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不喜欢吃面的。等会吃个面包就行啦。”他笑了笑,“慢点吃,锅里还有。”
吃完面,我们缩在沙发里看了一夜电视。在交谈中,我知道他叫康乃文,酷爱绘画,也是今年高中毕业,更巧的是他考的竟然是西南师范大学美术系。
到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大部分电台都停播了,剩下的几个电台的节目都无聊到极点。我打了个呵欠,康乃文便说:“去睡会儿吧,天就要亮了。你睡我房间,我睡沙发就可以。”
我说:“你睡你房间,我睡沙发就可以。”
他笑了笑,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端端正正的五官。“客从主愿。快去吧。”
我便听他的进去了。他随我进来,调节好空调的温度,点好蚊香,那是我最喜欢的檀木香味。然后,他才退出房间,关上门。
夜过得真快,仿佛我上一个梦还没做完,天就亮了。我起床,走到客厅里,里面空无一人。我听到厨房里有响动,凑过脑袋一看,是康乃文,在里面煮牛奶。
他见我起床,习惯性地冲我笑笑,说:“今天总该回家了吧。”
我一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知道,我们萍水相逢,只是陌生人而已,而他却对我这般好,给我衣服穿、给我做面吃、还收留我过夜,我想,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这样的好人已经少得可怜,而我却心安理得地在这里享受人家的恩惠,心里面一时感到愧疚难当。
他见我不太开心,便解释道:“我不是赶你走……你应该早点回去,不然家人会担心……”
我这才想起,到现在我还没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昨天跟骆扬出来的时候,忘了带手机。
康乃文继续说:“等会儿呢,我要去医院。你可以选择跟我一起去,也可以选择回家。或者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哦。”我缓过神来,接过他递来的牛奶,“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昨天到现在,很打搅你,真的很抱歉。”
他便大手一挥:“看你说的什么话。我们再过一个多月不就是大学校友了么?只不过是上天安排让我们早点相识而已,怎么说这样见外的话呢?快趁热把牛奶喝了吧,等会儿我出去给你叫车。”
从江北回到磁器口,我一路神不守舍。出租车司机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把我丢在高速路口就载着别的客人走了。
我恍惚地向前迈着步子。又来到这座高架桥,我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它的名字,就是在这里,大熊曾经缠住了风筝。我抬头远望,江上仍是一片浓浓雾蔼,像一层卑鄙的面纱,笼罩了远处的风光,不让我看到。
一声呼唤把我从恍惚中惊醒。是焰子哥哥,他正在桥那端,看到我便疯了似的跑过来,几次差点撞着路灯。他跑到我这边,二话不说就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他喘着大气,双手使劲揉搓我的背,激动得快把我抱散架了。
我的泪就大滴大滴地落在他肩上。
他拉着我的手,说:“走,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咱们回家。我仿佛又想起上次回老家,焰子哥哥来接我时,说过的同样的话。多么温暖的一句话啊,顿时让我觉得有了依靠,不再漂泊。
他嗔嗔地说:“你可回来了……兰姨急坏了,你电话又没带,打电话问骆扬他又说你已经走了……我们都瞒着你奶奶,说你去媛姐那里玩了……”
我勉强笑了笑,说:“我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么——路上碰到一个小学同学,觉得太巧,就去他家玩了。”
焰子哥哥牵着我的手穿过金蓉街的时候,我看到大熊,他正在一家店一家店地寻找着,一脸的惶惶不安。
他看到我们,就跑过来,激动地说:“找到啦?刚兰姨打电话问我你有没有去我那……她说你不见了……所以我……”
我知道我这一夜未归,急坏了他们。我真的感到很欠疚,他们为了找我到处疯跑,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感谢他们。大熊一边跟我们往回走,一边打电话给妈妈报平安。
妈妈见着我,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怒,她把一副刚洗好的青瓷茶壶重重摔到地上,哗,那只精致的茶壶便顷刻间变成一堆绿萤萤的碎片。我的心跟着那只茶壶的破碎抽搐了一下。
然后,妈妈的责骂声扑天盖地而来:“你跟谁学了这副死德行去了?谁教你夜不归宿了?有本事你别回来啊!这破茶楼容不下你了是不?你倒是飞天上去给我瞧瞧啊,没那本事就别猫猫躲躲的招人担心!”
骂着骂着,妈妈就嚎淘大哭起来。茶客们受到惊吓,纷纷过来安慰妈妈别跟一个小孩子动气。小王拿了扫帚过来扫那满地的茶壶碎片,我堵气地一口气跑到楼上,重重摔上门,扑到褥子里失声痛哭。
骆扬的话就像针尖一样扎在我心里,火烧火燎一样疼痛。哭得倦了,我便冷静下来思考,既然这么多年我都这样开开心心地活过来了,何必又为一件风逝已久的事再伤心至此?明明知道不值得,为何再去纠缠?只是我本已忘记,怎料骆扬又在这个当口来揭开这道疤。我都能够做到大仁大义,对他既往不咎,再见犹如新相识,不计前嫌,对他恭敬如此。他怎么能这样来伤害我?他怎么能用那样穿心裂肺的语言来刺激我?他怎么能够?
