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俄麻刚想派兵出城试探,一见他们又推出大鼓列成军阵,心下疑虑,不敢动了,挨到晌午,见没什么动静,正想出兵,却见对岸的士兵们全都套了身麻衣,登上大鼓,举起旗杆,拉开长条白布,上头朱漆书着:槐西兵马使誓为冤死弟兄雪耻报仇!布够长,字够大,保证对面城头上的人一睁眼就能看清楚。
槐西兵马使是谁奏俄麻不可能不知道,当时在杀井关打埋伏的除了奚祁的军队还有他的人手,所以那方旗号一亮出来,他脑中立马就闪过两个念头——第一,逃将回头必是搬来了救兵,接着便想到关内铁定有陷阱。有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提起报复,难免会提防这个手段。
陆不让在河边擂鼓叫阵,这边越是闹得欢腾那边越是疑心,熬到傍晚,奏俄麻实在忍不住了,率兵冲出城门,淌水过河,陆不让不怕他出来,就怕他不出来,赶紧派步兵分成小股绕到垒车前面,象征性的抵挡了一会儿,号声吹响,全员火速撤回杀井关里。
奏俄麻见他们撤退时步伐稳健,像是诱敌之计,不敢追击,在岸上徘徊几圈,拆毁垒车和大鼓,觉得安心不少,又折回城中。
首次交锋,双方皆无伤亡。隔没多久,陆军又从关里推出十来个茅草棚子,呈尖锥型,草束上插满了树枝。奏俄麻见天色已晚,不敢妄动,忍到黄昏,远见对方在河面上搭起浮桥,将一面大鼓推到桥心,即令弓手放箭,好死不死就差了那么两三丈。
这边看箭射不过来,便有恃无恐,在浮桥上叫起阵来,有十来个士兵卸了铠甲爬上大鼓吹号敲锣,把绑着信条的木枝子一根接着一根往河对岸射。
奏俄麻怕那木枝子有鬼,差人取回来,解下信条一看,上面全写着些骂人的话,为防他不识字,还特意画上简单易懂的图形,明里暗里的挖苦讽刺。
是可忍孰不可忍,奏俄麻哪经得起这种挑衅,脑子一热,率众部开了城门杀出槐水。
一声鼓响,原本在台子上跳舞的士兵迅速回撤,二声鼓响,弓弩手在河边列成一排搭弓放箭,鬼戎军的先头部队还没冲上岸就被呼啸的箭雨劈头盖脸灭了大半,奏俄麻硬着头皮还要朝前进逼,那边三声鼓响,弓弩队分列两边,骑兵鱼贯而出,在槐水岸边厮杀了约摸半盏茶的工夫,后面号声奏起,前面毫不恋战,掉头撤回关内。
奏俄麻依旧先拆毁那些木锥子,远远望着杀井关的峡口,见陆不让横刀立马独自挡在关前,心里簌簌发毛,兜游片刻即下令回城。
这一次交锋,陆军伤者数十人,歼敌百余,虽然这数目对鬼戎驻军来说是九牛一毛,却给了奏俄麻一个下马威,自那之后到隔日凌晨他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疑神疑鬼地守在城头,下令加强戒备,于是乎,鬼戎兵几乎整晚未眠,陆军却轮班巡视,尽量让每个士兵都得到休息的机会。
萧侠见疑兵计奏效了,更是变着花样捣鼓那些形态各异的物事,砍枝子编树藤,虽然做起来方便,但茅草一蒙,谁也不晓得里面会有什么机关,由于木架子搭的高大,难免会被不知情的人怀疑为杀伤胯下物,所以奏俄麻一看对面搬出那些大家伙,心下就忐忑不安,而每派人马出城拆台,就被陆不让以弓骑步三鼓轮替阵法杀得损兵折将,陆军见好就收,攻得急撤得快,也不想逼的狗急跳墙,反正退到关里,鬼戎军也不敢贸然跟进。
同样的把戏不厌其烦的玩了三天,奏俄麻总算是窥出点门道来,那些鼓台垒车压根就是空架子,敌人搞不好是在故意拖延等待援军,于是他终于下决心要一鼓作气攻入杀井关里。
萧侠见城上人头耸动,擂鼓手也咚咚敲响了战鼓,知道诈术玩不下去了,号令弓弩手朝东南连放三枝哨箭,命人推出事先备好的百来台垒车分列山关两侧形成一字长龙,和首批垒车相同,分上下两层,上层前后分站两排弓兵,侧首各安一架投石器,下方依旧用茅草硬皮遮罩,皮上孔眼密集,内中嵌有长矛,由步兵持矛作掩护,可让弓弩队在后方牵绳换料。
陆不让招来林进道:“以槐水西岸为界,若见到对方过界,不论敌我,一律射杀,传令下去,让各营心里都有个数,到了决胜时刻,只许进不许退!”
