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颊微凉,有水滴落,茫然四顾,发现不知何时,天际飘来大片阴云,细密的雨落下,渐渐染湿了他的衣发。
他只觉得太阳穴仿佛突突的跳着,头痛欲裂,脑中好像有什么在翻滚着要涌出,可却又空白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时听见杜震喃喃说道:"丈夫杀妻子......闵师兄,当年之事......"
闵贤的声音有些模糊,他道:"当初我遇见贺兰律时,曾送给他一本武功秘籍。那门功夫高深奇妙,修炼之后,便能功力大增。贺兰律练了之后,功夫果然一日千里,因而对我十分感激。可他却不知道,这门功夫其实太过霸道,修炼此功者极易走火入魔,神智癫狂。我们杀了邪魔教主后,贺兰律因被激起了杀戮之欲,渐渐变得嗜杀。他入魔一日深过一日,有一天夜里,他突然狂性大发,杀了许多人,最后竟对自己的妻儿举剑相向。"
他说到这里,杜震似是不忍再听,皱着眉,犹豫再三,才开口道:"若要报仇,大不了一剑将人杀了。可这样步步算计、手段尽出,不但零碎折磨,还牵连无辜......这样的做法实在是太过......"
他本想再说下去,可是看见闵贤神色痛苦,想到他其实也是身不由己的,心中长叹一口气,暗道:"罢了,闵师兄本不是那样的人,他这许多年心里必也是极难受的,我又何苦再说,只令他更加自责。"
闵贤低声道:"你说的对,如此的阴谋手段,当真是卑鄙至极。可是我当日却做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一剑刺入杨影心房,却丝毫没有阻止。"
杜震倒吸一口气,几乎可以想见那时惨烈之况,不由一阵悚然。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闵贤惨然道:"贺兰律神智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竟亲手杀了妻子,伤心欲绝,于是抱着她的尸体自刎。他至死都不曾想到这一场悲剧是我亲手造成,临死前,还将他的孩子托付给我,请我照看抚养他长大......我本来应该按着师父的命令将那孩子也杀死,可是看见那孩子身上溅满自己父母的血,怔怔的什么话也不说,我就再也下不了手了。我违背了师命,又怕师父知道这孩子没有死,要想办法逼死他,只好带着他悄悄的离开。那孩子受了惊吓,大病一场,醒过来以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再后来,路上遇见了九龙神教之人,那孩子被打伤,中了剧毒。我心想,我做错了事情,害死他父母,这辈子是我欠了他的,便是要赔上我的命,也一定要救他,照看抚养他长大......这十年里,我们隐居在山中,相依为命,虽然并不富裕,却也宁静祥和,我看着他一天天的长大,对我依恋越来越深,我心里就越是不安,我盼他不要再记起从前的种种,平平安安的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普通人。"
说到这里时,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闵贤抬头望去,看见闵望正站在屋外,浑身湿漉漉的,凌乱的发贴在脸颊边,雨水顺着往下滑落,一双眼注视着他,脸上带着纠结茫然的神色,又隐约透着焦虑惶恐之意。
只听见闵望颤声说:"爹爹,我究竟是谁的孩子?"
第 10 章
闵贤脸上血色尽失,煞白着一张脸。
他看着闵望,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闵望往前走了两步,问道:"我是不是叫闵望?"
闵贤双唇微微哆嗦,挣扎许久,终于轻轻说道:"小望......你的亲生父母是贺兰律与杨影,你应该叫贺兰望。"
他说完这句话,顿时仿佛失去了力气,靠在榻边,不敢再看贺兰望一眼。
贺兰望双手紧握成拳,松开,又握起,反反复复。他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仿佛有一头猛兽在嘶吼,随时都会破体而出一般。他既伤心痛苦,又忍不住的憎恨起闵贤来。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相依为命了十年的人,竟是害得他父母双亡的真凶。待他那么好,那么温柔,原来都是欺骗。这十年里,不但认贼作父,还对自己的杀父仇人生出了违背常纶的情感,这一切叫他如何能够接受。
他狠狠盯着闵贤,脸上杀气渐盛,一双眼变得赤红。
他心想,这个人欺骗了我,害死了我父母,我应该杀了他为父母报仇雪恨。
可他心里却又记起了十年间的种种,寒冬雪夜的温暖怀抱,山中小屋的共枕而眠,九龙圣岛的生死与共......这许许多多的脉脉温情,教他怎能一下子就撇的干干净净?
