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他乡,却看见这因岚烟公主而闻名的白兰钗,教他一时情难自抑。
正自沈思,忽然听见赵齐轻喊一声:“阿敛,你做什麽?”
沐敛华骤然一惊,猛然醒悟,见自己当着客人面失神抚摸玉钗,不由尴尬万分,讪讪道:“我见这钗子好看……”
赵齐连忙陪笑道:“祁老爷,阿敛是新手,失礼之处多多包涵。”
祁老爷却也不生气,也与沐敛华一般伸手抚摸这对钗子,道:“这白兰钗,确实分外好看。”忽然又抬头望向沐敛华,轻轻咦了一声。
沐敛华与赵齐均觉得有些奇怪,讶异的望向祁老爷。祁老爷干咳一声,拿起茶杯浅啜一口,问道:“除了这对白兰钗,还有别的麽?”
沐敛华见祁老爷刻意转开话题,虽然心中暗生疑惑,却也识趣并未追问,仍然规规矩矩候在一旁。
赵齐想了想,道:“还有幅字,不知祁老爷是否喜欢。”
“字?”
赵齐点头道:“这幅字乃是沂睦书法大家顾元所书,顾元死後,留下的字画得贵人赏识,闻名天下,但他生前却潦倒落魄,往往为一餐食而写字卖画,在民间散落了不少佳作。这一副字也是老朽在阳羡无意中购入,写的是一首白兰诗。”
念道:“楚客曾因葬水中,骨寒化出玉玲珑。生时不饮香魂醒,难着春风半点红。”
赵齐念完,店中一片寂静,过了片刻,才听祁老爷开口问道:“这幅字在哪里?”
赵齐连忙道:“这幅字购入时残旧的厉害,带回曲水老朽便送去重新装裱。祁老爷若是中意,待过几日装裱好了,老朽给您送去?”
祁老爷点点头,道:“也好,顾元一代大家,其人书画都是难得佳品。”顿了一顿,道:“今日便先这对钗子罢。那字裱好,就请赵掌柜差人送到无忧庄……”
忽然又停了停,指着沐敛华道:“便请这位小兄弟送罢。”
沐敛华见客人点了自己名,不觉有些奇怪,心想莫不是因为刚才自己摸了钗子惹的客人不快,要存心挑事罢。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祁老爷也不似这般小器之人,也不知道他为何要特意叫自己送字。
赵齐虽也讶异,却点头应允道:“是。回头便让阿敛把这幅字给祁老爷送去。”
祁老爷点点头,付了钗子与字幅的钱,起了身,小心翼翼的收起这对白兰钗,与赵齐告辞。赵齐亲自将他送出门外。
回了身,见沐敛华已在收拾茶盏,赵齐失笑道:“看你这少年人平时还算稳重,今日是怎麽了?”
沐敛华叹口气,实话说道:“实不相瞒,我是想到我母亲从前也有这麽一对玉兰钗。只是她早已故亡,也没给我留下什麽纪念之物,所以看到这钗子,我便想到了母亲,一时失了分寸。”
赵齐吃了一惊,这才知晓原来沐敛华是这样的心思,见他年纪轻轻,母亲却早亡,不由想到自己已死儿子媳妇和失了父母的孙女小红,心中悯然,叹口气道:“原来如此,这是人之常情,也怪不得你。”
玉兰钗在沂睦极常见,别国也有,是以赵齐丝毫不曾想到沐敛华的母亲,正是那玉兰钗真正的主人。
回了赵家老宅,小红听见动静,高高兴兴的跑到堂前迎接赵齐与沐敛华两人,桌上碗筷已摆好,只等两人回来。
沐敛华一日未见萧晚楼,心中想念的紧,推说不饿,便先绕去侧厢客房看萧晚楼。小红本来想拉着沐敛华,告诉他萧晚楼好好的,却被赵齐拦住了,道:“爷爷饿了,咱俩先吃罢。待会你再给他们送饭去。”
小红有些疑惑不解,回头望望厢房方向,被赵齐拉着在桌边坐下,乖乖吃饭。
萧晚楼当日中箭伤及肺叶,虽然天幸捡回一条命,却着实伤重,稍一动作便会扯动伤口,乃至引发剧咳呕血,皮表伤虽已开始结疤,其实内里并未完全愈合,也没别的速成办法,每日只能静卧休养。
沐敛华回到屋中,见萧晚楼醒着,三步并两步走到床前坐下,伸手抚了抚萧晚楼,道:“今日可觉得好些?”
