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揣忖眼前被称作世子的三人谁是谁。
「别玩了。」棕眸男子笑意盈盈,似乎已经习惯居中调解。「让他生气对你没有好处,真想挨顿揍
回去找你家爹亲大人就好。」
「啊!」纨裤子弟突地捧住心口,换了调侃对象:「亦兄,你这句话深深刺进我的心坎,好疼啊…
…」咚!靠上就近的寡言木头人。
赤?凤怀将眼打量笑脸迎人的棕眸男子。「东州世子赤逢棠?」
「正是。」赤逢棠抱拳一拱。
「那么你是——」顿声打量少言的壮硕男子。「南阳世子龙令麒。」
「嗯。」淡凉响应,还是一个字。
「而你——」
「我、我怎样?」纨裤子弟似是非常期待他说出自己的身分。
本想说北武世子,但衡量再三后,唇角勾起诡谲浅笑:「北武——郡王之子。」
一个「错」字正想火辣辣赏给接连猜中的凤怀将,孰料对方竟猜中他的身分,说话的气来不及吞回
肚子又不能吐出,最后演变成不上不下
的狂咳,咳红一张白净书生脸。
好、好你个凤怀将!咳咳咳咳……
◇◇◇
迎宾楼上重开筵席,几句客套、几杯醇酒下肚,四人不再像刚开始时那么生疏,尤其凤怀将、赤逢
棠、龙令麒三人,由于上一辈私交甚笃
,更容易拉近彼此距离。
至于应该被冷落的北武郡王三公子墨凡庸——倒也能凭借与生俱来、得天独厚的嬉皮笑脸,免于被
三郡世子排除在外的乖舛命运。
「我实在好奇。」一杯黄汤下肚,墨凡庸靠向隔座,你怎知我不是世子?」
回敬龙令麒一杯酒,凤怀将淡然道:「依北武郡王的性情推想,不难知道。」
赤逢棠抢先开口:「愿闻其详。」
「北武郡王武功卓绝但生性多疑猜忌,对于朝廷并不十分信服,多年来是因为三郡制肘才甘为臣子
,此次圣上招世子入京用意非常明显,
听闻他极度疼宠世子墨步筠与长女墨兰芝,我想他不会冒然让最疼爱的世子前来北都城。」
哼哼……他可错了!墨凡庸得意地正要开口,不料凤怀将尚未把话说完。
「就算带他入京,必然也会换个身分。」他续道,集眸探向一脸泄气的墨凡庸。「来个鱼目混珠,
狸猫换太子之计。」
「鱼目」世子、「狸猫」公子墨凡庸闷闷点头,拱手一群。「你行你厉害,墨凡庸就此甘拜下风。
」他这次会到北都城,就是为了冒充世
子当俎上肉来的。
谁叫他是北武郡王众多儿子里头最不成材的,命运乖舛啊……
「这下你可遇到对手了。」赤逢棠笑道,送上大石压顶。
「呵。」单音讪笑,再往他脑袋碰上一块。
咚、咚!还真疼啊……摸摸脑袋,彷佛真肿了好几个包。
「我有一问,还请在座各位解惑。」见众人点头,他直言:「那些行走领着板车要到哪去?还有,
那些麻袋里装了什么?」
三人轻松的表情瞬间一凝,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推出寡言的龙令麒作代表。
「葬。」还是一个字。
见他困惑,勉强再丢一个:「尸。」算是仁至义尽。
「哗!」了不起!墨凡庸不禁拍掌佩服。「这样你也能用一个字答。」看来想要从他嘴里挖出一句
话比登天还难。
「我来说吧。」一个寡言、一个嘴碎,看来只有他能把话说清楚。「麻袋里装的,不是在东市以危
言耸听之罪论斩的罪犯,就是因饥寒交
迫死在街巷中的无名尸首,那些……向来都由城中行走负责将其运至城外乱葬岗丢弃。」
凤怀将闻言,胸臆重重一颤,倏时感到遭烙刑般的剧痛。「你说什么?」
墨凡庸抢着把方才的话重述一遍,再加上自己的看法,侃侃而谈的话在发现听者的脸色有异后中断
:
「怎么回事?你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了。」他刚有说错话吗?没有啊。
那些麻袋里装的是——听完墨凡庸更露骨的描述,凤怀将冷汗直流,觉得比刻的自己彷佛置身雪地
当中,任冰雪如刀刃将自己的皮肉一寸
寸割下,疼痛难当。
生长在臣民一心、相处融洽的西绍,凤怀将根本无法想象世上会有边等惨事。
而这种事……竟发生在天子脚下的北都城!苍生何辜?皇上又怎么可以如此残害百姓!只因为他们
评论败坏的朝政!