他心中百般纠结,想要杀闵贤,却又难以下手,最终忍不住如受伤野兽般嘶吼一声,转身往外奔去。
隐约听见身后闵贤喊了一声"小望",这时天际忽然一亮,接着一个炸雷响起,电闪雷鸣间,顿时天地万物失了色,再也听不到任何唤声。
贺兰望在雨中狂奔许久,心中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也不知该如何面对闵贤。他想要报仇,可又难以割舍对闵贤的情感,爱恨交加,痛苦难抑,仿佛要将自己逼疯。
青紫色的雷电一道又一道的落在群山中,仿佛也劈落在贺兰望的脑中,轰鸣作响。剧痛间,他隐约记起了支离破碎的片段,那灼人的火,那飞溅的血,那窒息的恐惧,都是真实发生的。就在他的面前,父亲神色狰狞的举起了剑,母亲的血一直溅到自己的脸上,流到嘴里,带着令人呕吐的可怕腥味。
那般的可怕,叫年幼的他怎能够面对?惊骇间,连神智也模糊了,再睁开眼,脑中一片空白,只看见那个人担忧而温柔的笑。
便是因为这样的神情,不知不觉沉沦。经历一番分离波折,才真正察觉自己的心意。
贺兰望霎时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山中小屋时闵贤的话语,不禁想到:倘若就那样永远被欺骗下去,幸福无知,也好过这时纠结挣扎。
可是那扇门已被打开,再也回不到从前。
这时又一个霹雳落下,打在近处一株大树上,瞬时将树点燃,细密的雨水落在火上,滋滋作响,很快将火浇熄。
贺兰望猛然惊醒,他停下脚步,在暗夜中极力凝视焦木,对自己说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贺兰望,你是贺兰望,不是闵望,你要为你父母报仇雪恨!"
他咬了咬牙,自腰中解下长鞭,抓在手中,提气往回一步步走去。
他来时奔的极快,这时却步伐沉重,走了许久,才走回秘谷。这时雷雨减弱,一道闪电划过,微微照亮眼前,只看见一个人影自不远处掠过,那身影有些眼熟,可他一时却又想不到在何处见过。这时再一个闪电,那人恰微侧过脸,贺兰望看的清楚,已认识他正是当日在岐都为他热心指引的说书先生闻云。不由心中疑云暗生,心想这人为何深夜来此,看他身手,分明功夫高深莫测,可却为何要隐瞒,做一个说书先生?
不待思考,谷中传来一阵叱喝打斗之声。贺兰望凝目望去,透过细密的雨幕看见小屋屋门大开,晕黄的灯光自窗门透出,隐约照亮四周,屋前草地上,杜震正与一人激斗,那人一身红衣,手中一大片乌黑之物翻卷飞扬,正是九龙神教邪魔教主杨形。
闵贤站在门边,以手捂唇,不住的低声咳嗽。
贺兰望心中一跳,往前走了两步,似是惊动了闻云,只看见闻云回头面向他,暗夜中,似是诡异的笑了一笑。
贺兰望忍不住低喊道:"你究竟是......"
闻云反问道:"你又是谁?闵望还是贺兰望?"
他一开口,嗓音若金石交鸣,奇异独特,贺兰望一听,顿时脸色大变。
不由惊道:"你,你究竟是谁?"
尚未说出,已听见闵贤惊骇的声音传来,喊了一声:"师父!"
原来两人交谈已惊动了谷中三人。
闻云哼了一声,伸手撕下脸上面具,露出那张贺兰望当日在海边所见的脸来,冷笑道:"阿贤,你可真是我的好徒儿。这十年,你带着这小子躲的倒叫我好找。"
邪魔教主杨形手中六魂幡一卷,带起一片雨珠射向杜震,身子后退几步,看向贺兰望,喊道:"你果然是贺兰望,你不是闵贤的儿子,你是我那幼年失散的姐姐杨影的孩子。"
贺兰望心中一震,看向杨形,暗想到:"他真是我舅舅?"
