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震未察觉他神色不对,专心操纵船只。一时间船上静默无语。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远远的看见海岸,闵望见这一片海岸有些陌生,想是杜震走了另个方向,这时忽然想起那理应在九龙圣岛附近等他一日的哑巴船夫,不由"啊"了一声。
心想:"糟了,逃时匆忙,倒把那人忘了。"
转念一想,又想到:"他日落时等不到我,便自会回去。"于是少了几分愧疚。
杜震以为他看见陆地心中欣喜,随口说道:"我来时在岸上备了马,这附近有一条秘道,可以穿过山岭。"
闵望点了点头。b
待上了岸,杜震长啸一声,果然引了两匹马来。只见那两匹马高大神骏,显然是难得的好马。
杜震看来看闵贤,不由脸现难色,他本未想到闵贤伤重如斯,也不意会遇见闵望,因而只备了两匹马。略一犹豫,伸手道:"我带着闵师兄。"
闵望摇了摇头,搂紧闵贤,飞身跨上马背,小心将闵贤护在怀中。
杜震怔愣一下,随即上了马,双腿在马腹用力一夹,便驱马奔在前头,闵望连忙紧随其后。
山中秘道难免艰险,好在座下良驹,加之闵望小心翼翼,倒不曾惊动闵贤。
赶了半日路,天色渐暗,杜震识途,寻了一处山洞,三人留宿其中。
闵望本是在山中打猎惯的,这般露宿倒也难不倒他,仔细安顿了闵贤,便出去猎了只獐子,回来剥皮清理,架在篝火上熏烤,过了一些时候,便脂香四溢。杜震这时为闵贤疗伤,功行一周方收了手,闻见香气,赞道:"好手艺。"
闵望将烤好的獐子递给杜震,自己去看闵贤。
闵贤重伤不醒,自然更吃不得这般油腻之物,只得用些水沾湿他嘴唇。闵望又撕了自己里衣,将闵贤外露的伤处一一包扎妥当。
这才接过杜震撕给他的半只獐子。但他心中忧虑重重,食不下咽,勉强吃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了。
这一夜,闵贤自昏迷中醒转过来,睁眼看了看闵望,闵望心中惊喜,伸手去搂,闵贤低低念了声:"小望。"又在他怀里昏了过去。
第二日仍是随着杜震翻山越岭,走到一个小镇上,杜震弄了些草药来,喂给闵贤。
三人一路前行,小心隐藏行踪,唯恐被九龙神教追来。闵贤时昏时醒,并未好转,但服下许多药,加之杜震日日为他行功疗伤,倒也不曾恶化。
数日后,三人穿过一条小道,来到一处山谷,山谷中面阳背风处有一座茅屋。
杜震指着茅屋道:"此地隐秘,是我从前无意间发现的地方,咱们暂时躲在这里罢。"
闵望无别的主意,自然对杜震言听计从,三人便在这秘谷中安顿下来。
杜震每隔数日,便乔装改扮出谷,弄了些山间难得的药物和生活必需。闵望这才知道原来杜震精通岐黄,竟是现成的良医。
既安顿下来,闵望便日日用心照看闵贤,换衣喂水无所不为,他这时心中对闵贤存了别的心思,自然不免每每觉得尴尬。但到后来,索性把心一横,暗想道,无论如何我的心意总是这般不变的。便坦坦荡荡,只是对闵贤越发的用心。
闵贤初始重伤,尚未察觉,可他本是心思敏锐的,当日在山中便隐约有所知觉,这时见闵望这样待自己,心中一阵阵的不安,却又不敢点破。
闵望日日对着闵贤,心思纠结,几次鼓起勇气想要开口,却又被岔开话题。每每心情烦闷,也只得一个人狂练内功。
如此两个月匆匆而过,转眼冬去春来,闵贤伤势渐渐治愈,但他经脉俱损,武功几近全毁,却是一时难以挽回。闵望心中难过,反倒是闵贤安慰他道:"功夫废了可以重练,你不用为我难过。"
闵贤的符环落在九龙圣岛,未曾取回,此时功夫又失,只能随身带一把匕首,以做万一时防身之用。
闵贤初时本以为当日闵望是与杜震一同登岛,到这时方知道原来闵望竟是独自闯岛,不由大吃一惊,闵望只得说当日在岐都并未找到杜震,又得知闵贤是被九龙神教所抓,因而一路寻去。
再问杜震,却是说当日忽然得到闵贤被抓到消息,循着线索追去,却在九龙神教诸分坛绕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最后才上了九龙圣岛,遇上闵望,纯粹巧合。
闵贤听完两人叙述,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微皱,却是沉吟不语。
闵望心中疑团未解,这一日趁着杜震不在时,终于问道:"爹爹,那日你在九龙圣岛,对那邪魔教主说的话,究竟什么意思?那邪魔教主为什么要追问我的玉佩?"
