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子哥哥还说,干爹的左腿折了,下半辈子得靠拐杖走路了。他这几天跑了趟公安局,局里出面调解了一下,那两个动手的男人陪了干爹十万块钱。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焰子哥哥,只说:“要不把干爹接到重庆来,以后好有个照应。”
焰子哥哥却说,干爹死活不肯离开待了几十年的青龙湾,说只是跛了而已,又不是瘫痪,还能自己照应自己,然后还劝焰子哥哥拿了录取通知书尽快回重庆准备上学的事。
焰子哥哥还告诉我,通知书是西南师范大学发来的,跟我同院系同专业。我愣了一下,赶紧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成绩这样优秀,为什么却被浙大落榜了。焰子哥哥含糊其辞也说不出个什么来,只说就是落榜了呗,很多同学都落榜呀,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却不依不饶,威逼利诱,一定要他告诉我真实原因,不然以后打死都不再见他了。他拿我没办法,只好告诉我,他就是想和我在一起,所以,他故意在第一志愿里报了遥不可及的北京大学,压根就没有报浙江大学,然后在第二志愿里面填写了西南师范大学教育学。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傻哥哥!他竟然真的为我放弃了更好的学校。末了,我只好说,你快回来,我想你得很。
这几天奶奶的病情又加重了,她常说胸骨后面和剑突下面疼痛得厉害,像有一根软刺在里面牵拉似的,难受得紧。接下来,她吃东西梗噎感也加重,她说吞咽食物的时候食管就疼痛难忍。一开始她还勉强能吃下干燥的食物,到后来,喝粥都困难了。奶奶年纪大了,化疗副作用大,所以选择中药治疗,可那药像是不管用似的,几天功夫,奶奶就憔悴得面容枯槁、头发脱落、颧骨突起,嘴唇都包不住牙齿,看得人心疼难当。
奶奶一直是信仰天主教的。在她床边的墙壁上,贴满了圣母玛利亚和主耶稣的画像。耶稣被人们惨烈地针死在十字架上,手心脚背给铁钉穿破,触目惊心;头上扎满了荆棘,鲜血淋漓;浑身上下只缠了一条白巾,伤痕累累。可是,他的头上却发出一圈圈光芒,人们祭奠他,因为他替人们承受所有苦难。
即使奶奶已经卧病不起,但她依旧每次吃饭之前都要辛苦地念着饭前经,双手在胸前凌乱的比划着:“感谢主,赐我食。求祝福,赐我力。”
姐姐请了长假,回家照看奶奶。奶奶经常把姐姐一个人叫到屋子里,说一些悄悄话,不让我听见。
这天,我正在茶楼忙里忙外,白亮给我打来电话,他说大熊的事有些眉目了,大概是被人诬告他接受黑钱,打着慈善基金的幌子做不正当的交易。现在警方已经查明真相了,证据确凿,大熊马上就可以无罪释放了。
我兴奋得跳起来,一口一个好亮亮,亲爱的亮亮,太感谢你以及你那神通广大的侦探般的威风爸爸了。
我赶紧打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康乃文,叫他不用担心。康乃文很镇定,说:“小韵,替我谢谢你那位好心的朋友。我和大熊是生死兄弟,这次可把我吓住了。只要他没事,那就好啦。这样吧,改天你把你朋友叫出来,我请他吃饭。”
我笑道:“好啊!可要顺带我一道请了!那我就不打搅你教小朋友们画画啦,改天见!”
我合上手机,觉得大熊的事情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这年头什么奇怪事都会发生,人面的猪,十胎的狗,下蛋的公鸡,但连一个正规的慈善基金都会给人诬告,还是头一遭听说,我要是新闻记者啊,准得让这个消息上头条,狠狠抨击那些大奸大恶的人。
大熊出来那天,我和康乃文去警局接他,白亮这个臭跟班非得要去见识见识这位我口中所谓的天使般的人物。
大熊从警局走出来的时候,脸色略显苍白,满脸碎胡渣,头发乱糟糟的跟鸡窝似的。他好像瘦了,一脸憔悴,眼睛深陷。
康乃文拍了拍他的肩,说:“走,请你蒸桑拿去。”
康乃文说了今天要请白亮这位救命恩人吃饭,就定好在春熙路的万州烤鱼店。由我和白亮先去订座,他带大熊去洗了桑拿,再过来跟我们会合。
餐桌上,大熊似乎有些胃口欠佳。他呷了口酒,又啐了一口,忍不住内心的愤懑:“他妈的这根本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好好一儿童基因,它怎么就成赃银库了?要让我知道是谁在嚼舌根,我非跟他玩到底不可!”
