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喊,惊动了守在门外的寻影,寻影以为萧晚楼伤病有变,也顾不得礼节,急急推门而入,见沐敛华脸色苍白坐在床边,呼吸略显急促,再看萧晚楼,却是气息平稳,气色倒比先前好了一些。
沐敛华好一会才清醒过来,看向萧晚楼,依然好端端睡在身边,不由心绪稍定,轻轻吐了口气。再见寻影脸带莫名诧异,知道是自己方才喊叫声音让他误会,不由微觉尴尬,清咳一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寻影答道:“沐殿下,快酉时了,可要去用晚膳?”
沐敛华略有些吃惊,想不到这么晚了,他一日一夜粒米未进,也确实觉得饿了,连忙起身道:“好罢。小楼……你家殿下……还请你好生看顾。”
他这番话寻影听了不免觉得有些怪异,寻影是萧晚楼近身侍从,此时萧晚楼伤病,照看自己主人自然理所当然,何需沐敛华多言。
他虽然知晓自家主子与这沂睦九皇子沐敛华交好,但却并不知两人恋情,这时听见沐敛华如此昵称萧晚楼,察言观色之下,只觉得这沂睦九皇子对自家主子过分关心,可心中又没有底,只能将疑问藏起,不动声色应了声是。
沐敛华出了屋子,一阵风吹来,只觉得身体微凉,想来是方才梦魇时出了身冷汗。走到院门口,见候着两名侍女。
二女看见沐敛华出来,连忙行礼,道:“殿下可是要用膳?”
沐敛华心想,这两个侍女倒是心思玲珑,点了点头,问道:“可曾见到红姑?”
左侧侍女答道:“红姑夫人在前厅等殿下,殿下请随奴婢来。”
当下一路引着沐敛华沿着蜿蜒长廊慢行,往前厅走去。
这驿馆乃是嗣凝造设的几座驿馆中最精致的一座,宁以期既然知晓沐敛华是自己亲子,自然更是待遇非常,当日就命内侍调拨了一批侍人来,整座驿馆全为沐敛华所使,又加派了许多护卫,便连厨子也是从宫内调来的御厨,对沐敛华用心可见一斑。
走到前厅,红姑果然候在那里,看见沐敛华来,迎上行了礼,旁边侍人知机,不等红姑开口,便摆布好碗筷,吩咐传膳。
沐敛华见只摆了一副筷,便让人又添了一套碗筷,让侍人们退下,对红姑道:“姑姑也一起用膳罢。”
见红姑微退一步,知道她又要说那些尊卑有别于礼不合,沐敛华连忙拉过红姑,道:“这里是曲水不是阳羡,不必讲那么多规矩,姑姑又不是别的什么人,在我面前又何必拘礼。”
红姑虽然拗不过沐敛华,在桌边坐下,却正色道:“纵使不在阳羡了,可殿下今后便是嗣凝皇长子,礼更不可废。”
沐敛华闻言,心中一阵郁闷,长叹口气,不再多言,举箸用膳。
红姑小心翼翼道:“殿下可是在怪红姑……怪红姑隐瞒了殿下身世?”
沐敛华苦笑道:“我知道姑姑是为了我好,怎么会怪姑姑。只是……”想到宁以期显然已下定决心要对人宣布自己身份,不免觉得头疼。
红姑似是看出沐敛华心思,道:“殿下不必担心,国主自会有所安排。”
沐敛华点点头,不欲在此事上多言。
话题一转,将自那日在凌山遇伏、被赵老祖孙救起来到曲水、又机缘巧合遇见宁以期乃至被牵连投毒弑君一案,前前后后这一个多月的事情与红姑详细说了一遍。
红姑微微沉吟,也推敲不出究竟是何人要杀沐敛华,倒是对这投毒弑君之事看的透彻,道:“能够轻易混入无忧庄投毒,想来不会是外人。嗣凝皇位之争由来已久,我看和这总是脱不了干系。”说到这里,便想到:“若宁以期宣布沐敛华身份,他既为嗣凝皇长子,按着嗣凝以长为尊的惯例,沐敛华便是储君第一人选。”
这样想来,不免又觉得有些忧心,沐敛华在嗣凝毫无根基,骤然卷入王位之争,也不知是福是祸。
如此看,确实是她行事草率了些。
当下便静默无言,也不知该再说什么。
倒是沐敛华,他从来就无丝毫问鼎野心,便不曾想到这些,见红姑无语,只当她一路跋涉劳累,草草用过膳后,便让红姑休息去。他自己心中牵挂着萧晚楼,又往萧晚楼那处去了。
红姑养了沐敛华二十年,自然清楚沐敛华脾性,再者沐敛华从未在红姑面前掩饰对萧晚楼的好感,到这时红姑怎么还会不明白?
