转,只是要他放下野心……真是难如登天。”说着连连摇头。
穆歌道:“南川有姚家兄妹镇守,倒是无需忧心,只是北疆少了姚伯仁,守备空虚,内乱若起外敌更是难防。”
狄傅戎瞥了他一眼:“武官不涉文政,姚家兄妹亦不忠于淮王,你放心得太早了。”
穆歌却道:“那也未必然,可以不忠于个人却不能不忠于国家,既然淮王已是天子,为国为他又有何分别?”
差别在哪里,相信穆歌自己心里最清楚,为天下还是为个人这毕竟是两种选择,有时会重合,有时却背道而驰,狄傅戎也为这选择斟酌良久,若他能握有与元辅这官位相应的职权,若淮王将他视为辅臣而不仅仅只是个管家,那么所有的矛盾都将迎刃而解。
大军出发之前,狄傅戎照例邀穆歌到府上一会,二人促膝长谈,整夜未眠,好似感到风暴之前的平静持续不了多久,在这次远征的背后蕴量了多少危机谁也难以预料。
淮王南下湘河未及半个月,槐水上游腾河段的河堤垮了,大水冲毁附近大片民宅,四万乡民逃难至颍州城,被城池的守卫者堵在门外,难民推树撞门,守将令弓弩手于城头放箭,百姓死伤惨重。
自容王叛乱后,淮王将其他藩王均贬为庶民,六皇子赵晟正是扎根在颍州,虽被夺了兵权,在军中仍是有不少亲信,此时见机不可失,遂派人刺杀守将,大开城门笼络人心,并四处散布当今皇上暴虐无道的言论,借此煽动民心,并自封为征讨大元帅,以颍州为据点,立起反旗。
赵晟虽然还不敢出兵,但这导火索一燃起来便再也无法熄灭,短短半年间就有十余万人前来投军,大多是周边地区的流民。
四月,景州暴动,守将被杀,数十万暴民像蝗虫一样扑向越州,护城军不敢抵挡,开城门投降。
与此同时,孟县闹旱灾,赈灾粮价居高不下,县令薛廉开兵粮库周济城民,被郡守依律判处秋后问斩,激起当地民愤,各路义军揭竿而起,响应者云集,人人披坚执锐,怒杀州官救得薛廉,以其为首,领三万乡勇攻下桐城。
五月,潭州刺史勾结北面的铁敕部族出兵攻打岐北,围城三日,边将刘福成抵敌不住,派人出城求援,北疆情势岌岌可危。
淮王未出湘河,听闻赵晟造反,即拨五万人马,派穆歌领兵平乱,然而这把火不烧则罢,一烧即成燎原之势,又岂是人力可挡?
十四
洵阳西邻颍州,北接歧地,与六皇子的反军以及铁敕部族形成犄角之势,陆不让与萧侠离了八宝山后绕过城镇,只走山路才得以避开巡军,村乡里田地荒芜,哀声遍野,人人闻兵色变,青壮不是被迫投军便是躲进深山老林里苟且偷生,或与鸟兽为伍、或结伙成匪,实在过不下去的唯有咬咬牙加入义军跟着一起造反。
本以为洵阳也是这般光景,可来到乾海镇后惊见茅栋铺连、市肆繁华,丝毫不受战乱影响。
陆不让仰首环顾,忍不住啧啧称奇:“来到这儿就像进了什么……世外桃源。”
萧侠笑道:“自古以来,洵阳就被称作桃源宝地,乾海镇位于洵阳东南角,临海物产丰富,以前听文昌候说这地方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照这情形看来还真不是打诳语。”
前朝之前洵阳还是兵家必争之地,枕山臂水,群峰环抱,占尽了地利,只要封闭海口,想从外面打进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说丛山峻岭之中行军不易,拉长战线使得后方粮道崎岖,更有一线天、蛇盘谷等危机四伏的险关阻路,就算侥幸到了城下,面对深壁固垒也束手无策,以己疲疾应彼沃实,高下立见,也难怪百姓能安居乐业,压根是有恃无恐。
不过自从拆了栈道撤下常备军后,被流放到此处的王孙贵族就成了瓮中之鳖,别人进不来,自己也出不去,没有兵权就做不成一方霸主,当个地主倒还凑合。
鸢王这会儿的处境从表面上看来就跟个土地主没什么两样,如果他愿意苟安现状,想要无忧无虑的安度后半生那绝对是没问题,但……若真是这样,来投靠他除了白吃白喝又有什么意思?