我还是头一次见大熊这样生气。在我印象中,大熊就是那种温顺、体贴、处变不惊,遇到什么事都会从容镇定的男孩子。但我知道,无缘无故锒铛入狱,换了谁也无法忍受。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虽然我不是很懂他们那个慈善基金,但多少明白是怎么回事,毕竟被人诬告可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我问:“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基金?”
大熊冷静下来,对我解释:“这份基金是河南省一对夫妇办的。他们在全国很多地方都设有基因分会,重庆这边的分会由我负责。他们会定期汇款过来,这些钱都是他们自己公司挣的,或者是他们用合法的方式招募起来的,用来给那生了病但家境贫穷,交不起治疗费用的孩子们看病的!星辰红十字会在重庆这边声名远扬,谁不知道这是一家合法的正规慈善机构啊!真是人善被狗欺,诬陷的帽子竟然扣到我们头上来了!这不,我前脚刚从提款亭里踏出来,就给警方铐起来,带回警局了。”
康乃文拍拍他的肩,说:“过去了就算了,行得正,坐得端,就算被人诬告也不怕,人间自有公理在。大熊,快把这破事忘记了,今天是来给你洗尘的,顺道感谢你这位救命恩人呢。”
白亮大手一挥,这会儿口气竟然摆起架子来了:“嗨,什么救命恩人啊,举手之劳罢了!再说了,惩奸除恶这事,匹夫有责,不足挂齿!”
大熊和康乃文便呵呵笑了。洗过澡、剃过须的大熊,又恢复了以往的神采,脸上依然是那只醒目的圆圆的漂亮酒窝,皮肤干净而白晳。他喝了两杯酒,脸上泛起阵阵红晕,在暖黄色灯光下显得格外迷人。
白亮郑重地打量着康乃文,然后说:“如果我没猜错,小康兄应该是学美术的吧!瞧这气质,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呐!”
康乃文便腼腆地笑了,用手扶了扶黑色镜框,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显得稳重而大方。他略笑笑,说:“小白猜得可真准了!”
白亮便眉角高扬,像一只骄傲的白孔雀,自诩道:“那是!人们都称我为白半仙呢!”
我白了他一眼,就看不惯他这副得瑟的模样,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直泼他冷水:“还白半仙呢,我看是白娘子吧!白娘子推测也挺准的哦!”
白亮耸耸肩:“其实我是看到小康兄手掌间还有残留的涂料,所以料想你应该是学绘画的啦。我可没那样神。”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万州烤鱼真的味道绝佳,吃得我们都不尽兴,于是又出去买了一大把烧烤,一路吃着回家。在路口送走康乃文,白亮忽然很害羞地问我:“那个小康他……他有女朋友了吗?”
我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怎么,想把你表姐表妹什么的嫁给人家?”
他一巴掌轻抽在我脸上,嗔骂道:“死江韵!跟你说正经的呢!”
我想了想,说:“那你可是想把你自己嫁给他?”
白亮便垂下头,一脸难得的羞答答。我见他这副模样,便更来劲了,想逗逗他:“难怪刚才饭桌上你神情恍惚呢,连白半仙都来了,以前咋没听你说过自己是半仙啊!这骚小子!”