「这事皇上知道吗?」野有饿殍,路有冻死骨……方才烙在脑海中的东市繁景突然变得像梦般,只
是个虚幻不实的假象。
瞬间。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愤怒盈满心口。
「当然,这是圣意。」赤逢棠的口气虽淡,却是迸牙说出:「这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从宰相
何田死后,朝廷就变了样。」
变了样?那他呢?在他专心致力于解决西绍郡王府内的恩怨时。身为太子的殷皓又在做什么?
「太子如何?他难道不管?」
「哈!」墨凡庸笑出声。「这位太子爷能说得上好的,大概就只有带兵打仗这本事了。」顿了会,
他又道:「能被奉为我朝第一战神不是
空口白话,就连我爹都惧他三分;但是说到治国治民……啧啧,只能摇头了。」说到底,当今太子
不过一介莽夫而已。
这几年来的朝政局势,当真走到比他所想更为艰困的地步?凤怀将暗忖。
他,真的会坐视不管吗?「他不会袖手旁观,无视民间疾苦。」他不信,不信所熟知的殷皓会变成
这种人。
「哼。」龙令麒哼声,指着另一侧同样可以观看街景的桌位。
凤怀将顺指看去,只见一名伟岸男子独坐啜酒,那人的轮廓似曾相识……
「他就是太子殷皓。」墨凡庸为他解惑,口气并不佳。
凤怀将凝神看着倚栏独坐的殷皓许久,对方却一直没有发现他。
赤逢棠的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他几乎是和我们同一时刻进迎宾楼的,方才街上发生的事他一
定也看见了,但他没有出面阻止。」
墨凡庸接着嘲问:「你说他不会袖手旁观吗?」他刚下就那么做了。
「哼。」无能太了,不屑!
听进三人的嘲讽,凤怀将表面上不动声色,继续与赤逢棠三人交谈饮酒,双眼却时时趁隙移向那方
角落。
八年过去,他身型比当年壮硕许多,面容则更显沧桑,不复见当年的豪气干云,只有显而易见的阴
郁落寞;而且——他喝酒的表情像在吞
毒药。
他是怎么回事?才八年,竟然改变这么多?凤怀将吃惊不小,试图理出头绪,丝毫没有发现到自己
的目光已胶着在殷皓身上,怔忡失神。
就一眨眼的瞬间;四目交集!