陆不让和萧侠一路漂泊为的是借兵夺回白陀城,可打从淮王登基后,若无圣旨,就算执帅印也调不动一兵一卒,况且以他们目前的情况而言,如果被逮到说不准要问罪处斩,权衡之下,还是投奔无官无职无权的“庶民”最为保险。
二人各怀心思寻上鸢王的庄院,只说是旧部追随而来,庄客引入堂内即去通报,不多时,鸢王匆匆赶来,萧侠与陆不让离座跪拜,口呼殿下。
鸢王忙上前扶起,笑道:“我已被削去爵位降为庶民,怎敢当殿下二字?直呼名姓即可。”
鸢王姓赵单名郢,字孟常,虽说被贬,好歹还是皇室嫡亲,萧陆二人哪敢直呼其名,便称为大人,相谈间将来意暂且按下不提,只备述自身近况。鸢王早听闻白陀失陷的消息,以淮王的脾气多会降罪,兵败将逃也在情理之中,但没想到会跑到这儿来。
看二人一身风尘仆仆,鸢王也不多问,叫人打理客房,带他们去洗浴换衣,又于后堂深处置办酒筵。
陆不让与萧侠被领到后堂时见鸢王已在席上等候,见他们到来忙起身相迎,领入对席而坐。这时,从偏门里走进来一名年轻妇人,捧壶为三人斟酒。
陆不让与萧侠只当是侍女,不想鸢王却道:“这是拙荆。”
陆不让与萧侠相顾一眼——拙荆!?
要知道鸢王可是深得狄大少的真传,只在万花丛中过不留半点痕,多少名门闺秀欲攀高枝而不得,在桧山县分道扬镳时他还没成家,怎么到洵阳没两年连夫人都有了?
本没在意,这时不甚好奇,抬头看去,只见那妇人着紫花长裙,头绾绛纱三角巾,笑盈盈的,面容甚是温婉可亲,都不觉面上发热,拱手道:“见过夫人。”
那妇人叉手欠身,自报了名姓,原来是镇上第一大庄的千金,姓燕,单名一个秀字。陆不让和萧侠对燕庄主的义行早有所闻,只要哪处闹灾荒,庄上必差人前往赍发米粮,故而博得“燕大善人”的美名。
当然,他还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身份——也就是前朝水军总督杨文宿的嫡派子孙,杨文宿不仅长于操练水兵,更兼擅工艺,迄今为止最大的楼船便是由他督造而成。狄傅戎所编撰的《武经机部》还是根据杨文宿所着的《踞传论》推陈出新。
当年杨文宿被诬通敌,判诛连三族的重罪,遂弃官逃亡到乾海镇,改从母姓,开木行专为渔民打造出海用的大小船只,如今,燕家庄名下的木行已遍布洵阳,私底下也制造了不少先锋型的战船,燕庄主享尽荣华富贵,不甘心屈居一方做个顺民,在此动乱之际,将宝全押在鸢王身上,不仅出资招兵买马,还将唯一的女儿倒贴出去,为的就是日后能在朝中掌权。
鸢王自然是求之不得,给出的承诺爽快大方:我若为皇你则为相,令千金位居后宫之首,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起初这门亲事和儿女情长搭不上半点关系,实际上在成婚之前鸢王都不知道燕家大小姐长得是方是圆,本想敷衍行事,谁想燕秀顶戴凤冠身穿红袍,在桌前与他秉烛长谈一宿,谈的内容还不是闺中密语,而是历数近百年来的水战,有哪些阵法、该如何指挥、怎么顺应天时……都说的头头是道,鸢王不禁大为折服,从此与之相敬如宾,外事内务不敢自专,必与她商议之后再行决断。
话说回头,在席间,鸢王把盏劝酒,酒至半酣时各诉前事,又问了些家常琐碎,却绝口不提将来打算,只叫陆萧二人安心在此歇宿,陆不让见他言笑晏晏,似无心于大事,心下不觉有些失望,兀自闷头喝酒,至席散已有八九分醉意,被萧侠扶回房中,打了盆凉水,连头带脑按进去。
陆不让冷不丁吃他这一手,猝不及防,咕嘟嘟倒灌了几口水,猛地撑桌抬头,呛咳半晌,惊出一身冷汗,把酒意给冲散了,回身把萧侠揪到面前,恶声恶气地道:“你干啥?”
萧侠气定神闲地拨开他的手:“酒醒了?”
陆不让一愣,萧侠又道:“咱往后还得靠鸢王成事,你咋这么快就沉不住气咧?”
