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当日宁以期把握十足,果然是已有充分安排。
心念略转,自然也能猜到沐朝欢那边的反应。沐敛华身世如何,与她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她轻描淡写几笔,便能让嗣凝国主欠下人情,听说近来沐长缨步步紧逼,想必这次又可趁势向嗣凝再借兵力。
但是单单以此尚还不足以成为沐敛华是宁以期亲生子的证明,毕竟那所谓的莫儿,闻所未闻,年代久远,嗣凝众人也无所查证,就算真有其人,也难说她生的就一定是宁以期的孩子。
宁以期见众臣欲言又止,不慌不忙道:“阿敛身世之事,确实关系重大,朕这里尚有一物,可做证明。”对旁边侍人使了个眼色。
侍人得令,弯腰退下,过一会捧了个锦盒回来。锦盒不过巴掌大小,红底上绣着杏叶图案,众臣中有人认得,忍不住低声道:“杏林秘药?”
宁以期点点头,道:“传御医。”
早已候在门外的御医连忙入内叩首行礼,高呼万岁。
宁以期示意御医起身,道:“李卿,将这味药功效与在座诸位大人讲解。”
李御医应了声是,道:“启禀陛下,此药乃是宫中御药房近年方得到的珍药,为杏林所出,将此药化入水中,分别滴入两人血液,便可验明两人血缘。若为父子兄弟及亲之人,药水呈大红之色,若为叔侄堂表关系,则呈桃红色,验血之人关系越远,药水颜色越浅,若是全无关系,则作无色,一目了然。”
世上常有滴血认亲之法,但如李御医所说之药这般神奇,实乃当世罕见。众臣无不瞠目结舌。但他们大多听过杏林之名,虽觉得过于玄妙,却也无太大怀疑。
宁以期道:“这般神奇之药,朕也是初次所见,既然如此,不如便先取朕与护国侯之血一试。”
宁颉领旨,只得上前一步。李御医打开盒子,将半粒白色药丸化在水中,又在宁以期与宁颉手上取血,滴入碗中。这一碗药水本是无色,血液滴入,渐渐化开,最后竟真晕成一片桃红色。可见药效果然十分神奇灵验。
顿时众人目光投在沐敛华身上,沐敛华心中苦笑一下,也只好伸出手来,无需吩咐,李御医取过沐敛华血液,与宁以期之血一同混入另半粒药丸所化药水中。果然不出宁以期意外,药水变作红色,衬着白玉碗,药水色泽红艳,醒目异常。
这下众臣无话可说,沐敛华这个嗣凝皇长子是当定了。
宁以期道:“关于阿敛身世之事,择日朕会下诏公告天下。”
众臣只得跪下叩首,道:“恭喜陛下,臣参见殿下千岁。”
宁以期道:“众卿平身。”
待众人起身,宁以期神情肃穆,视线转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心中一凛,知晓宁以期的意思。沐敛华的身世既已说明,接下来便该回归正题。
果然宁以期道:“罗卿,不知近日调查的结果如何?”
大理寺卿被宁以期点到名,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启禀陛下,关于行刺一案,臣所查……所查……”
沐敛华见他额头冒汗,心中暗暗思量,这桩行刺案想来牵涉重大,连大理寺卿这样的重臣也有所顾忌。
宁以期沉声道:“卿不必顾忌,尽管直言。”
大理寺卿连忙道:“是。”静默片刻,似是在斟酌语句,可接下来这番话,其实他心中早就酝酿了一夜,只是临到头了,却反而迟疑。
但众人皆等他开腔,忍不住干咳数声,抹了抹额头汗迹,缓缓陈述案情。
当日在杀手尸身上搜到三皇子宁无争的令牌,正如吏部尚书所言,此举太过明显,嫁祸之嫌。但唯一被擒杀手在狱中服毒自尽,杀手既死,线索全断。正当大理寺卿毫无头绪之际,却忽然也书桌上发现有人留下一封密函,竟指引他悄悄搜查大皇子府。结果在宁无殊的府上,搜出了一枚宁无争的令牌以及一瓶毒药,正是当日宁以期所中之毒。
调查至此,几乎可以算是水落石出。
但此案竟然是大皇子所为,并且刻意栽赃三皇子,在场诸人均大吃一惊,也难怪大理寺卿先前吞吞吐吐。
礼部尚书似是不愿相信,道:“罗大人,弑君之罪非同小可,仅凭一块令牌与一瓶毒药便定罪,只怕是草率了一些。”
宁以期阴郁着脸,点点头道:“正是,罗卿可有别的证据?”