闻云嘿嘿笑道:"贺兰望,你不敢相信么?我告诉你罢,你母亲杨影确实就是邪魔教主的女儿,我一想到邪魔教主嚣张一世,最后却死在自己女儿女婿手中,就忍不住想笑!"
闵贤闻言,不禁颤声道:"师父,难道你真的......真的知道......"
闻云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杨影为了寻到自己亲身父母,拿着玉佩找人询问来历,偏偏就被我遇见了。"
他自怀中取出一块雕着飞燕纹饰的玉来,道:"这块玉与杨影那块本是一对,背后刻着形字。燕燕于飞,形影不离,本是希望持这一对玉的人能够执手到老。可是到头来,一个人因为父辈的仇怨背叛了另一个人的感情,将他逼死以后自己又娶妻生子,好不快活。偏偏那个被他逼死的人,还死心塌地,逼我立下重誓,终身不得踏入九龙岛,也不得杀害仇人!"
他说到这里,忽然眼中流下泪来,厉声道:"可是,叫我如何甘心?我便是终身不入九龙岛,自己不出手,也要为他报仇雪恨!我不但要那人死,我还要他死的比谁都痛苦! 不但他死,他的孩子死,他孩子的孩子也要死,我要所有流着杨家的血的人都不得善终!"
他神色越发的阴狠恐怖,可贺兰望看着,却又觉得有些说不出的可悲。
这时杨形喝道:"贺兰望,杀你父母外公的仇人就是这师徒两人,你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贺兰望浑身一震,心想:"不错,害我父母外公的仇人就是这人,我还在犹豫什么?"
他纵身一跃,落在杨形身边,手挽着长鞭,遥指向闻云,道:"血海深仇,今日我贺兰望定要讨回。"
闻云看向贺兰望,神色阴诡,道:"你莫以为,我曾立了誓不得出手,便奈何不了你。我那好徒儿背叛我,带你逃了十年,今夜你却再也逃不了了。"
贺兰望目光自闻云、闵贤、杜震师徒三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落在杜震身上,沉声道:"杜大侠,我知道此事与你无关,请你退开,我决不会杀你。"
杜震心中既耻于闻云手段狠厉,可想到他毕竟是自己师父,不由觉得左右为难。这时听见贺兰望这般说,心神一震,方要开口为闵贤求情。杨形扬声道:"斩草除根,姓杜的也不能放过。莫与他们罗嗦,出手罢。"
说着,他手中六魂幡一挥,已扫向闻云。杨形心知这三人中闵贤武功几近全废,杜震虽然功夫不弱,却也不足为惧,唯有那闻云却是高深莫测,是为力敌,因而起手便是极厉害的招式,攻向闻云。
闵望一愣,随即长鞭凌空一摆,亦抽向闻云。
他这两个月来勤修武功,本是为了对付杨形,却想不到一夜惊变,杨形竟是自己的亲舅舅,联手对付的,却反而是自己的师祖。
一想到这闻云乃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主谋,心中杀意渐生,手中长鞭凌厉,招招直指致命处。杨形六魂幡与贺兰望长鞭相合,百招过后,渐生默契,越发的威力强大。
杨形心中亦不由暗暗吃惊,想不到两月不见,贺兰望竟进步如此之快。
但闻云面对两人攻势,却只是一味的躲避化解,并不还手,如此一来,不由渐落下风,稍有不慎,身上便添了些伤处,点点鲜血四处飞溅。
闵贤看了,心中焦虑难安。g
杜震在一旁,想到师恩深重,纵使这师父再如何,他身为弟子此时却也实在不能袖手旁观,失之道义。不由叹一口气,将闵贤往后推了推,提一口气,飞身跃入战局。
这时杨形六魂幡横扫至闻云身侧,贺兰望长鞭绕向闻云颈脖,两人左右夹击,闻云再难闪避,两人俱是极厉害的杀招,若击实了,饶是闻云功力深厚,不死亦是重伤。
恰此时,杜震跃入,贺兰望心中微惊,忽见闻云手臂一伸,抓住杜震,将他往自己身侧拉了一拉,恰恰挡在杨形幡前,杨形六魂幡收势不及,这一式便全落在杜震身上,幡边注入内力,锋锐似刀,在杜震身上划下长长一道创口,霎时血染衣襟。杜震大吼一声,想不到竟被闻云当作挡箭牌,心中惊痛,凝起全身力气,反手一掌拍在闻云肩上。
闻云身形一晃,正落在贺兰望鞭影之中,贺兰望长鞭毒蛇般卷绕在闻云颈脖之上,本能用力一提一拉,只听见咔嗒一声轻响,闻云口喷鲜血,竟松开杜震,缓缓倒下。
长夜已过,天光微亮,贺兰望看见师徒两人倒在地上,血混在一处,流淌一地,不由微微发愣。
他想不到,杜震竟会倒在六魂幡下,更想不到闻云竟这般容易便被自己击中,不由抬眼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闵贤,只看见他神色惨然,身形摇晃,却抿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杨形收起六魂幡,冷冷道:"闻云,你也有今日!"