她本觉得萧晚楼未必可交,可听沐敛华所言,知道萧晚楼当日力护沐敛华乃至自己重伤,又觉得也许这尔骁皇长子真如沐敛华所言一般,是个极好的人。她望着沐敛华背影,想要劝阻,却又无从启口,只得郁郁离开。
这天夜里,沐敛华守在萧晚楼身边,半夜时萧晚楼醒了一次,但尚未完全清醒又昏昏睡去,沐敛华知道这是要好转了,心中略觉宽慰。
寻影守在屋外,屋中动静听了清清楚楚,不由若有所思。
第二日午后,宁以期派人召沐敛华入宫。
父子相见,一方热切,一方尴尬,气氛十分微妙。
只听见宁以期道:“待朕宣告天下,阿敛你便不能再用沐这个姓了。你是朕的皇儿,理当认祖归宗,改为宁姓。”沉吟了半晌,道:“按着辈份,你该是用‘无'字,听说这‘
敛'字是你母妃所取,那便改名为宁无敛。阿敛,你说可好?”
沐敛华在心中默念一遍这三字,只觉得无比陌生,迟疑道:“父……父亲,你既是我父亲,便是没有昭告天下,我们的血脉也是割舍不断的。我胸无大志,只想做个平凡人,离开阳羡便不想再当什么皇子了,不若……”
正欲再说下去,却被宁以期一口回绝,宁以期道:“不行!你是朕与岚烟的孩子,朕已经对不起你母亲了,怎么再能让你受委屈?”神色忽然一变,道,“阿敛,莫不是你其实心里不愿认朕是你父皇?”
话已至此,沐敛华只得将自己顾虑之事说出。
宁以期神色稍缓,接着道:“阿敛,朕知道你是好孩子,此事你不必担心,朕自会有所安排。”
沐敛华早知宁以期主意已定不会更改,这时也不过想尽力一试,但看他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也只能暗叹口气,走一步看一步罢,宁以期深爱岚烟公主,总不会拿她的名节开玩笑罢。
宁以期又絮絮询问他在驿馆住的可好,侍人是否尽心服侍,还缺什么东西?
他心心念念岚烟公主二十年,面对这自己与岚烟公主的孩子,自然便将情感转移到沐敛华身上。一想到沐敛华自幼失母,在沂睦皇室中备受冷落的长大,宁以期不由满腔怜爱,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沐敛华,以弥补过去二十年未尽人父职责的愧疚与缺憾。
何况沐敛华继承了两人容貌,生的这般俊美,脾性又十分讨宁以期欢喜,宁以期原有三子,总是觉得宁无殊无才,宁无锐无志,宁无争却又过于深沉,这样比来,倒是沐敛华最中他的意,心思既聪慧,却又进退有度,无论何时何境,总能处变不惊,只是个性过于率真,生为皇子,非是好事。
但玉不琢不成器,沐敛华如今尚只是一块璞玉,便已光华绽放,若是假以时日……
这般的衡量,宁以期心中渐有定案。
又留了沐敛华说话,所问无非是沐敛华在沂睦过往,唏嘘不已。
沐敛华寻了个机会插口,请宁以期下令释放赵家祖孙,道:“赵老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与投毒之事绝无干系。”
宁以期略一思索,传下旨意,释放赵齐与小红,又另外派了人看守赵家。未经审讯便释放毕竟是破例,为防万一,还是要派人监视。
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恋恋不舍让沐敛华离开。
沐敛华回了驿馆,看见御医进出,连忙奔到萧晚楼房里。这时御医刚刚退下,寻影正守在旁边。沐敛华轻声问道:“如何?”