白亮扬手正要打我,大熊清了清嗓,淡淡地说道:“你们别开玩笑了……人家不是……”
我明白大熊想要说什么,便知趣的闭嘴了,再看小白,仿佛一脸失魂落魄。
整整一晚上,我都听到奶奶在房里干呕,然后是一阵水流到瓷盆里的声音,是姐姐在洗弄脏的毛巾。我心里乱糟糟的,睡不着觉,打开床头灯,想找本书来看。我的目光停留在那本吴二爷留给我的陈旧的表演杂记上。我轻轻取了下来,封面上那一朵朵墨菊纹理散发出古典的幽香。我轻轻翻开笔记本,里面全是用毛笔写的密密麻麻的繁体的字迹。
我细细看了一章,觉得写得很生动形象,还提及一些表演绝活,比如托举、开慧眼、钻火圈、藏刀等表演要决,甚至还有一些关于变脸的描写,只是虽然大费篇章,最终也没揣测出要领来,无果而终。
我觉得这本杂记的确很是受用,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它本是属于吴家的东西,但吴二爷为什么要将它遗留给我呢?晓风肯定很不开心,他是如此热爱川剧表演!一时间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抢走别人心爱的玩具的孩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我脑海里竟然闪出一个念头:资源共享。
我打开电脑,将那本杂记一页一页地扫描出来,然后打印成册,决定将它送给晓风。晓风一直对我心存偏见,我想,如果我这样做的话,他一定会很开心。
于是我给晓风发了个短信,说明天去找他,有东西要给他。
第二天我便按着晓风给我的地址找到他家。沙坪坝陈家湾和福路民生小区三栋第一单元十二楼。
由于经济的限制,他家新买的是二手楼房,但里面装修得相当不错,算不上高档却典雅别致。典型的三室一厅,独立厨卫。吴叔叔和吴阿姨见着我都分外开心,毕竟在这陌生的新环境,能遇到同村老邻居实在不容易。他们用我所见过最热情的方式招待我,反倒让我显得拘谨起来。
在聊天中,我得知,以前在乡下做教师的吴叔叔在晓风叔叔的帮助下,顺利进入当地一所条件还不错的中学做老师;而以前是民间医生的吴阿姨由于无本无证,精通的都是一些快要失传的民间偏方,更偏向于中医领域,城里的医院都不认可,所以到现在还处于无业状态。搬到城里已经将近一个月了,一直忙着布置新家,也没来得及到我家茶楼去坐坐。
我听了他们的倾诉,便说:“我认识一些医生朋友,可以帮您打听打听。”
吴阿姨便激动得一个劲感谢我,连声说还是老乡好,还是老乡好。
趁吴阿姨和吴叔叔出去买菜,我从包里掏出那本复印的笔记,递给一直在看戏剧频道的晓风,说:“晓风,韵哥哥有东西给你。”
他拿过去翻了翻,一脸诧异:“这是什么?”
我笑道:“你爷爷的表演杂记啊!现在不是流行什么资源共享吗,所以呀,我给你复印了一份,我看了一篇,很受用的哦,你一定会喜欢!”
可我看到晓风并没有我预想中的开心,他反而把脸一黑,一扬手将杂记复印本扔出老远,将电视柜上那盆吊兰打到地上,哗啦摔得粉碎。
我实在不理解晓风的行为。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就指着我大声斥责道:“江韵!你根本就不配做戏子!什么狗屁资源共享!要能共享,那变脸绝活怎么不抖出来跟世界人民共享啊!那国粹精华怎么不拿去跟世界人民共享啊!别让我这样瞧不起你!”
我给晓风骂得回不过神来,愣痴痴地呆在沙发里。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强迫自己挤了一个笑容出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呀!你跟你的焰子哥哥说去呀!你跟骆扬说去呀!这里可没人爱看你表演变脸!”晓风一脸狰狞,他真的变了,他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的晓风,只要一看到我和焰子哥哥,就赖死赖活要跟我们玩,我们从不闹矛盾的。可是,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他为什么对我这样记恨?
我极不自在地坐在沙发里,不知道是该离开还是留下。我竭力安慰自己,晓风还小,他还是个孩子,高考压力很大,心里很烦,况且是我自己做得不对,自作聪明搞什么资源共享,才会激怒他的,这都是我咎由自取。
僵持了一会儿,晓风的气也消下来,淡淡地说:“骆扬他回来了吧!他还真会过河拆桥,得鱼忘筌呢,打死不来我家踩个脚印!”