闻云却不理会他,忽然对贺兰望笑了笑,贺兰望只觉得他这笑容,真是说不出的恐怖。
闻云道:"贺兰望......杀人的感觉......可好?"
贺兰望一怔,他虽然自幼习武,却极少出手,除了那日在九龙圣岛急切中失手打死一人,这般刻意取人性命却是第一次。他看着满地鲜血,忽然想到那日自己徒手厮杀的野鹿,不由胸闷难当,几欲呕吐。
闻云又说道:"杨形......你以为......胜了么......"
勉力从怀中摸出一支长萧,放在嘴边,断断续续吹了几个音,音不成调,贺兰望只觉得如魔音刺耳,直灌入脑中。
贺兰望心口忽然一跳,一股灼热之气自丹田升起,在奇经八脉中急速游走,神智霎时间恍惚起来,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隐约听见有人惊喊道:"小望,你......你竟练了幻魔功!"
勉强睁开眼,却看见四周人影重重,耳畔响起厮杀之声,仿佛置身千军万马之中,俱向他涌来。
贺兰望一惊,长鞭一荡,向四周扫去,转眼便放倒几人。但敌人竟似无穷无尽,挥舞着刀剑扑向贺兰望。贺兰望手中长鞭挥舞,杀了一人又一人,转瞬间身上溅满鲜血,所见皆是赤红,鼻端尽闻血腥,杀意越浓,出手越发的狠绝。到后来,再无他想,脑中唯余一个"杀"字。
杀!杀!杀!
漫天的杀意,止也止不住。
不论什么人,统统杀光!
似是有无穷精力,也不知究竟杀了多久,贺兰望看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冲到近前,毫不犹豫长鞭一抽,重重砸在那人肩上,只听见骨骼碎裂之声响起,那人跌向自己身前。
几滴温热液体溅在他脸上,传来一阵馨甜气息,忽然令他觉得说不出的安宁起来。
四周杀声瞬时如潮水般褪去,人影散去,贺兰望茫然四顾,仍是在熟悉的山谷之中,哪里还有什么千军万马。
他看见杨形站在不远处,身形狼狈、满脸惊骇,喘息不定。又看见杜震身边躺着闻云,闻云手中握着一块玉,至死未闭双眼。
贺兰望只觉得心头一阵惊惧难安,不由的低下头,看见闵贤跌在自己怀中。
闵贤望着贺兰望,轻轻道:"小望,幻魔功虽然厉害,却会引人入魔,你以后不要再练了。你在这世上只有一个亲人了,难道你要亲手把自己的舅舅也杀死么?"
贺兰望张了张口,茫然不知所措。
闵贤又说道:"因为那数百年的怨仇,我师祖死了,你外公和父母死了,如今我师父死了......连我也快要......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要报仇了,这一段仇恨,到我这里终于可以结束了。小望,是我害了你,对不起。我只盼你今后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再也不要往回看......"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轻,贺兰望几乎要将耳凑到他唇边,方能听清。
闵贤伸出沾满鲜血的手,想要抚摸贺兰望脸颊。
贺兰望看着闵贤,不由低声喊道:"闵......"
却忽然声音一滞,看见闵贤那只手空中顿了顿,然后无力的落下。他的身子自贺兰望怀中微微滑出,露出插在心口上的一把匕首,鲜血自伤口泉涌而出,落在地上,汇成一片,仿佛贺兰望幼时那场火光中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