闵贤正捧着药碗,闻言不禁双手微震,溅出几滴药液来。
垂目道:"这玉佩本是你母亲留下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杨形用意,只是那时情形紧急,我看他似乎别有目的,便随口说了那句话,以图一时唬住他。"
闵望"啊"了一声,有些失望,再要开口询问,这时听见杜震脚步声,便只得作罢。
这些时日来,闵望心情郁结,又忧虑被邪魔教主寻到这里,想到当日在九龙圣岛上的狼狈,不由担心自己武功不济,因而越发的加紧修行。那幻魔功端是奇妙,闵贤两个月来功夫一日千里,单论内力,只怕已不在杜震之下。
但他这几日,练功却又不顺起来,行功时每每产生诸多幻觉,收功时烦躁难安。他知道自己已将练至色界顶峰,越往上练,心魔越深,稍不留神,只怕便会入魔。但到此时,却已无回头路。
闵望见杜震进来,便寻了借口走出茅屋,独自往自己平日练功之处去了。
静坐冥想,内息自丹田起,在体内沿着奇经八脉逆行。运功数周后,忽然耳中轰鸣作响,眼前一片红光大显。
暗夜之中,宅院四处都燃*,惊人的热浪带着浓烟席卷而来,简直令人窒息。
一脚落下,似乎踩到什么稠腻之物,低头一看,却是映*光的一大片暗红血液,自前方蜿蜒流淌汇至脚边。
心中升起说不出的恐惧,隐约猜测到前方不远处正在发生什么,骇怕的不敢去看,可身子却又不由自主的沿着血迹往前走去。
跳跃的火光将那男子的脸照出一片狰狞神色,他手中长剑,狠狠地刺入那女子的心房,鲜血飞溅,沿着剑不停的滑落,多的仿佛永无止境。
在他们身后的阴影之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蓝衣飞扬,长发如墨,手中符环闪着微蓝幽光。
闵望只觉得霎时间说不出的恐惧与伤痛泉涌而出,仿佛心脏被人狠狠揪住般难受,体内内息却骤然变得狂猛,在经脉中急速窜行,他当日与邪魔教主相斗时,亦有这样的感觉,却不及此时十之一二。
难受到极处,猛地自原地跃起,看见远处一匹野鹿奔过,闵望身似鬼魅般掠去,五指并拢,直插入野鹿腹部,柔软的腹部瞬时便被洞穿,那鹿悲鸣一声倒在地上,鲜血混着破碎的肉块内脏自伤处流出,沾了闵望一手。
闵望被血腥味道一激,猛然清醒过来,怔怔看了看倒在面前的野鹿,再看自己满手血腥,不由胸口烦闷,几欲呕吐。
他心想:"我这是怎么了?"
想到练功时所见幻像,心头又是一阵剧跳。
他只觉得自己似乎记起了些什么,可又不愿去想,唯恐一旦真的想起来了,却比现在更难受。
这时已近黄昏,闵望寻了溪水洗净了手,才浑浑噩噩往茅屋走去。
尚未走近,隐约听见杜震荡声音自屋内传出,闵望不由放轻脚步,略靠近了些,凝神倾听。
只听见杜震说道:"今日在镇上见到几个人,似是九龙教的,我只怕这里迟早会被杨形寻到。"
接着又听见闵贤低低咳嗽了一声,说道:"你带着我始终是个拖累,况且我实在不愿与杨形敌对,不如我们离开此地,再寻别处隐居罢。"
杜震沉吟道:"杨形功夫确实厉害,加上他手下高手众多,真正全力对付我们,我们也未必能够全身而退。"忽然顿了顿,道:"师兄,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闵贤道:"什么?"