寻影道:“殿下方才醒了一回,御医看过,说是无大碍了,再休养些时日便会康复。”
原来这回看似伤病凶险,但前次肺叶间的伤已愈了大半,虽然被官兵捉拿时触动伤处,其实并未伤及要害。萧晚楼是尔骁皇长子,嗣凝如今与尔骁交好,自然十分看重萧晚楼,御医得了令,极力施为,但有什么灵丹妙药不要钱似的塞进萧晚楼嘴里,自然性命无碍,也比预期康复的快。
沐敛华放下心来。看萧晚楼额角冒汗,取过巾帕细细拭擦,寻影知机,不待沐敛华开口,便退到外面,阖上屋门。
过了一会,萧晚楼缓缓醒转,意识逐渐清明,看见沐敛华在身边,满脸的憔悴,神色又是焦虑又是欣慰,下意识微微一笑,轻声道:“我没事……”
开口才觉得嗓子如火烧般疼痛,不由咳了几声。
沐敛华连忙喂了他几口水,道:“别说话,你病还没好,要多休息。”
萧晚楼打量屋中摆设,瞬时心中便有所明了,但仍然带着疑问目光看向沐敛华。
沐敛华道:“这是驿馆。”
萧晚楼点点头,身体动了动,往床里侧微挪了一下。沐敛华会意,脱了鞋,合衣在萧晚楼身边躺下,伸手搂住萧晚楼,将脸埋在萧晚楼肩窝,闷声道:“你总是要逞强,明明受了伤也要说没事,我这两日好生担心。”
萧晚楼慢慢道:“我真的没事。睡了一觉,身上一点也不痛,倒觉得比先前还好一些。”
沐敛华哼了一声,却是不认同的意思。过了一会,又道:“寻影来了。”
萧晚楼道:“我知道了。”他先前醒过一次,已看见寻影。他与沐敛华发生意外,尔骁自然会派人寻他,来的人是寻影,虽在意料之外,却也不是十分诧异之事。
连连又咳了几声。
沐敛华连忙捂住他嘴,道:“你别再说话了,休息罢。”
但萧晚楼昏睡了一日一夜,这时醒了,一时也睡不着,精神反而十分的好。
沐敛华无奈,只好道:“你不想睡,那便听我说话。”
于是将这两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待说到自己身世时,不由心中一片黯然,道:“小楼,事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原来我不是父皇我儿子,那我在阳羡这二十年又算什么呢?我从前为了父皇炼药而烦恼,为了皇兄皇妹们争权夺势而烦恼,为了你与宁无争结盟对抗沂睦而烦恼,可现在才知道,其实我根本就不是沂睦人,我烦恼这些事,好像一场笑话。我应该是嗣凝人,但嗣凝对我来说只是个陌生国家,父亲对我虽好,可这里不是我心中的归处。现在,连我的名字都要改掉了,不叫沐敛华,叫宁无敛,小楼,我已经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了……”
他话语凌乱,却句句是他心中忧烦所在,一番心思在红姑与宁以期面前都没有表露,只是面对萧晚楼,才终于忍不住倾吐。
萧晚楼拉开沐敛华捂在自己嘴上的手,用力握紧,轻轻道:“不论你是沂睦皇子还是嗣凝皇子,在我心中,你是阿敛,始终不变。”
第四十二章
隔了两日嗣凝国主宁以期又召沐敛华入宫。
萧晚楼午后醒来,只觉得几日前的伤痛病苦忽然之间都消散的干干净净,虽然身体还有些无力,却是多日来未得的神清气爽。他吩咐了寻影开窗,见窗外春光明媚,花红柳绿,更觉心情舒畅。
萧晚楼叹道:“又是一年春……往年这时候,总是要登四季景阁赏春景的。”
尔骁都城外碧湖边,粉樱盛放,风吹过时,粉色的花瓣如雪片一般落在湖中,能把那碧绿的湖水也染成一片旖旎之色。
这时节,风碧的年轻男女们便会到碧湖边踏春赏景,湖上花坊往来如织,丝竹弦乐,轻歌曼舞,欢声笑语……自然也少不得许多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
萧晚楼遥想故国,不由面露微笑,又道:“这一回出来,比想象的时日要短许多,等过一阵子便可返国,若路途顺利,应当不会错过今年的祭天大典。”
寻影应道:“好在殿下吉人天相,这些日子来,二殿下三殿下莫不担忧挂怀,唯恐殿下出了意外。”
萧晚楼微笑道:“虽然遇到些许意外,但总归是有惊无险。倒叫亦阁和玉宫担心了,国中现今情形如何?”