萧侠不由大感诧异,那哥们儿不是坚持宁可自己死不让兄弟亡的吗?难不成上次战败刺激受太大,把脑袋也给烧糊涂了?
“三……陆将军,咱们……还是省着点为妙。”他们真的奇缺人手来着。
陆不让却自有主张:“他们来回冲杀数趟,兵马多有损失,夜里不能入睡,早现疲态,城内民乱,军心不稳,人多心不齐,可说是强弩之末,咱们这边士气正旺,虽说下了射杀令,俺看,弟兄们可没一个退缩。”
萧侠回头扫了一眼,士兵们个个眼泛绿光、摩拳擦掌,看来这几天的木工活可真把他们给憋坏了。
上次惨败让他留下不小的阴影,凡事谨慎也是被逼出来的,遭背叛后总是不断提醒自己人心难测,不要轻易 付出信任,但打从与陆不让重逢,前面的打击挫折又似乎变得无足轻重。
毕竟眼前这人不再是红花村里那个打打闹闹的泼皮无赖,也不是安南王帐下一员有勇无谋的士兵,更不是镇守白陀却因个人义气葬送千百条人命的莽夫,曾经的张扬跋扈不知什么时候被磨去了棱角,沉积得更加坚实,往面前一站,就好像铜墙铁壁般,撑得起罩得住,处得越久,那种依赖感越强,仿佛只要有他在身边,天塌下来都不足为惧。
对自己这种想法,萧侠时常觉得不可思议,也不由好笑,抬头看向陆不让,他目光炯炯,透出势在必得的决心。
回想这一路走来,不管是漂迹山野还是在鸢王府邸,向来瞧不上文人的大老粗却破天荒捧起兵书,让他教着认字讲解,槐西的地图每日攥在手里看了想、想了看,战略手段……都是经过深思熟虑一点点琢磨出来的。
于是萧侠没意见了,不敢说这场仗就必胜无疑,只是现在……多少体会到当年陆不让追随穆歌时的心态——跟着他,不计成败,哪怕战死沙场也毫无怨言。
陆不让没听到他吭声,低头往下看,正巧对上那双含笑的双眼,顿时感到有股气堵在胸口,半天喘不出来,别看平时动不动就调戏上口,眼对眼的凝望还真不多,就算瞅上了,那家伙要么竖眉毛瞪眼睛,要么翻个白眼掉开视线,有时也挺巴望能好好温存一番,没想到真被这么“柔情款款”的盯上时,自个儿还会难为情。
面皮子上辣辣的烧了起来,陆不让怕被瞧出端倪,别开头在周遭溜达了一圈,抽出双斧递到萧侠怀里:“帮俺看着。”
“干啥?”萧侠一时怔愣,没伸手去接,也不晓得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把武器交给别人保管。
陆不让将双斧靠在山石上,改拿了一柄铍刀头钩戟,柄长一丈有余,举在头顶抡了一圈,倒握着往地上一顿,笑道:“两军拼杀,还是长的合用。”
萧侠眯着眼盯住他的脸瞧了半晌:“什么意思?你想一人逞威风,却叫我当管事的啊?”
“给俺管事有啥不好?你也知道,领军冲锋俺在行,在后方发号施令,把握全局……俺还欠得多,你跟俺一起杀出去,要有个万一,其他人可不就全乱了?”眼珠子往两边瞟了瞟,凑过去小声道:“临阵练出来的军队跟正规兵还差得远,得留个能镇得住场子的。”
“承将军看得起了,唉……有你在,我这辈子是别指望风光了。”偏头朝后望了望,刘四虎三人的囚车就在不远处,萧侠长吐了口气,半是调侃半是抱怨道:“我想想,从孬种懦夫到无胆鼠辈,接下来该被他骂成缩头乌龟了吧。”
陆不让眉头微蹙,长柄在地上笃笃笃捣出一个个土眼,怪声怪气地嘟哝:“你管那厮咋看,俺知道你就成了!”