大理寺卿道:“启禀陛下,臣尚有人证。人证臣已带来,陛下可以亲自过问。”
宁以期点头道:“传进来罢。”
御书房大门打开,进来一个宫女,哆哆嗦嗦的叩首行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理寺卿道:“你将在大皇子府所见再说一遍罢。”
那宫女颤声道:“奴婢是大皇子府中侍女,前日端茶给殿下时,听见大殿下与张先生说话……”
“他们说了什么?”大理寺卿追问道。
“大殿下说……他说,'不知先生有何高见。'然后奴婢又听见张先生说,'殿下不妨派人假冒三皇子的手下,再来一招杀人灭口。'”
此言一出,礼部尚书等一干大皇子派的大臣都面色十分难看。
大理寺卿道:“陛下,还有其他人证,是否也要……”
宁以期叹口气,挥挥手,道:“够了。”
大理寺卿连忙示意这宫女退下。雕花木门阖上,室内又是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宁以期沉声道:“孙卿,你看此事该如何是好……无殊毕竟是朕的亲生孩儿,想不到竟会……实在是太令朕心痛。”
礼部尚书被宁以期点名,这时已是脸色一片惨白,他看了看宁以期身边的沐敛华,忽然醒悟过来。
这一桩案审,特意放在御书房,国主宁以期召集了众臣,便是为了留下余地。
而这余地,既是留给宁无殊,也是留给拥护宁无殊一派的大臣,更是留给了沐敛华。
宁无殊这弑君的罪名一旦落实,人生也算是走到尽头,就算宁以期不杀他,但立他为太子也万万不可能,一损俱损,拥立宁无殊的大臣今后该如何立足?
而沐敛华身份公布,便被推向嗣凝皇位之争的风口浪尖上,他在嗣凝全无根基,缺的就是大臣亲信。
只怕是行刺案的调查结果,大理寺卿早已私下禀告国主宁以期,而今日这一场,只是为了做给诸臣看罢了。
宁以期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他是给这些大臣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想到这里,礼部尚书不由冷汗湿透袍服。
第四十五章
弑君一案,最终的真相并未公布于众,毕竟宁以期尚且还念着那微薄的父子之情,又要趁势为沐敛华铺路。大理寺卿对外宣布的案审结果,将罪名全推到那在狱中服毒自尽的杀手和大皇子府上幕僚张济身上。而宁无殊则因驭下不力之罪被贬去了北方临近散璋的豫州。
宁无争并未逼的太紧,到这一步暂时也就够了。宁无殊本来就没有什么才能,即使别人有心扶他,几年之内他也翻不了身。至于将来,宁无争自信有的是办法永绝后患。但现在,他不必着急,他的面前还有其他的障碍急需清除。
沐敛华固然在他的预料之外,不过好在即使现在宁以期开始为沐敛华培植势力,毕竟起步太晚,短期也不能成什么气候。但宁无争也不会放任太久。
宁无殊离京那日,天色未明,只一辆灰色的马车,跟着四名侍卫,前夜下过雨,地上有些泥泞,溅的车上点点污痕。无人送行,宁无殊才一国皇长子,东宫太子的得力人选忽然就变成了失势而流放的皇子,还险些就丢了性命,这样的落差,难免让这离京的一行人显得有些悲凉丧气。
宁无争站在城墙上远远的看,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他心里默默算计道:“一个一个,终究都要解决掉。”
大约是看惯了权利交替兴衰荣辱,宁无殊的离去对嗣凝皇宫仿佛并未造成太大的波动,一干大臣唏嘘了几日之后,也无暇再顾此事,接下来要操办的,便是三皇子宁无争与沂睦安羡公主沐夕醉的婚礼了。