寻影道:“国主退居后宫,静心休养,目前是二殿下代为摄政,太宰谈大人辅政,凰翔殿下亲自去了燕州。”
“燕州……”
萧晚楼略一思量,便明白寻影的意思了。想到萧玉宫年方二八,本应是在深宫中养尊处优的公主,却为了家国一人单枪匹马奔去燕州,只身涉险,再想到萧亦阁以沉疴之躯,勉力支撑国事,不由感慨万千,心中十分愧疚。
未能全力挑起国事,累年幼的弟妹肩负如此重担,是他这兄长的失职。
萧晚楼问道:“可曾得到燕王与蛮族勾结物证?”
寻影惭愧道:“燕王虽然确与蛮族来往,但寻影至今尚未取得物证。”
萧晚楼轻点一下头,并无太多责怪之意,只是沉吟再三,说道:“寻影,你先回去罢。玉宫虽然本事了得,但让她只身冒险,我总是放心不下。”
寻影一愣,道:“如今殿下重伤未愈,内力全失。这嗣凝国内暗潮汹涌,寻影怎可留殿下一人在此!”
萧晚楼道:“无妨,嗣凝要与沂睦抗衡,便要与我尔骁交好,现下万不可能对我不利。何况……”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言明沐敛华这一层关系,只是道:“你让柔蓝与千嶂来就是了。沂睦阳羡我都待过了,还怕这嗣凝国么?”
寻影迟疑道:“可是……”
萧晚楼却打断寻影,道:“传令罢,此事我自有分寸。”
萧晚楼既有决定,寻影知晓无从更改,只得道:“那请陛下准许寻影等柔蓝与千嶂到曲水后,再回燕州。”
萧晚楼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寻影的请求。
这时听见外间有仆从轻轻敲门,寻影走去开门,只听仆从报道:“三皇子殿下前来探望萧殿下。”
除去宁无争与萧晚楼私下密约不谈。公开的,在沂睦时,两人常常同被沐朝欢邀请赴宴,也算是相识一场,此次萧晚楼落难嗣凝,也是宁无争带人解围,又安排送到驿馆,传唤了御医来为萧晚楼医治。宁无争来探望萧晚楼也算是情理之中。
萧晚楼连忙让寻影将宁无争请入。
宁无争一脚踏入屋中,便开口道:“殿下在嗣凝受了怠慢,是宁无争疏忽,还望殿下原谅。”
萧晚楼靠坐在床头,微欠了欠身,道:“宁殿下客气,我身上有些伤,不便行礼,请宁殿下勿介意。”
宁无争连忙道:“怎么会,我原本前几日便想来探望萧殿下,但想到殿下伤病沉重,唯恐来了反而打扰殿下休息,这才拖延至今。如今看殿下气色,应是恢复了几分,宁无争便放心了。”
两人客套寒暄一番,寻影已经知机退守到门外。
宁无争见四下无人,话题便渐渐切入主题,开口道:“萧殿下,不知你与九殿下一同来我嗣凝,所为何来?你我两国素来交好,萧殿下若有什么要事需办,只消说一声,宁无争自然竭力而为。”
这番话说的客气,其实已经暗含责问之意。萧晚楼与沐敛华毕竟他国皇室中人,突然出现在这嗣凝国都,难免引人猜测。
萧晚楼苦笑一下道:“实不相瞒,并非我刻意隐藏行踪潜入嗣凝,此番前来纯属巧合。”于是便把当日凌山遇袭,一路流落嗣凝之事择要说了一遍。又道:“来到曲水后,本是想拜访宁殿下,但当时宁殿下尚未归国,便未能及时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