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授 第一卷 朝欢夕醉——半分堂主人

玉水河有一段河道离皇城稍近，萧晚楼在船上，见阳羡皇城那一片金碧辉煌的宫殿，也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于金博听见，顿时脸上显出颇自豪的神情，与萧晚楼说起这皇城建造的典故来。

据说皇城中心的雍和殿内，有一块乳白色玉石板，上面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乃是当年沂睦开国皇帝亲手刻字所成。以这块玉板为中心，无数工匠历时二十余年，建造了皇城及阳羡城，又经过数百年的翻修扩建，才有今日世人所见之阳羡。（注）

萧晚楼心中默想：“也不知我尔骁，何日能成为富饶强盛的泱泱大国，令臣民莫不以之为傲。”

再几日，眼看着沂睦国主的诞辰之日便要到了。

这日天未明，萧晚楼便起身沐浴更衣，穿戴起尔骁皇室服饰，以显隆重。依着规矩，由专人引领入皇城，这时议政殿中正开始举行早朝。萧晚楼及诸国使臣便各自侯在殿外广场上。

萧晚楼远远看见宁无争站在另一端，其人风姿，自然吸引无数视线。但他低垂着头，令人看不清脸上神情。

这一日的早朝，沂睦国主终于暂离了丹炉，端坐在殿中，命宦臣宣使臣觐见。

宦臣将散璋、嗣凝、尔骁及其余诸小国依次宣喊，各国使臣按部就班入殿，行礼，祝词，献寿礼。沂睦国主一一应答。

待诸国使臣均接见完毕，沐复野起身宣布当晚设宴雍和殿，宴请诸国使臣及沂睦臣子。

这一场觐见仪典完毕，众使臣便又分别退下。

到了掌灯时分，诸人重新粉墨登场。

此时雍和殿灯火辉煌，殿中各处以五色宝石饰物装饰，反射着奢华炫目的光芒。

殿中两侧自玉座往下依次摆设座席，一直延摆到殿门外。殿中空出的地方，搭了个金银莲台，便是表演之处。莲台与御座之间，相隔数丈，中间有块乳白色玉石板，在整个大殿暗青色泛金石砖中尤其醒目，依稀可见上面刻有文字，想来便是那块传说沂睦开国皇帝所刻之玉石板。

当真是——宝殿鎏金影，琼楼碧玉光。

萧晚楼入座时，宁无争尚未到场。他环视四周，将这雍和殿中诸人细细打量一番。

玉座左侧，自前而后，摆的是皇亲贵族之座。玉座右侧，则是各国使臣及朝中重臣的位置。

萧晚楼的位置，隔殿相对的乃是一张空桌，尚未有人入座。那张桌旁边，坐着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子，脸颊削瘦，显得颧骨尤其高，萧晚楼早些时候在议政殿中见过，知晓是四皇子沐余鸿。沐余鸿右侧，则坐着一名身形挺拔，面容硬朗的中年男子。虽然早朝时不曾见过，但萧晚楼识得这人右侧坐着的乃是沂睦当朝太子沐流辰，想来这人定然便是传闻中骁勇善战的三皇子沐长缨。

这兄弟三人，年龄相差十多岁，且非一母所生，但脸型轮廓却是有些相似，俱是颧骨颇高。

这时沐流辰正与沐长缨交谈，两人笑容满面，看似兄友弟恭，其实私下却是勾心斗角，萧晚楼看来，只觉得他们实在笑的虚假。

不欲被这三人察觉自己心中所想，萧晚楼目光匆匆转过，又落到对面空桌左侧，恰看见两名女子入座，略年长一些的，其实也不过二八年华，生的一双极漂亮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显出高贵矜持的气质。旁边女子要年幼两岁，虽然稚气未脱，但也隐约可见将来定是倾城之色。

看她们的座位，想来应该是沂睦公主。萧晚楼只觉得有些眼熟，不由对她们多看数眼。

安羡公主沐夕醉只顾着到处找寻宁无争，尚未注意萧晚楼。倒是安阳公主沐朝欢有所察觉，转头向萧晚楼看来。

两人视线相交，萧晚楼忽然忆起那日宁无争入城时在茶楼里遇见的两名蒙面女子，顿时便认了出来，不由微微诧异。倒是沐朝欢，神情自若，看出萧晚楼认出自己，微微一笑，向萧晚楼点了点头。