杜震道:"那日在九龙圣岛上,我看杨形对小望着实有些古怪,却不知为何?"
闵望在屋外听见,心神不由一震,此事亦是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之事。他问闵贤,可闵贤却寥寥数语带过,显是有隐瞒之心。
只听闵贤低声道:"这些日子,我反复推想,隐约猜出了些端倪,可是这推测太过可怕,我真不敢去想......"
屋中默然许久,又听见杜震说道:"小望那孩子,竟是不知道自己身世。闵师兄,这十多年来,你音讯全无,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闵望听见杜震说自己不知身世,不由心神巨震。
他站在茅屋外,看着日头一点点坠入山后,一时间心潮起伏。
第 9 章
一灯如豆,晕黄的光照在闵贤苍白的脸上,映出忧郁神情。
闵贤眨了眨眼,视线落在空处,缓缓道:"我说一个故事,这故事发生在许多年前,这些年来我断断续续的推测拼凑,才得出一个大概来。"
杜震神色肃穆,端坐在桌前,静听下文。
只听见闵贤道:"大约是百多年前,有两个家族,他们本是关系亲密和睦的,却因为一个小小的误会疏远起来。开始只是视若陌途,后来彼此遇见了便会冷言相向。再往后,就变成了口角争执,乃至当街斗殴。结果终于有一天有人失手打死了对方。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死了人的家族于是召集了族人为死者报仇,他们杀死了凶手,激愤中又连带打死了凶手怀孕的妻子。那凶手是家中的独子,他死了,父母伤心难过,于是又带了人去复仇,将人家满门都杀死。他们这样杀来杀去,没过多久,两个家族的人几乎都死光了。可是他们还有朋友,他们的朋友还有师兄弟,朋友的师兄弟还有父母兄弟妻儿,一个人死了,就有人为他报仇,被报仇者杀死的人,也有人为他复仇。你杀我,我杀你,这场刻骨仇恨便一直延续下去,在这百多年里不断重演。可是到了后来,被卷入这场浩劫中的人,他们其实本来彼此间没有丝毫的关系,只是因为最初的那小小的误会、口角、斗殴,变成了至死方休的世仇......"
长叹一口气道:"这其中,不是没有人想要阻止,可是总也敌不过人的天性,最终落得更为可悲的下场。"
杜震听到这里,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道:"这样的纠结怨仇......当真是太过可怕......"他看向闵贤,迟疑道:"这个故事与师兄你......"
闵贤涩声道:"是啊,这样的可怕。可是,我却也偏偏身不由己的被卷入其中,变成了推波助澜的帮凶。"
杜震大吃一惊,忍不住略拔高了声音,道:"什么?"
闵贤无声苦笑,看向杜震,慢慢说道:"阿震,你可知道,当年我下山,认识了一对夫妇,与他们成为知交。"
杜震道:"是贺兰夫妇?"他说的,自然便是贺兰律与杨影二人。当年与闵贤一同,并称三侠。
闵贤点点头,道:"正是他们,他们与我偶遇,意气相投,便一同结伴江湖,闯下许多名声。可他们却不知道,我与他们的相识并非巧合,而是出自精心算计。"
杜震一阵愕然,望向闵贤。
闵贤道:"阿震,我当年奉师命下山刻意接近他们,乃是因为那杨影是害死我们师祖之人的后人,师父要我为师祖报仇。"闵贤神情略显茫然,道:"师祖死时,你我尚未出生。虽说师父收养我,教我武功,师门恩重。可是,我却要为了一个从未见过、死去多年的人报仇,去害另一个无辜之人,不但要害她,还要害她的亲人......我......我......"
杜震惊道:"师父怎么会让你去做这样的事情?不......我不相信......"