我没想到骆扬竟然没来拜访吴家,毕竟他曾经师从吴二爷,好歹他跟吴家也有师徒缘分。于是我安慰晓风:“可能……可能是他不知道你们搬家了。”
“屁!”晓风厉声尖叫道,“他哪不知道呀!连你家搬家他都知道,他咋会不知道我家搬家呀!这分明是癞狗的鼻子,哪香往哪蹭!”
看到激愤的晓风,我仍然好心相劝:“你也别这样说你骆师叔,他前两天还说要教你唱戏呢!他可能是刚回国,又忙着跑剧院的事,所以才抽不出空来。”
晓风用轻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冷哼一声:“得了得了,我要学戏也不学他那派!想到他我就恶心!人面兽心的家伙!”
我狐疑地看着晓风,总觉得他话里有话。眼前这个晓风,如今说话已经变得尖酸刻薄了,我真的搞不懂他为什么会这样,什么事都那样较真。
在晓风家吃了一顿极不自在的中饭,我便匆匆离开了。虽然吴叔叔和吴阿姨对我热情似火,可冷漠如冰的晓风,让我只想快点离开那栋房子。
在路上,我接到骆扬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声泪俱下地跟我道歉。我本不想接他的电话,但如果真的不接,那就证明我还没真正的放下。所以,我接了。
我淡淡地说:“那些破事,我早忘记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骆扬在电话那边说:“那你为什么这么多天都不给我打电话?你没有原谅我么?你还在记恨我么?”
我实在不想再跟他耗下去,只想急着挂电话。他约我找个时间出来见个面,吃个饭,我不好拒绝,就答应了。虽然性格嬗变的骆扬会让我感到恐惧,但我想只要我处理得当,就不会再发生那天那样的事情。
回到家里,惊喜地发现焰子哥哥和小灰回来了。眼前的小灰还是跟之前那样活蹦乱跳,挨闷棒之前是啥样,现在还啥样。只是焰子哥哥一脸倦容,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许多,眼里也满是哀伤的色彩。
我理解他现在的感受,所以也没多问,只是想默默地去关心他,让他感到,他是有人在乎的,他不是别人口中那只没人管的秋飞雁,他不孤单。
焰子哥哥收拾好了东西,便也顾不上休息,就回渝香子火锅店上班去了。有姐姐在那边罩着,钟老板也没克扣他工钱,薪水照发。
奶奶的病情又加重了。现在,她连粥都不能下咽,医生说,必须得住院治疗了。我们把她送到医院,护士给她挂上点滴,奶奶费力地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看着我,嘴一张一翕地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过去,听到的却是一团咕咕咕咕的因为咽喉疼痛而发出的声音。我知道奶奶一定想跟我说话,她是那样喜欢给我讲故事,给我讲天上有多少颗星星、讲大海有多深、讲织女有多贤淑漂亮,讲牛郎有多老实勤快。
现在,奶奶却再也讲不出那些故事了。想到这里,我的泪便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那雪白的被褥上,湿了好大好大一片。
输液瓶里的葡萄糖一滴一滴地落下,维持着奶奶的生命,就像时间一秒一秒地流走,一去不复返。
我不想奶奶看见我哭,就跑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我在洗手间碰到了那个叫小华的男孩子,就是上次在医院的公园里面画那尊母子连心雕塑的男孩子。他今天气色很好,不像上次那样苍白,两腮上泛着阵阵红晕,像上台表演的儿童擦的腮红,可爱而招眼。
他不记得我了,匆匆走出洗手间,我在后面叫了一声:“小华!”
他回过头来,冲我一笑,那是怎样一副天使般的笑靥啊!我发誓那是我所见过世界上最漂亮的笑脸了!就算海报上画的天使跟他比起来也不过如此!他长着一对可爱的小虎牙,洁白而整齐;两只眼眸清澈明亮,像蕴涵着一汪秋水;一对大大的招风耳跟精灵人似的,惹人喜爱;脸圆圆的,像一朵灿烂的向日葵,短短的刘海轻轻的趴搭在额前,散发着黑色光泽,柔软而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