萧晚楼对沐敛华微微一笑,道:“好多了,也不觉得痛,只是伤口有些麻痒。”
沐敛华轻轻将萧晚楼扶起,让他靠在自己身前,伸手解了衣襟,查看伤口,纱布揭开,重新换过药,又仔细的包扎起来。道:“结疤时总是有些难受,再忍些日子就好了。”
他当日与萧晚楼一同落下山崖,左臂被石块砸断,眼下还未长好,仍然用夹板夹着,也使不上什麽力,这一番换药包扎,着实费了他不少劲,额上冒出些汗来。
萧晚楼看见,缓缓抬手为他拭了拭汗,道:“你自己伤也未好,别太辛苦了。我没事。”
两人相视一笑。
过了一会,小红端了饭来,大约是被赵齐叮嘱过了,也不多打扰两人,放下饭菜就笑着走了。
萧晚楼伤未好,只能吃些清淡粥食小菜,沐敛华先一勺勺喂了萧晚楼吃完,再自己狼吞虎咽匆匆将余下饭菜扫入肚中。吃完不久,小红又来了,收拾了碗筷,又送了萧晚楼的药来。
沐敛华见小红忙前忙後,有些不好意思,对着小红张口一字字说道:“小红,谢谢你。”
小红笑着摆摆手,端着碗筷出去。
嗣凝礼教严谨,女子平日不得随意出门。赵齐去外地跑商时怕小红一人在家中发生意外,才带着出去的,回到曲水,小红就只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家里也着实气闷。这趟回来,多了两个人,小红难得有人作伴,自然十分高兴,萧晚楼又是天性温和之人,两人处的十分融洽。虽说按着嗣凝的规矩,男女整日独处於礼教不合,不过在这家中,一个哑女一个伤患,赵齐既然不以为意,自然更不会有人指责。
沐敛华又喂萧晚楼喝了药。这时早已过掌灯时,推开靠近床侧的窗,已可见漫天星光,两人心神放松,沐敛华搂着萧晚楼闲聊起来。
沐敛华道:“小红心思敏捷,生在嗣凝,实在可惜。”
萧晚楼这几日与小红相处,深有同感,叹道:“这嗣凝国中,也不知有多少女子被压抑了才华,年华空度。”
沐敛华这时想到沐夕醉与宁无争订婚,将来要嫁来嗣凝,她那样的性子,也不知以後在这嗣凝怎麽过下去。可这道路是她自己选的,她迷恋宁无争,嫁的欢天喜地,旁人又能说什麽。
忽然想到,宁无争只怕快回曲水了罢。当日原本他们便是要与宁无争差不多时候离开阳羡,结果出了这样的意外,竟一路来到嗣凝。宁无争出发的迟几日,部队行的慢,路上经过各城又有许多礼节应酬,回嗣凝所需的时间便长,但算算日子,估摸着也就在几日内了。
心下微一迟疑,道:“待宁无争到曲水,要去找他麽?”