婚礼订在五月初七。眼下也不过只剩下小半月的功夫。
萧晚楼伤势已愈,行动无碍,面见了嗣凝国主宁以期后,本来是想当面答谢求去。但宁以期出言挽留道:“萧殿下既然来我嗣凝,朕理当好好招待一番,不日便是吾皇儿大婚,萧殿下何不赏面留下观礼,待无争大婚之后再启程不迟。”
嗣凝国主亲自开口相邀,萧晚楼自然不好推托,虽然惦念着尔骁国内,却也只好点头答应。
好在相关礼物,早有尔骁风碧那边打点好送来,总算也不至空手赴宴。
沐敛华的身份已是半公开,只是宁以期打算过了宁无争婚礼后,再寻个吉日公布,因而现下沐敛华仍然是住在驿站内。
他虽然心中有所顾虑,但身边情人知己俱在,也算聊以安慰。萧晚楼伤愈后,沐敛华便与他及沈轻狂三人一同游览曲水,日子过的倒也飞快。
这日逛到东市,沐敛华忽然想到,赵家祖孙因他的缘故被牵连入狱,事后虽然放出,但因为前些时日诸事繁杂,却不曾来亲自看望过赵齐。萧晚楼也觉得好不容易伤愈,自当亲自上门答谢,于是当即转道往赵齐的商铺去。
走到铺子前,却见大门紧闭,一问旁边店家,却说是关了许多日了。沐敛华大吃一惊,行刺一案审查结果已有,与赵家全然无干,宁以期派来的看守监视应该也早已撤去,何以赵家商铺至今未开?三人又连忙赶去赵家老宅。
到了赵家,开门的老妇沐敛华与萧晚楼俱识得,乃是平日赵家雇了做饭打扫的,见着沐敛华与萧晚楼两人,略愣了愣,随即欣喜道:“是华公子和楼公子,你们来了可在好不过。”
沐敛华急道:“怎么回事?”
老妇叹道:“赵老自狱中出来,便身子一直不好,前几日更是一病不起,请了几个大夫,吃了许多药也不管用,小红一个孩子又怎么顾的过来。”
沐敛华大惊失色,道:“怎么会病了?快带我们去看看。”
这时小红出来,看见是沐敛华与萧晚楼,口中“啊啊”连喊了几声,扑了过来。人未到,眼眶已红,想来是这几日为了赵齐的病忧心所致。
萧晚楼轻轻抚着小红肩头,道:“莫担心,你阿敛哥哥的好朋友是大夫,定能治好爷爷。”
小红点点头,带着三人去了赵齐的屋子。
屋中空气窒闷,弥散着浓郁的药味,却又隐隐透着些腐气,再看赵齐,一阵子未见,人竟枯瘦的看不出原来模样,面色灰白,仿佛将死之兆,萧晚楼心中暗道不好。
沈轻狂只看了一眼,便轻轻摇了摇头。
沐敛华一怔,道:“轻狂,你的医术天下无双,这样的小病怎么会治不好?”
沈轻狂道:“此人早年疾苦,中年伤心,晚年操劳,损耗太甚,经此牢狱之灾,发作出来。他这不是病,而是时限到了。大夫治病不治命,以我之所能,也不过尽力拖延一段时日罢了。”
他自怀中取出一支药瓶,倒出一粒药丸让赵老服下。
药效起了,赵齐自昏迷中恢复了神智,看见沐敛华与萧晚楼,长长叹了口气。
沐敛华还想安慰赵齐几句,却被赵齐阻了,低声说道:“我这是不成啦……莫伤心,活了一辈子,也该到时候了。只是……只是小红这孩子,唉,以后……”
萧晚楼连忙道:“赵老,小红是认过我做哥哥的,以后自然不会委屈她。实不相瞒,我其实是尔骁皇长子萧晚楼,过去迫不得已瞒了身份,实在抱歉。”
赵齐早知他非富即贵,却想不到竟然是尔骁皇长子这般尊贵身份,一想到小红竟然无意中与尔骁皇子结义金兰,不由又惊又喜。萧晚楼的人品如何,赵齐看的清清楚楚,如此一来,小红今后自然生活无虞。
想到这里,一颗心放下,低声笑道:“想不到,想不到……草民高攀了,今后小红便托付殿下了,待老朽去了,便请殿下把小红带去尔骁罢。”
萧晚楼点头道:“这个自然。”