外响起呯呯的敲门声。“谁呀。”我嘶哑着嗓子问道。
“是我。”是焰子哥哥的声音。
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门,他便进来,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他见我哭得伤心,一双眼睛红肿得跟兔子眼似的,便刨根究底问我:“到底是怎么了?骆扬欺负你了?那小子在电话里说话不对劲。”
“不是!”我立即否认,“我……我说了,是遇到一个小学同学……赶巧遇到他外婆去世……他外婆那时候对我可好了……我是感到难过……”
“果真如此?”他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把头埋在他怀里。他便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人有生老病死,五界循环,不要太难过了啊!”
我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看到妈妈正站在门外,泪眼蒙眬地看着我。
焰子哥哥便支支吾吾地解释:“兰姨,没事,是同学的外婆去世了,给伤心的。您就别怪小韵了啊。我来哄哄就好啦!”
妈妈便转身下楼了,丢下了一句:“那小韵就交给你了啊,焰子。”
…… 第十二章 兄弟 ……
谁轻抚琴弦
谁榻上织锦
谁囿园舞剑
谁罗帐痴语
这几天我睡得比较多,妈妈也不敢太叼扰我,任由我整日整日的躺在床上。焰子哥哥回到渝香子火锅店上班去了,屋子里清闲得紧。
我想起这天该去医院给奶奶拿化验单,我便恢复常态,大清早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洗簌了吃过早点就往医院赶去。
妈妈在身后叫嚷,你慢点,你慢点,又不是去赶课。
到了医院,见着上次给奶奶做检查的大腹便便的白大褂中年男医生,他按着我说的号码从一大叠字单里面找出对应的单子,瞅了一眼,然后一脸的愁云惨雾,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态。
他把单子交给我,示意我坐下听他慢慢道来。他定了定神,说:“病人是你奶奶,是吧。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她患的是食道癌,已经到了中期。”
医生的话犹如晴天霹雳,一个呼闪击中我的天灵盖,令我几乎晕厥。
“食道癌,食道癌知道吧?”男医生见我没有反应,反重复着这个词语。
我的确是很少听到这种病。但男医生却说:“食道癌是高发癌症,仅次于胃癌。你奶奶的食管上表皮组织已经形成大量恶性肿瘤,所以会觉得吞咽困难,并伴有胸闷气胀、喛气难咽。另外,还呈现出淋巴结肿大。”他一边把透视片子给我看,一边给我解释。
我觉得脑子里空空的,仿佛心脏不断地下坠,令我快要窒息。我已经瘫在椅子上站不起来。末了,我费力问了一句:“奶奶……有救吗?”
男医生便叹了口气,说:“既然是癌症,也只能拖一拖,尽量让老人家活得久一些了。目前的治疗方法有手术、化疗、放疗、中医药等方法,你先回去通知你父母,由他们来决定挑选什么治疗方式。”
我咬咬牙,吃力地从椅子里站起来,绕过那一盆繁茂的冬青,踉踉跄跄地走出那栋满是消毒药水味道的楼房,亦步亦趋地走在医院的公园里。
我突然想起那天奶奶把我叫到她的房里面,跟我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话,以及她那削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心里面噎得慌。
我走过那条木板栈道,两旁是绿油油的麦冬,开出一串一串浅紫色的小花儿。记得以前奶奶告诉我,麦冬的根可以入药,也可以用来泡水喝,可以消炎去暑,是盛夏良品呢。可那时候不懂事的我,只觉得麦冬的种子好玩,用来当子弹射人。麦冬的种子圆圆的,大概有豌豆那么大,深蓝色的种皮,里面包裹着珍珠一样的种子,一掐就破了,流出气味独特的液体。
走过那条麦冬小路,便来到一个水池旁边,里面漂浮着整池睡莲,池畔开着粉红色的夹竹桃,形态优美的夹竹桃就像一只临江梳妆的美丽少女,亭亭玉立。
我看到一个男孩儿,十五六岁左右,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端坐在水池边,面前竖着一支画板,男孩儿正神情专注地画着公园里那尊石膏雕成的母子连心。
眼前的画面让我想起那个背画板的男孩子康乃文,但我知道,眼前的孩子并不是他。我慢慢走过去,站在他身后,看他全神贯注地画着那尊母子连心雕像,他显然没有注意到我。
我正看得入神,忽然有人在后面喊道:“小华!小华!”
我循声望去,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眉毛修得细细的,眼睛画得大大的,睫毛刷得长长的,嘴唇涂得红红的,头发打得短短的,挎着一只黑色的皮包,穿着一套白色夏季西装裙,瘦瘦高高的身材,踩着一双高跟鞋一扭一拐地跑过来。
她看见我,冲我笑了笑,眉心一颗大大的黑黑的美人痣特别招眼。她抚摸着那画画的孩子的头,说:“小华,听妈妈的话,别画太久了,外面热,医生说了不能中暑的,知道吗?”