萧侠没听出那语气里的酸味,也没机会接茬,因为敌方又擂起了战鼓,陆不让冲他笑笑,翻身跨上马背,一声号令,全军列队齐出杀井关,在旷地上布阵对敌,两边鼓声轰鸣,有如滚滚闷雷在半空中叫劲。
不等三次擂鼓,陆不让先领兵过河,萧侠即令人将垒车推到岸边,缩短距离以便发挥投石器最大的效用,这背水一战,再无后路可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随着一声鼓响,白陀城门打开了,奏俄麻亲率兵马气势汹汹地冲杀出来。陆军全军形成箭矢状,骑兵为锋,呈两翼向外延展,步兵为篙,居中靠后,陆不让在最前方,这是他最擅长也是只有少数将领才敢用的突击阵型。
双方人马如两股迎头相向的巨浪,激荡的碰撞过后转瞬汇在一处,陆军的锋矢阵型虽然后方防守薄弱,但由于先头部队密集,穿入敌阵不易被冲散,再加上陆不让做开路先锋,一戟挥过至少能扫下三四名敌兵,先锋兵势如破竹杀入敌阵中心。陆不让的目的只有一个——取下主将的脑袋。
现在来说说奏俄麻这个人——狂暴、嗜杀,还特好猜忌,脑瓜子是不太灵光,耍花样玩阴招能暂时懵住他,但这厮的身手没话说,绝对称得上是一名善战并好战的猛将,这么直来直去的拼斗最合他口胃。
所以看到陆不让像秋风扫落叶般把自家士兵杀得人仰马翻,眼见着就要奔到面前,不仅不害怕,反倒被激的争胜心狂飙,暴喝一声,双脚猛地踢上马腹,抡着大刀正面迎过去,二话不说,罩着陆不让劈头就砍。
十七
陆不让横戟架起,挠是他自认臂力过人,也不免被那股蛮力震得胳膊肘咯咯作响,二人势均力敌,缠战许久也难分高下。
将勇兵悍,陆军步骑配合,顺利杀入中军,只是兵力相差太过悬殊,一开始还抵敌得主,到黄昏时已呈三面被围的危急形势,后军已退到浅滩上。
萧侠站在垒车上,喝令弓弩队投石直攻城头,敌方以巨盾遮拦,死伤人数有限。眼见着自家军队被打得节节败退,着实捏了把冷汗,万一退到西岸来,总不能真照陆不让说的,连自己人一起射吧?关里还保留了部分兵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他在等……等待一个时机。
就在落日余晖没入西天的那一刻,东南角响起三声长哨,萧侠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好”,即刻下令停止投石,吹号鸣金,陆不让听到号响不再恋战,掉头往回跑,命全军迅速后撤,奏俄麻战在兴头上,哪肯罢手?催马急追在他身后。
只听得轰隆隆的闷响从远方传来,仿佛整片土地都在震动,城外南北两面掀起滚滚尘浪,成百上千的马群放蹄狂奔而来,这些马或在背上披着虎纹皮,或在脖子上挂着狰狞的面具,每一匹马都被黑布蒙住了眼睛,只管一个劲儿朝前猛冲,猇火的伏兵紧随其后,待马群冲散敌军阵势后以分散作战的方式自南北包抄夹击,一下就剪去鬼戎军的两翼。
萧侠命弓弩手换上钩镰刀淌水过河支援主军,陆不让退到浅滩上,听见鼓声响起,喝令全军停止撤退,全力进攻。由于援兵的到来,陆军士气大振,又有主将带头冲锋,个个热血沸腾,豁了命不要,刷过头来了记回马枪,杀得敌军措手不及。
这回奏俄麻可没心情单挑了,忙要下令回军,还没来得及吆喝,忽闻身后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掉头一看,哎哟不得了,自家人马乱成了一锅粥,哪还称得上是军队?坐骑被马群这么一吓,全都不听使唤,扬蹄撅腚、四散奔逃,那些士兵不必别人动手,自己先乱了阵脚。再朝上一瞥,哎呀妈呀,城头什么时候插满了陆军的大旗?还不断有自家士兵从上面摔下来!
没等他回神,就听一人在城头上喊话:“大将军,你欠下的米钱,小的擅作主张,就拿这座城给抵了!”
这声音听着耳熟,不就是日前来投靠他的米粮商人吗?