萧晚楼见此情形，也只好轻轻点头回礼。

身边一名别国使臣看见，不无羡慕，悄悄对萧晚楼道：“那是安阳公主。萧殿下好艳福。”

萧晚楼见他口气轻浮，心生不悦，正要开口，忽然殿中猛然一静，所有人皆望向门口。萧晚楼心中讶异，不由也随着众人视线望去。只见雍和殿门口立着一人，那人身形修长，着一袭暗红绣金礼服，漆黑如墨的发以金冠束起，冠上一颗泪形红色宝石坠在额前，尤其称的他皮肤白皙如玉。他面容虽然美艳无双，神色却是冷峻肃穆，叫人不敢轻易生出亵渎之意。

正是宁无争。

萧晚楼本已见过宁无争两次，但这时再见，仍然不免要感叹一声：此人果然名不虚传。

宁无争被众人注视，丝毫不显局促，缓步走入殿中，招待的礼官发了一阵呆，才省起自己职责，连忙为宁无争引座。萧晚楼见宁无争被领着走近自己，再看旁边仅余一张的空桌，想来便是宁无争之位。

待宁无争入了座，殿中才渐渐又起喧哗，但众人有意无意，仍然时时对宁无争投以视线。

宁无争本是无什么表情的，也不知怎的，忽然侧目看见了萧晚楼，竟开口道：“这便是尔骁萧殿下么？宁无争幸会。”

萧晚楼心中微微错愕，面上却丝毫不显，答道：“正是萧晚楼，宁殿下客气了。萧晚楼久仰宁殿下，今日得见，幸甚。”

他说的是客套话，宁无争也并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又对他淡淡一笑。

这一笑，越发显得容姿动人。

方才那名羡慕过萧晚楼的别国使臣这时更是羡慕，隔着萧晚楼悄悄探头张望。萧晚楼看他模样，觉得实在好笑，先前的不悦也就抛到了脑后。

如此，又过了一刻的功夫，传来宦臣的传报之声。先是一名雍容华贵的女子走入，看服色发饰，便是沂睦皇后纪氏。这皇后今年也不过三十开外，是前任文皇后死后才入的宫，因为娘家乃是沂睦世族，又颇得沐复野宠爱，十年前被立为后。

纪后进来，众人便知道沐复野要到了，纷纷起身。又过了片刻，沂睦国主沐复野才出现在众人面前。沐复野虽然已是七十高龄，但面色红润，头上不见一根银丝，看起来竟似五十来岁一般。这日他接受诸国朝拜，心情自然大好，在御座上坐下，欣然受殿中众人大礼，朗声道：“平身。”

萧晚楼行完礼，想到对面那桌仍然是空着，不知何人竟会姗姗来迟，这时下意识转头看去，看见对面桌后竟已有一人。

那人也不知何时入殿，既未失了礼节，又丝毫不曾引起别人注意。

再看他不过弱冠之年，身穿天青色沂睦皇子服饰，一张脸普普通通，与沐流辰等人隐隐有些相似。任谁也不会猜错他的身份。

萧晚楼本应觉得有些吃惊，可这时却好似心中意料之事被证实一般，竟是分外平静。

那人抬头看见萧晚楼正在自己对面，脸上露出淡然笑容。

注：“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乃是李斯亲写刻在和氏璧上献给秦始皇作为传国玉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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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碧玉光

萧晚楼心中轻轻叹息，想到：“果然是他。”

对面之人这般的模样，萧晚楼虽然只见过一回，却是记的再清楚不过，正是几日前尚与他一同夜闯窦庄的华敛易容后的模样。

他本是沂睦九皇子沐敛华，华敛之名，便是取了后两字反过来用。倒和萧晚楼那个假名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沐敛华的母妃乃是当年与尔骁婉后、嗣凝秋贵妃齐名的散璋烟岚公主章岚。其时散璋不过边陲小国，为依附沂睦，不得不将公主献上，被沂睦国主沐复野收入后宫。沐复野得了这样一个天下闻名的美人，初时很是宠爱了一阵，将她封为岚妃。但帝王之爱素来难得长久，后来失了新鲜，也就渐渐冷落了。岚妃生下沐敛华之后，身体伤了元气，加之因为思念故国心情抑郁，不久便亡故，可叹一代红颜薄命如斯。