沐敛华心想:虽则宁无争野心颇大,难以完全信赖,但萧晚楼与他有盟约在,他总不可能对萧晚楼不利,毕竟是嗣凝皇子,府中总不会少珍贵药材,有他援手,萧晚楼的伤也能好的快一些。
萧晚楼却摇摇头,道:“再说罢。”沐敛华所想他心中明白,但他想到的却是不愿再欠宁无争人情。
沐敛华明白萧晚楼的意思,嗯了一声,不再提这事。
过了一会,又道:“今天店里来了个客人……”
於是把白兰钗之事说了一遍,萧晚楼见他提到母亲时神情落寞,轻轻握住沐敛华双手。
注;《白兰》一诗出自宋?王鎡
《谛授》第三十一章 无忧
过了两日,那幅顾元的字装裱完成,赵齐将去无忧庄的路径详细说与沐敛华听,让他将字送去。出门时,赵齐再三的叮咛道:“无忧庄规矩甚多,小心莫惹了客人不快。”
沐敛华点点头,拿着那幅字出了门。
无忧庄坐落在曲水城北近郊,偌大一座庄园依山傍水而建,延绵甚广。带了些斑驳印记的院墙使庄园显得有些老旧,黛色的屋角零星掩映在树梢间,庄园内外静悄悄,也没什麽声息,站在外间看去,只觉得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大宅,但若走进去,便会发觉庄园内外大不相同。
园内虽然没有金碧辉煌的华丽景致,但亭台楼榭无一不建造的精巧优美。沐敛华随意看去,见近处曲桥扶栏上以云霞贝壳嵌了花鸟图绘,心中顿时一凛。云霞贝壳以表面色彩绚丽若云霞而名,虽然不比珊瑚珍贵,却也是难得之物,寻常人家绝不会用来做庭院装饰,任风吹日晒。
一路走过,处处可见这般精巧昂贵之物,看似随意自然,实则昂贵奢华,王侯世家不过如此。
这无忧庄只怕远不止寻常的富贵。
领路的,是个眉目干净的小厮,想来是得到了吩咐,客客气气的接待了沐敛华,又一路引着他往庄内走。
沐敛华本觉得有些奇怪:按说眼下他不过一个商铺夥计,东西既然送到庄园,交到门房下人手里也就行了,谁知道那小厮说祁老爷要见他,这意思竟是要他亲手将东西送到祁老爷跟前。顾元的字虽是难得,但这一幅眼下也还算不上什麽绝世珍品,何须如此隆重?
但沐敛华心中也确实对这无忧庄以及那祁老爷有些好奇,便顺着小厮的意思,一路走进无忧庄。
沿途偶有仆从侍女来往,却都是轻声敛息,难怪在庄外听不见什麽声息。
一路穿花拂柳,越往庄内,景致建造越是精美,沐敛华虽然心中暗暗惊讶,但他毕竟是在沂睦皇宫长大,见惯总总穷奢极欲,无忧庄再不凡,比起沂睦皇宫总是不如的,沐敛华自然见怪不怪。面上镇定自若,不露分毫心思。
过一会,走到一处小院外,门前立了两个侍女。
小厮见了,便请沐敛华稍等,上前几步走近那两个侍女,小声问道:“是小姐在里面麽?”
左边一个绿衣侍女点点头,有些好奇的望向沐敛华,道:“那是什麽人?”
小厮道:“是来给老爷送东西的。”
两个侍女听了,不由又上下打量沐敛华一番,他这时脸上涂的又黄又黑,穿的也只是寻常夥计的灰色粗布衣裳,哪有丝毫的高贵俊美模样,侍女大约也是觉得祁老爷怎麽会要亲自见一个夥计,实在奇怪,脸上都露出些疑惑之色。
沐敛华猜到两人心思,便对她们客客气气的笑了笑,也不多言。
小厮见状,又压低了嗓音道:“是老爷特地吩咐的。”
右侧黄衣侍女便道:“你们等会儿,我进去传报。”转身走入小院。
过了一会,黄衣侍女跟着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走出。沐敛华见这少女与沐夕醉差不多年纪,穿了一身白色衣裳,外面又罩了层浅粉色的纱衣,长长的秀发挽起些许,梳的是未出嫁女子的式样,斜插了两支发钗,沐敛华识得,正是前几日祁老爷买去的那对白兰钗。待她走的近些,沐敛华看清她模样,却猛然一惊,竟怔怔看着她不能言语。
这少女明眸皓齿,秀丽无双,竟是与沐敛华母妃留下的那张画像中的倩影有六七分的肖似,若她脸颊稍瘦,下巴再尖一些,唇薄一分,眼睛不那麽圆,再年长几岁,只怕真要与画像中人一模一样。肖似的容貌,加上头上那两支白玉钗,一时间沐敛华竟觉得仿佛是岚妃自画中走出一般。
她看见沐敛华,本是有些好奇的,忍不住悄悄看他,可见沐敛华直直的盯着自己看,不由羞怯起来,侧过脸去,快步走开。
嗣凝礼教严谨,这样的富家小姐,极少与陌生男子接触,更遑论被这样紧紧盯着看。