“狗!敢耍老子!”
奏俄麻双眼喷火恶狠狠地瞪向城头,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可气归气骂归骂,城都被攻陷了,眼下的情势再难逆转,三十六计走为上,保命要紧。别看他冲锋起来神速,在逃跑上面更胜一筹,一见势头不对,当即带着百十名亲随撒蹄子朝北狂奔。
陆军进攻时用的锋矢阵,他逃跑时也差不多是这阵型,人说逃起命来不要命,猇火见挡不住索性放他突围而去,看他奔逃的方向,想必是要到奚祁驻兵盘踞的乌镇求援,找原定计划,萧侠应当在援兵出现时就放出了保留兵力。
陆不让则率五百轻骑紧随其后,两队人马一方猛逃一方猛追,在槐水边疾驰百里来到乌镇,萧侠派出的人马从山后绕行,提前至城前埋伏,见敌军抵达,迎头直击,与陆不让的追兵两面包抄,再城南战成一团。
鬼戎兵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死的死降的降,但奏俄麻不愧是沙场老将,就这么着还能给他带着左右部将脱出重围逃进城里。
不能怪陆不让大意,经过连日围城拼杀过后,又赶了这么远的路,手下士兵纵然精神还旺,身体却疲惫不堪,奚祁国的驻兵虽不多,但以疲兵绝对应付不来,放奏俄麻进城也是借他的口把前面的战况告知守将。萧侠不断用伏兵打突击战就是要让敌方有所顾忌,此刻天色已晚,陆军分成两拨在驻扎在城外,陆不让叫众人先拿出水食填饱肚子,他的打算是以闲散的姿态迷惑敌方,一方面让士兵恢复体力,一方面等待援军。
不过这次他可料错了,奏俄麻刚进乌镇没多久城门就打开了,骑兵队缓缓向前推进,在城外列成一个方阵,人数不多,但看起来严阵以待。
这当口上除了应战也没别的法子,正待整军,却见一团黑黝黝的物事被投了过来,敌方似乎还没有动手的意思,陆不让亲自驰马奔向前,将那团物事捞上来,是个花包袱,沉甸甸的,拿在手里那感觉,莫非是……
连忙拆开一看,里面竟然裹着五个血淋淋的人头,除了刚刚进城的奏俄麻三人,还有奚祁驻兵的正副守将。
这是怎么回事?
陆不让抬眼望过去,就见敌阵向两边散开,从中走出一个手持火把的骑将来,定睛细看之下,那将头戴乌金兽眼荷叶盔,身穿啸狮吞肩锁环甲,背后洒一领大红披风,正是鲑州副使都统姚伯礼,只见她踱到近处高拱双手,朗声道:“陆兄别来无恙?”
陆不让长舒了一口气:“姚老弟,你可把俺吓死了。”回头叫道:“自己人!”客套几句,领着一众随同姚伯礼入城。
奚祁驻军早被清理干净,降兵都关押在俘虏营里,姚伯礼笑言:“陆兄,对不住你啦,我先来一步,顺手给收拾了。”
陆不让摆了摆手:“说的什么话,亏你先到,不然这场打下来,不知还得折俺多少人马。”
姚伯礼又道:“那些降兵败将还等着你发落,要不过去看看?”
“先给咱兄弟好好吃喝一顿,这些天可把他们累坏了,降兵么……送到彭谷种田吧,再把消息放出去,往后碰上,也给对方留点想头。”
不用他说,姚伯礼也已备好水食犒劳将士们并差人往白陀传报,陆不让奇道:“你不是跟姚将军镇守在南川吗?怎么不声不响跑这儿来了?”
姚伯礼领他到大帐里坐定,恭恭敬敬倒了杯水奉上,握起拳头往桌上一砸:“鲑州反了。”
“反了?”这是好事呀!往后大伙儿就是难兄难弟了,不过先等等,得问清楚是不是一条船上的:“为啥?跟谁反了?”
姚伯礼把两手撑在膝盖上,半挑眉毛,略有些神秘兮兮地问道:“你知道宫里选妃的事儿吗?”
“选妃?”这还真没听闻,不过在这节骨眼上选?淮王也真会挑时候。
姚伯礼接着道:“是啊,先从内部选,也就是叫大臣们献闺女儿,但凡年满十六尚未婚配的,都得送到宫里去参加配身八试,于是……就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