没有久别重逢的惊喜,没有似曾相识的流连,就像两个陌生人眼神巧合对上一样,短暂交会、迅速
错开;殷皓继续喝他的酒,转头看他的
街景。
凤怀将亦不着痕迹地回头,颔首谢过龙令麒为他斟酒的动作,没有人发现他方才失神凝视的举动。
但不代表他没发现视线交会时,殷皓执杯的手倏颤,溢出些许酒沫的惊讶反应。
当凤怀将执杯回敬墨凡庸时,抬起手背掩去再次探向殷皓的眸光。
他,记等他。
◇◇◇
「退下。」带着潜意的殷皓回到东宫,便挥手示意前来服侍的太监离开。「叫外头巡守的侍卫也退
下。」
「是。」太监恭敬退出,合上门扉,一会儿,映在纸窗的御林军身影也不复见。
整座东宫,霎时变得更为冷清。
「叶辛,你也退下。」今夜他想独处,完全的独处。
烛光黑影处传来一声简洁的应答后,又是无声无息。
今晚圣上宴请四郡世子于保和殿,宴中莺声咏歌,燕影群舞,在座者除了奉旨前来的世子,还有皇
后及深得圣上宠爱的几位嫔妃。
当然,也少不了他这个虚有其名的太子。
只是,在宴中他无法不介意时而投向他的揣测视线,就算假装自己陶醉在莺歌燕舞当中,浑然不觉
对方的视线,他也知道那双眼从宴席开
始就落在他身上,除为了应对必须移开之外不曾游走,就算两人中间隔着未停歇过的莺歌燕舞也一
样。
从父皇立诏命四郡世子赴京入国子监为学起,他就知道总有天会在北都城见到他。
只是久别重逢的场合不在朝宴,而是在半个月前的迎宾楼,这点他万万没有想到。
那日见他和三郡性子友好的情形,想必已从他们口中听见不少关于他这个太子的事迹,知道他这太
子有多不象样。
他与三郡性子并没有交情;打从一照面,在他们眼中,他就清楚地看见针对他而来的鄙夷,毫不掩
饰。
他知道原因为何——他们的鄙夷是沉默的指责,指责他未善尽太子的责任,从旁辅佐皇帝照顾百姓
,反而事事顺从,因应皇帝好大喜功的
荒谬圣意,几乎年年出征,劳民伤财。
哈!他恐怕是有史以来最不被百官看好、万民期待的东宫太子呵!倚在斜月东照的雕梁旁,殷皓自
嘲暗忖。
而他,也不会像八年刊那样看重他了是吧?在得知他明明看见街上发生何事,却选择袖手旁观之后
,他也不会再像过去那样看重他了对不
?
这样的领悟,让殷皓发狠咬唇,彷佛在忍住什么痛楚,更像在克制咆哮的冲动。
月兔东升,皎洁的光华照过寻常百姓家,也笼上深山野岭,当然也不会漏了皇宫深苑,冷落空荡荡
的东宫。
只是,月色的清冷徒然增添愁肠,让人不由得发自内心深深叹息。
独处的静谧在不知持续多久后,忽然被人一语打断:
「月上树梢,愁下心头。你,忧的是什么?」
「谁!」酒意乍时全消,殷皓谨慎观察四周。
能潜入皇城不被发现,此人武功造诣绝对不差。殷皓神速奔至床侧取下佩剑,朝暗处一喝:「出来
!」
「怕你酒醉难受;特地送来醒酒茶。」穿著西绍锦服赴宴的凤怀将提着一壶茶,从角落阴影处走到
桌前,让烛光照亮他发怒却带笑的表情
。「龙渊,八年不见,你可还记得我?」
握住剑柄的五指松开,他不否认亦不承认,只道:「离开,别靠近我。」
挑衅朝他跨出一步。一如果我不呢?」
殷皓转身背对,不愿见他。「赤逢棠等人难道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我这个太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自己在他们眼中的评价。
「说了。」风轻云淡。
「聪明如你,应该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别自惹是非。」
「我说过,若你为君我为臣,这句话我未曾或忘。」
「今非昔比,我已非当年的太子殷皓——」
「但仍是我以为的好友龙渊。」
茶水入杯声响,不一会,他眼前出现一只手,执着杯等他接过。「刚沏的。」
他没有接手,只是定者黑眸看他。
在客栈,他不敢太明目张胆看他,光是视线交会,发现他眸中的清明依旧,就让他自惭形秽得无法
再看他一眼,更怕他被得知与自己是旧
识后所带来的后果。