身後黄衣侍女以及立在门前的绿衣侍女连忙跟着这少女离开,两个侍女只当沐敛华从未见过这般美貌女子,因而无礼,心中微怒,黄衣侍女临离开时尚不忘狠狠瞪沐敛华一眼,不满的轻哼一声。
沐敛华被这一声惊醒,这才察觉自己失态,低下头不再看那少女,心中却波涛汹涌。
待那少女走远,小厮低声唤了沐敛华一声,沐敛华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的一笑。
这小厮也当沐敛华惊於少女美貌,顺口说道:“那是小姐。”想到沐敛华不过是个送货的夥计,便也没接着说下去。又道:“小姐走了,我们可以进去了。老爷就在里面,请。”
沐敛华点点头,带着满腹的疑惑跟着小厮走入院中。
进了院门,沿着曲径在花树丛中穿绕而过,便看见清池屋舍。碧水中飘了些枝头落下的粉色花瓣,偶尔有几尾锦鲤游近水面,尾鳍拍打出小小水花。正当春暖,屋舍临池一面敞了窗扇,隐约可见内中人影。
小厮领着沐敛华绕到屋舍门前,门前又守了个打扮相似的仆从,见两人来,侧身轻敲了敲门,恭声道:“老爷,赵记的夥计来了。”
屋里传来人声,道:“请他进来罢。”
沐敛华听出,正是那日来店里祁老爷的声音。
那仆从应了声,开门把沐敛华请入,又轻手轻脚关上门。
放眼看去,屋舍宽敞明亮,布置了书架桌椅,显然是间书房,一人立在临池的窗边,正向外眺望,知晓沐敛华进来,转过身子,看向沐敛华。
沐敛华这才看清楚祁老爷的模样,原来是个四十开外的男子,身形略有些削瘦。虽然保养得宜,但仍然挡不住岁月的痕迹,额头眼角刻了数道皱纹,尤其是眉间几道深刻皱纹,使他脸上显出一种忧愁的神情来。但他眉眼长的极好,即便人到中年,仍然不失俊朗,正如沐敛华先前所猜,年轻时定是个美男子。
然则沐敛华却又觉得,这男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仿佛似曾相识,可搜遍脑中每个角落,也没有任何见过这人的记忆。
收摄心神,沐敛华恭恭敬敬说道:“祁老爷,这是您前几日订的字,已经装裱好了。”
一边说,一边将那幅字捧给祁老爷。
祁老爷淡笑了一下,道了声有劳,伸手拿过字幅,展开观阅。这一副字两三尺长,行笔端庄,应着诗句却又微微透着一点委婉笔意,装裱一新之後,更显得出色。祁老爷细细品赏,忍不住轻轻念道:“楚客曾因葬水中,骨寒化出玉玲珑。生时不饮香魂醒,难着春风半点红……”声音渐低,眉宇间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也不知在遥想什麽。
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将字幅卷起摆在一旁桌上,转头看向沐敛华,失笑道:“看我糊涂的,一时怠慢,失礼失礼。”扬声道:“上茶。”
沐敛华莫名其妙,心想他何需对个夥计这般客气,还要上茶招待。连忙道:“祁老爷客气了,字已送到,小人这就告辞,不打扰祁老爷休息。”
祁老爷却道:“既然来了,便坐一会也无妨。”
沐敛华迟疑道:“这……”
不等他说下去,祁老爷连忙开口打断,道:“只是一小会儿,也不会耽误什麽事罢。”
他说这话时,仆从已把茶端上,沐敛华见状,也不知这祁老爷到底是打了什麽主意,但也不好拒绝,只得道:“如此,小人便打扰了。”也不客气,落落大方的入座,但并不饮茶。
祁老爷吩咐仆从退下,视线转回沐敛华,却是对着他细细的打量,过了一小会,开口问道:“你叫什麽名字?”
沐敛华答道:“小人姓华名敛。”
祁老爷将这名字念了一遍,道:“是哪个字?”
沐敛华只得又回答道:“是韬光敛彩之敛。”
祁老爷点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名字。”又道:“看你谈吐不俗,不像寻常夥计,可曾念过书?”
沐敛华道:“念过。”
祁老爷咦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去考个功名,总好过在店里当夥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