叫小华的孩子便点点头,继续用铅笔描着那尊雕像的轮廓。
“那妈妈就走了。你要是想妈妈,就给我打电话,知道吗?”
中年妇女正转身要走,又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大熊,另一个,就是上次收留我过夜并给我做蛋炒面吃的康乃文。
我们三个同时惊讶得叫出声来。大熊拿着一张纸对中年妇女说:“阿姨,这是住院的名单表,刚才您忘记了签名,麻烦您在这里签一下名。”
我瞥见中年妇女拿过纸和笔,匆匆在住院表上签下:杜世菊。
她签完名,对大熊说了句小华就交给你了,然后扭着拐着匆匆离去了。
我一时间有些糊涂,只是觉得那个名字十分熟悉,却一时怎么也记不起到底是在哪里听过了。现在,眼前一起出现的大熊和康乃文已经让我感觉十分惊讶了,实在再分不了心去想其他事。
大熊和康乃文几乎是同时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于是他们面面相觑,而后相视一笑。
我对大熊说:“康乃文是我前几天认识的,他在大街上救了我一命。”
我又对康乃文说:“我跟大熊是同街邻居,很早就认识了。”
康乃文笑道:“我哪有救你一命啊,太夸张了。”
大熊则笑得乐不开支:“小康,原来你上次说收留了一只邋遢流浪狗,原来就是小韵啊!哈哈……还真是巧了!”
我正纠结于奶奶的病情,任由大熊打趣我。他看我一脸忧伤,又看到我手里紧紧拽着的化验结果单据,不用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大熊走到那个叫小华的孩子身边,弯下腰说:“小华!来,大熊哥哥给你介绍个新朋友!他可是很会画画的哦!”
我知道大熊指的是康乃文。小华抬起头来,脸色苍白,因为阳光刺眼而半闭着眼睛。他将手搭在额前挡住阳光,眼睛一眨一眨的漂亮极了,一双眸子就像围棋里的黑子,黑得干脆利索。
康乃文蹲下来,用手扶了扶他的黑框眼镜,笑着拉了拉小华的手,说:“你叫小华是吗?以后我就是你的美术老师啦,不过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好朋友。所以你就叫我小康哥哥吧。”
然后他站起来,看了看小华画的母子连心图,指点道:“如果这里再画点阴影就好了。今天光线太强烈了,雕像显得太苍白。如果画出来没有阴影,就不能表达出较好的立体感啦!不过呢,这副图画得真的很棒,小康哥哥很喜欢,小华画好了可以将它送给我吗?”
小华便点点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甜甜的笑意。
大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康乃文,说:“小康,你先陪小华画画,我送小韵出去。”
我便跟着大熊走出医院。走了很远,他才问我:“你奶奶病情怎样?”
“很糟糕。”我说,“食道癌,是绝症。”
大熊眉头紧锁,揽了揽我的肩,然后又放开我,只在我肩上拍了拍。
“别放开。”我颤抖着说,“不要放开!”
大熊便重新揽住我,这次很用力,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快要崩溃瓦解的泥巴人,只要别人稍一用力,就会化成粉尘。可是,我却愿意大熊这样紧紧揽着我,就算粉身碎骨,我也情愿。
我终于颤抖着哭了,我原以为眼泪在那天就已经耗竭,可现在,我却依然泪如泉涌。我趴在大熊肩上,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我呜呜咽咽地说:“为什么是奶奶?为什么是奶奶?她那样慈祥,才六十来岁,为什么会得这样的怪病?”
大熊只是轻拍我的背,一言不发。等我哭够了,他才替我试去眼泪,说:“笑着回去,不要让奶奶看到你这副模样。”
大熊实在不放心我,便坚持送我回去。回到茶馆,我看到小姑正坐在茶楼里跟妈妈聊天。
大熊将我送回茶楼就走了,说是要去接一笔什么账。我打起精神走过去,小姑见我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问:“小韵怎么了,还打算接你和你焰子哥去我家玩呢,怎么见到姑了也不笑一个啊?”
我便把化验单扔到桌子上,淡淡地说:“是奶奶……医生说是食道癌,中期。”
小姑一听,没看那化验单就捂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妈妈也紧蹙眉头,抓起化验单,看了一通,问:“医生还说什么?”
“医生让你们决定选择哪种治疗方式。”我依然一脸暗淡,死灰一样毫无生气。“你们商量准备一下吧。不要太难过了。得了这个病,我们就要做好心理准备,尽到儿孙责任就是。”
然后我站起身,说:“姑,我改天再跟焰子哥去你家玩,我先上去睡会儿。”
我又浑浑噩噩的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直到有天大熊给我打来电话,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接通电话,那边传来大熊急促的声音:“小韵!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现在很忙,走不开!”
我听他这么急,一下子倦意全无,便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你别急,慢慢说。”
“我们这里的辰星红十字基金分会出了点账目问题,我现在正协助警方调查,走不开,等会就放学了,你能不能帮我去接一下我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