赵齐把小红托孤给萧晚楼,算是放了心,一口气松了,人又昏迷过去。
众人叹息不已,小红虽然耳聋,却识唇语,众人的对话她看明白了大半,这时候在一旁低声抽泣。萧晚楼轻抚小红,默默无言。
过了两日,赵齐终于还是去了,沐敛华与萧晚楼悄悄帮着操办了丧事,将赵家铺子变卖出去,给了木子、阿真一笔钱,余下的钱财便换做金块银票,放在盒中,交给小红,把她带回了驿馆。
红姑见到小红,十分怜惜这个孤苦哑女,道:“我名字里有一个红字,你名字里也有个红字,这便是缘分。你叫殿下一声哥哥,便也该叫我一声姑姑。”
柔蓝千嶂知晓小红是萧晚楼认的义妹,更是吓了一跳,柔蓝笑道:“这下我家殿下便有伴了。”于是拉着小红闲话去,但她说话太快,又不懂手语,不免如鸡同鸭讲。虽则如此,却总算化去了小红一些丧亲之痛。
五月初七这日,宁无争与沐夕醉大婚,因为沐夕醉乃是沂睦公主,沂睦女皇的妹妹,关系两国邦交,这婚礼便称得上是举国大事。婚礼筹备已久,到了这一日,曲水自然满城的喜庆。依照嗣凝祖制,皇子、皇子妃要一同去祖祀祭拜先祖,然后再返回皇宫,由国主主持婚礼,其中繁文缛节无数,沐夕醉被嗣凝皇宫的嬷嬷们训练了这许多日,总算咬着牙一一照做,没出丝毫意外。
到了入夜时,皇宫大殿中便设宴招待群臣以及各方来贺的使臣。沂睦派来了吏部侍郎镜函。镜函虽然官职不高,但他自安阳女帝沐朝欢登位前便为府中客卿,为沐朝欢出谋划策,素来颇得沐朝欢信任,此次派他来做使臣,也是沐朝欢的心意。此外又有沐朝欢亲自挑选的各色珍品作为贺礼,加上先前随沐夕醉带来的丰厚嫁妆,沐夕醉可谓出嫁的排场十足。
殿中诸臣观看沂睦来的贺礼,虽然长久以来对沂睦不满,却也不由心中暗暗感叹,沂睦毕竟泱泱大国,出嫁公主竟有这么大的排场。
沐夕醉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脸,她年龄尚小,还未完全长开,却已可见倾国之姿,这时盛装打扮,站在宁无争这般当世罕见的美男子身边,也丝毫不显逊色,众人只觉得几乎满堂的光彩都汇聚在两人身上,简直让人睁不开眼。
萧晚楼虽然坐在上席,却因为相貌普通,行止低调,几乎被人忽略,连带的坐在他身边刻意将脸藏在阴影里的沐敛华也少有人注意。
酒过三巡,殿上众人皆熏,沐敛华自桌底下,悄悄握着萧晚楼一手,取过酒杯,低声笑道:“美人,咱们也喝杯交杯酒罢。”
萧晚楼笑笑,道:“你喝醉了。若说美人,我不是,你才是。美人,还不快给本殿下笑一个?”
沐敛华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道:“小楼,想不到你也有如此不正经的时候。”
他笑的声音太大,引来旁人注意,萧晚楼无奈握着他的手轻轻摇了摇,沐敛华连忙收敛一些,又退到阴影处。低声道:“这里人多,咱们走罢。”
萧晚楼点点头,两人趁着殿中无人注意,悄悄从侧门出去。走到外面,不约而同深深呼口气。相视一笑,沐敛华道:“还是在外面自在。”他天性率真,喜欢自由,于他而言,与其在殿上羹筹交错,倒不如同三两知己闲居小酌。
两人绕开候在宫门前的侍从,没有坐车,出了宫便沿着城中街道漫步而行。
此时月至中天,半圆的月暧昧朦胧,暖风熏过,带来不知何处女子轻唱的旖旎小调。沐敛华见街上无人,便不再顾忌,紧紧握住萧晚楼的手,十指交握,掌心相贴,沐敛华说不出的开心,嘴角忍不住的上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