他虽这样说,却只是不愿承认自己的师父竟是这般的人,他深知闵贤个性,心中已信了大半。
闵贤道:"是啊......师父怎么会让我做这样的事情。可是,人一旦被仇恨蒙蔽了心,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阿震,我有时候真不敢去想,我不敢想师父当年收养我,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为了让我帮他复仇?可是,无论如何,他终究是我们的师父,当年若不是他收养我,也许我早就冻死饿死在雪地里,哪里还有这几十年的光景,也不会遇见你......还有小望......"
他说到"小望"两个字时,声音忽然低了一些,似是想到了什么,仿佛带着些犹豫与踌躇的意味。
闵望在屋外听到这里,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他忽然想到那时在海边遇到自称闵贤师父之人,那人行事诡异,教他功夫,又助他去九龙圣岛救闵贤,可又偏偏要自己立下誓言,不得将两人遇见、传授功夫之事泄漏半句。他这样做,究竟有何用意?
闵望只觉得心中又无数疑团,越滚越大,这些疑团的的答案也许就在眼前这扇门之后那个与自己相伴了十载的人身上,可他又隐隐觉得一旦推开了这扇门,就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天真无虑的心境之中。
这时听见杜震喃喃念道:"师父武功那么高,为何不自己亲自出手?"
闵贤叹道:"他曾在师祖临死前被迫立下誓言,终身不得为师祖报仇。可他心中不甘,既想复仇,又不愿违背誓言,所以......"
"所以就指使你去杀杨影......杨影,杨影......"杜震将这名字念了两遍,忽然"咦"了一声,道:"这名字......莫非她与杨形有些干系?"
闵贤浑身一震,道:"非但是名字相近。我本来从未见过杨形,也不知道邪魔教主有个儿子,但那日在九龙圣岛见到杨形,我才发觉,杨形与她的模样也很是相似,我只怕......我只怕,她也许就是杨形的姐姐,邪魔教主的女儿。"
杜震惊道:"怎么可能?"
闵贤摇头道:"我也不愿意相信。当年我邀贺兰律与杨影一同去杀邪魔教主,邪魔教主魔功大成,合我们三人之力也不过打成个平手,杨影内力根基最浅,本来已经要支持不住。可是邪魔教主看见她的玉佩,却忽然犹豫了一下,便是趁着这机会,贺兰律一招得手,重伤了他,杨影随后又补了一剑,才将邪魔教主当场杀死。"
他说的轻描淡写,屋内屋外两人却听得心神巨震,闵贤、贺兰律和杨影三人当年便是因为诛杀邪魔教主而一战成名,那日在风晴村时,说书先生说的也是这一段故事。世人只当是三人行侠仗义、除魔卫道,何曾知道这其中却有这样的波折。杜震自恃功夫高强,当年闵贤更是远在他之上,便是如此,合三人之力也不过与邪魔教主相当,而且更是因为邪魔教主一念之差,令他们占了便宜,方才得手。
杜震不由问道:"那玉佩莫非是与邪魔教主有些干系?难道她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么?"
闵贤道:"我当日曾问过杨影,她本是弃婴,被一户姓杨的人家在路边捡到,因为身上戴了一块玉佩,刻着一个"影"字,方才取名为杨影。这玉佩显然是与她身世有关......也许邪魔教主便是认出了玉佩,才会......"
这一番经过,在他心中反复推敲了许久,他一直不敢去多想,只因为觉得越是深入,真相越是可怕。
闵贤看着杜震,忍不住颤声道:"我一直在想,当年师父要我引她与贺兰律去杀邪魔教主,是不是本就知道她的真正身世。女儿杀父亲,丈夫杀妻子,外甥又要杀舅舅......这样的人伦惨剧,竟是我亲手引导的么?"
他看向自己双手,灯火下暗影重重,只觉得仿佛沾满了血迹,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掉。
闵望却越听越是迷糊,他不由掏出那枚一直挂在自己颈间的玉佩,夜色幽暗,看不清楚,却可以摸见背面那一个"影"字。
闵贤对他说,这玉佩是他母亲留下的。闵贤又对杜震说,这玉佩是杨影的。
可那说书先生故事里的女侠杨影究竟又是谁?与自己又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