陆不让甩了甩头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手往腿上狠狠拍了两下:“靠他能成啥事?俺看他在这儿养得白白胖胖,早没了雄心壮志!”
萧侠掩上门,点起灯烛,悄声道:“除了造反篡位,你说他还能有啥大志?不是自个儿的江山不晓得爱惜啊……”
陆不让瞥了他一眼:“是谁的江山那还真不好说。”如今纷乱四起,淮王的暴行被谋叛者扬厉铺张,百姓可不管当权的是谁,只要妨碍他们吃饭过日子那就是千夫所指的大敌,就算篡位成功还能糊个推翻暴政的金字招牌贴脸上,这会儿不造反更待何时?
萧侠听了他的话嘿嘿一笑,倾身凑过去勾肩搭背:“这倒是,大好的江山今年姓张明年姓李,谁知道过几天又会到哪家,咱们下头的人最紧要就是跟对主子,既然来投靠鸢王,那就得好好为他效力。”
陆不让咂嘴道:“就怕有力没处使,俺瞧他过得挺安乐。”
“那倒不见得,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三伢子一根肠子通到底么?”萧侠掀起嘴角嗤了一声。
陆不让抬手往他头顶一压,攥起拳头抵在他下巴上:“少跟俺耍嘴皮子,咱没工夫闲耗在这儿,等到鬼戎在白陀积够粮草扎稳根基,再要拿回来可就难了。”
萧侠道:“先别发急,住个几天看看,若他真没那个心思,咱们再寻出路。”
照目前情势来看,淮王被推翻是迟早的事,论功绩论人望,鸢王在众皇子之中独占鳌头,又因贾后失势,明王生性懦弱不足为惧,这大好时机,料定鸢王不会错过。
在席间对饮时他虽故作无知,但眼神沉着如一,话语中多有试探,看来早就将西疆战况打听得一清二楚,而洵阳与桧山遥隔山水,消息如此灵通,想必是早有安排。
有道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对于皇帝来说,丢了城池就相当于后院被人挖去一角,而对于鸢王来说,脚下所踏每一寸都是将来要成为后院的土地,得知白陀重镇被侵占,他心痛的彻夜难眠,但不能出手哇,一来是原本的部将都被淮王拆得东一旮沓西一角,再来兵权被夺,就算手里有人也不敢妄动,最重要的是——缺少带兵的将领。
陆不让与萧侠来的恰如及时雨,为着干涸的地头上浇了一把水,但不能急,要辨清这水是甘霖还是毒药,毕竟是败军之将,就算要用也得确保他们能够独挡一面。
想归这么想,只是情势不等人,现在有容王和铁敕部族做开路先锋,淮王必然将矛头对向叛乱者,给了他喘息的余地,但是这两派反党本身也形同水火,各自都想要吞并对方,必须要在他们相持的时候壮大自身势力。
于是那晚回房,鸢王习惯性地问燕秀该不该打铁趁热。
燕秀知道他在怀疑陆不让与萧侠的能力,也不直接回答,只将自己掌握到的情况做了一番比较:“淮王在登基之前善用手下部将,每次派兵,给予相应独立的权力,将士失利亦不怪罪,部将都愿意为他舍身效命,因此能长立于北岐,而他继任皇位后将兵权从将领手上尽数夺回,每战事必躬亲,不舍得发放帅印,将领得不到主帅的信任,不能应战况调兵,除了淮王亲自率兵对荆人的征战,近两年来的外伐未获一捷。”
这话外弦音便是:白陀失守、征伐失利不全是将领的责任。
鸢王却不这么认为,“据我所知,陆不让之所以会在杀井关大败全是由于他一意孤行所致,如这般鲁莽之辈如何能堪重任?”
燕秀微微一笑:“正因有此一败才合用。”停了停,自觉说了不该说的话,垂头敛目道:“还看殿下如何定夺,妾身不敢妄语。”言罢起身告退。
鸢王本就看好萧陆二人,被她这么一点更放下顾虑,躺在床上反复思谋,心下自有计较。尔后一连数日,只将陆不让与萧侠作上宾款待,且看他们是否甘心于此安逸度日。果然,那二人住了月余不见有何反应便收拾包袱前去辞行。
鸢王正等着他们主动发难,面上还充作惊讶,拦住问道:“何故要离去?莫非是庄上疏慢了二位?”
萧侠见他眼神闪烁,情知这几日的安逸也不过是做做样子顺带试探他们,在外不好把话说明,只婉言道:“大人如此厚待怎说是疏慢?就怕受人恩惠难以回报,实在无颜再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