沐敛华未诞生时岚妃已不太得宠，出生不久又失了母妃，加之岚妃乃是散璋远嫁而来，在沂睦毫无亲族势力，自然无人重视。后来沐复野醉心炼丹，便更不会在意这个儿子。沐流辰等人明争暗斗时，也不将沐敛华这个无权无势的弟弟放在眼里，结果沐敛华便成了无人注意的皇子。他既无官职，不需上朝，行事低调，有时入朝两三年的官员见了他竟也不识身份。

萧晚楼再细看沐敛华，此时不过是以易容之术遮掩、改变模样，看起来便与几位兄长脸庞十分神似，难怪他这样长年累月的易容，竟无人注意。不但是因为手段高明，也是因为他这模样在周遭熟识之人看来，丝毫不会令人产生怀疑。

想到沐敛华当日在谷中谈及自己时，说家中兄弟众多，却彼此互相猜忌，为了权力勾心斗角。果然正是如此。

说起来，如今沂睦的形势却是有些微妙。

国主沐复野之下，本来共有九子二女。除却早几年便失利，被削了名衔贬去边荒之地的五皇子、七皇子、八皇子外，二皇子、六皇子均是早夭，这其中自然又是一桩桩隐情，但既已是多年前之事，如今当然也不会有人多嘴去提。余下尚能坐在这寿宴上的，也就只有太子沐流辰、三皇子沐长缨、四皇子沐余鸿、九皇子沐敛华以及两位公主。

沂睦立储的惯例，是立皇后嫡子。前代皇后为沐复野生有一子，便是五皇子沐非言。早在十几年前行冠礼后依惯例被册封为太子。

但他在这太子之位上坐了不过几年，就被一桩官员徇私案件所牵扯，最后竟然被沐复野一怒之下废其太子之位，贬为庶民，流放荆州。

个中缘由，当然不会如表面所见那样简单。恰好这时大皇子沐流辰举荐闻姚入宫献药，很是讨了沐复野欢心。纪皇后膝下无子，沐流辰硬是认了这个比自己还小上许多岁的女子为母，既是长子，又勉强算是嫡出，加之得了沐复野的欢心，这些加起来，被封太子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四皇子沐余鸿隐然是站在太子沐流辰这边，能与之对抗的也就唯有三皇子沐长缨。但三皇子虽然手握兵权，要对付沐流辰却是名不正言不顺，故而隐忍至今。

本来若是长此以往，太子只需再逐步削弱沐长缨势力，待沐复野驾崩后，这沂睦国主之位便是十拿九稳。

可如今却是微妙，恰恰便坏在太子举荐的闻姚。

闻姚向沐复野献药，不但有返老还童的趋势，如今更有长生不老药。倘若这药真能令人长生不老，那沐复野自然便百年千年都是这沂睦国主，哪里还轮得到沐流辰当国主？退一步说，便是不能长生不老，沐复野过几年驾崩，可沐流辰今年已过不惑之年，时人大多寿短，过半百便是长寿，他还有时间等么？即便现在登上皇位，也不知能否似沐复野一般长寿，有多少年皇帝可做。

于是，这太子之位，便实在有些尴尬。

萧晚楼心想：也不知这沂睦太子沐流辰，心中是否后悔当初举荐闻姚。但不论如何，他现在必然是急切盼望着早一日登上皇位的罢。

视线微转，再次看向沐敛华，心里反复想着沐敛华那日所言，他是不愿参与宫闱之事，也许他日便会离了这华丽却抑郁的地方，海阔天空，自由自在。

想着，便忍不住的微笑。沐敛华这样的人，在平庸的面具下藏着不羁和随性，又带着那么些微的天真，是不该被困在宫廷中。

微微的出神，不觉便略过了宴上诸皇子献礼。待萧晚楼回过神时，正看见安阳公主沐朝欢起身，对沐复野行礼后，说道：“父皇，儿臣为父皇特地安排了一场表演，请父皇准许献演。”

沐复野满面笑容，道：“难为你还有这样的心思。准了。”