脱去少年轮廓,站在他面前的凤怀将文质彬彬、俊逸卓尔,举手投足间沉稳内敛中蕴含三分自信。
反观他……怎么看都只有「可笑」二字可形容!「你应该知道我如今的处境。」
「我很清楚。」这个男人笃实的性格一点都没变,不擅为自己辩解。「你长年身在朝廷,多少也该
学会圆融处事才对,怎么八年过去,不
见你长进。甚至还把自己弄到今日这种众叛亲离的窘境?」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面对他的打量,殷皓不自在地转身。
他紧追不舍,走到他向前。「是不懂,还是刻意装作不懂?」
再转身回避。「两者并没有差别。」
没有差别吗?呵。「要你亲口说出圣上挟皇后要胁太子就范的确是件难事——说,是你身为人子的
不孝;不说,是你身为东宫太子的不忠
、对身边辅佐你之人的不义,两边都是为难。」
之前暗中查探的,还有今晚在宴席上所见,足够他推敲出事情真相。「而你最后的决定是舍忠尽孝
,最后的下场是贤臣因为误解你纷纷离
去,而皇后有愧于你,抑郁怀忧。殷皓,你不笨,怎么会让自己落到今日这进退维谷的境地?」
轻问的话像把沉重的刀,锋刃一刀刀砍上听者的心,令其脸色惨白,冷汗直流。
「我是你的朋友不是敌人,龙渊。」收敛厉色,终究是不忍在他郁结的心口再加重创。「你不说,
我无从帮起。」
「我没有要求你帮我。」冷硬的拒绝从殷浩口中断然吐出:「你也不要胡乱猜测我的处境。我只是
不想管事,就像……就像那日我连出手
帮你都没想过,我只想带兵出征,扩大我天恩王朝的版图,待我登基就是天下霸主。」
「哈!」一声,极尽轻蔑能事。「好大的志向!好大的野心!若不是此刻我左手执杯,绝对不吝给
予掌声。太子果然非寻常人,文韬好生
佩服。」
「凤怀将!」他的嘲讽听在耳里尤其刺人。「你滚!滚出我的东宫!」
他不想看见他!不想让他看穿此刻他形同困兽的处境!当年的意气风发,今日的怯懦怕事——殷浩
不想在他眼里看见针对自己而来的失望
。
八年来始终犹如昨日般清晰的记忆涌上,他记得,记得凤怀将曾说他是有才德的太子,将来定是留
名青史的贤君,而今……
「懦夫。」相较于他气怒的狼狈,凤怀将显得气定神闲,但语调再度转为凌厉。「份确定自己真的
尽孝了吗?让你的母后愧对于你,放纵
你父皇欺压百姓,导致朝政日坏、民生凋蔽,你确定你自己真的牺牲忠义,成全了为人子的孝节?
」
铿锵一响,利剑迅速压上凤怀将肩膀。「再说,杀!」
怕死,他怎会夜探东宫?
看穿对方怒气背后的真意,凤怀将毫不畏惧:「你明知道不是。你方才说那日连出手帮我都没想过
,可见在我进迎宾楼之前你就认出我了
。」
闻言,殷皓压在他肩上的冷剑一颤,佯装的杀气溃堤,刚毅的脸流露痛苦神色。
「你派叶辛暗中行动,安顿因议论朝政被斩首东市的百姓家眷;带兵出征时,为保将士性命,上战
场必身先士卒,若是退兵就带头断后—
—你,真的是个能视百姓于水火而不顾、只知打仗出征的莽夫太子?」
「够了!够了……」是酒气使然,是疲累所致,凤怀将的逼问、了解一切的聪慧洞见,逼得殷皓感
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你走吧,你我从
此只是陌路人。」
陌路?「这就是你对多年故友的响应?」从此只是陌路人?
殷浩不是听不出他的愕然,但朝廷政局如此,他能做的只有这个。「西绍郡长久以来民生安乐、富
甲一方,以你的才能,将来定可带给地
方百姓更优渥的日子;至于我这个太子将来下场如何都与你无关。」
「无关?」一句话就想斩断彼此间的交情?凤怀将朝他跨近一步,逼问:「你还记得当年你说过的
话么?你说若我到北都城你定尽地主之
谊,你忘了吗?」
「……我忘了。」答案回得迟疑。
是吗?坚持要说忘了是吗?
一股怒气压不下!凤怀将抡紧拳,连带声音也绷得凛冽:「倘若这就是你的地主之谊。凤怀将拜领
了。」
陶杯掷地,月间匡啷一响,在两人之间捧成碎片,茶水溅上彼此锦鞋,一如两人断绝的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