沐朝欢得了允许，便轻轻击掌。

过了片刻，便见四个大汉肩抬着一面红色大鼓走入殿中。

鼓上又立了一名红衣女子。

那女子正当妙龄，容姿艳丽。长发盘起，缀了朵金丝牡丹。她身穿一袭华裳，腰系五彩丝涤，勾勒出年轻优美的身体曲线，长长的水袖未收起，一直垂到雪白的赤足边。

四名大汉将大鼓摆在金莲舞台之上，退在一旁。

那舞姬立在鼓上，微侧着脸，目光流转间，好一番惑人之韵。

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的表演，这时莫不凝神静待。

角落传来悠悠乐声，红衣舞姬随歌起舞。水袖舒展，似流云般轻柔婉转。乐声越来越响，节奏渐快，红衣舞姬动作也随之激烈，盘旋跳跃间仿佛一团烈焰。这时乐声中突然夹着点点鼓声，更显激昂，众人细听，却发现鼓声是从金莲台上传来。原来是这红衣舞姬舞蹈间赤足应着乐声踏在鼓面上所发出的声音。

众人心中暗暗称奇，赞叹这舞姬舞艺出众，还会这样新奇出巧的表演。萧晚楼倒是心里微微一凛，这般舞蹈时赤足踏鼓而发出鼓声，绝非寻常人能够做到。

看来这安阳公主为了这表演，费了不少心思。

片刻，曲调转柔，鼓声停息。红衣舞姬轻身跃下大鼓，赤足落在地上，躬身下跪，双手以红色水袖为衬高捧着一样事物。

只听见沐朝欢道：“父皇，这是儿臣献给您的寿礼。”

沐复野示意身边侍从取过安阳公主的献礼，萧晚楼看见，那是一块碗口大的碧玉，质地温润，在殿中灯火照耀下仿佛流转着光晕，玉上似乎又刻有纹饰和字，但隔了远了，萧晚楼并未看清。

沐复野将碧玉拿在手上细细看了，复而朗声大笑：“好！”

沐朝欢拜道：“儿臣敬祝父皇万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上众人均起身，一同拜道：“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时间，宴上气氛热烈到极点。众人举杯共饮，红衣舞姬退下，又一群舞姬上场献艺，只把诸人看的眼花缭乱。

萧晚楼淡看这一番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象，举杯轻啜美酒。目光随意扫过，却见太子沐流辰与三皇子沐长缨面上均隐约带有一丝不快，心念一转，便知晓是因为安阳公主献礼抢了风头之故。

沂睦与其他诸国不同，素来便有女子参政的惯例。安阳公主沐朝欢贵为长公主，又是纪皇后所出，现在虽然尚且年轻，根基势力不比太子与三皇子，可如果得了沐复野的重视，将来也未必不会成为又一个沂睦女帝。她的年轻，反而更可能成为优势。

只不过，如今早早露了锋芒，也不是没有弊端。

萧晚楼想了一会，忽然哑然失笑，心中暗笑自己：“萧晚楼啊萧晚楼，这沂睦皇子公主们的争斗与你何干，只管坐看就是了。”

虽然这样说，可他生来便受的帝王教育，既然亲眼看见了，总会不由自主暗暗剖析。

况且，沂睦皇室的内斗，与他也并非全无关系，也许会影响到尔骁，自然也不能毫不关注。

酒过三巡，沐复野宣请宾客是夜尽情畅饮，便起身离开。他一走，众人少了拘束，言行间便越发随意起来。

雍和殿位处皇城中心，但仍属外殿，往北不远便是御花园，过了御花园才是真正的后宫范围。是夜国宴，宾客可随意在御花园游玩。这时殿中诸人酒足饭饱，纷纷起身三五作伴来这平日难得一入的御花园赏玩。

萧晚楼坐在殿中也略觉闷热，正要起身，忽然旁边嗣凝三皇子宁无争道：“萧殿下，夜色正好，不如你我同去花园游赏？”

萧晚楼一愣，望向宁无争。

只看见宁无争正注视自己，脸上虽然平静无波，但却没有先前入殿时的冷肃。因为饮酒之故，脸颊浮现淡淡红晕，灯火之下，看起来整个人柔和许多，更显得容姿美丽。

萧晚楼心中暗暗思量，却不知宁无争为何邀他同游，但既然宁无争已开口相邀，萧晚楼也无拒绝的道理。只好道：“得宁殿下盛意邀请，小王三生有幸。”

宁无争点点头，道：“萧殿下客气。”当先立起，萧晚楼随之起身，两人并肩走出雍和殿。

萧晚楼察觉许多人又嫉又羡的目光投来，心中不由暗暗苦笑。

第十四章 人自醉

是夜天气晴朗，只见一弯勾月高悬，黛色夜幕中星光漫天。沂睦皇宫内，各处点了千百盏五色琉璃明灯，仿佛与星空交相辉映，一时天上人间，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