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时,人影已经看不见。
霄宣看着他消失的方向,良久,回过头来。看戚任站过的地方,被他拂落的露水打湿了大片的土壤。
过了一会儿,钟声悠悠的传过来,在湖的对岸激荡着,荡出一阵回声。
『戚任,走得远的,是我,还是你?』
"哥......怎么了?"醒来就看到戚任坐在躺椅上,手中的烟已经快烧到头了,可是他却一直一动不动的歪着脑袋看向窗外,戚义呆看了很久,才慢悠悠的出声。
不是没见过大哥这样的神情。在五年前,足足有半年的时间,每一天每一天都看着这样的哥哥,在窗前坐着、站着、躺着......就着不同的姿势,点燃一支又一支的香烟,却在它烧完之前,都不会吸上一口。
从五年前开始,每当他不开心的时候,他就会这个样子。
『神啊!一个人的心痛,究竟会持续多久?心里的伤痕,是不是与身体的一样,如果是严重的,会永远都无法消散?』
清净的房间里,传出戚义温和的声音,在宁静中一点也不突兀,慢慢的扩散在空气里。戚义有一副好嗓子,从他的口中传出来的声音,清晰却又温和。这样的声音,让人浑身都舒服。所以每年住持坐禅时,都把解签的事情全权交给他。其实私底下,戚任会觉得,那是住持老谋深算,深知戚义俊美的相貌与温润的形象可以为寺院筹集香火钱而想出的良策。
可是每每听到戚义的声音,戚任总会想起霄宣,想起他的声音。那是与戚义柔和的少年音完全不一样的。简单的句子从他的嘴边慢慢的滑出,永远不带感情般的直接陈述,句意清晰明朗,声线没有起伏。多少年前,自己会因为他声音里偶尔的感情而震撼,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辗转反侧很久很久,甚至会因为想要听他说说话而不断的犯傻。
可是现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已经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情绪了。
还记得他听完自己自以为破釜沉舟的告白时,神色全无变化声色全然未动,只是简单的拍拍自己的肩膀,平静的仿佛在说教。
他说:"傻孩子。"
他说:"这样的感觉只是错觉而已,总是会过去的。很快,你就会忘记了。"
他说完,就继续忙着自己的事情,剩下那个傻孩子,静静的罚站,静静的生气。
可是现在想起来,戚任却觉得有些豁然。
霄宣,或许,你说的,真的是对的。
心底的疼痛已经越来越浅,浅到和你在一起时,都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将记忆往外翻,让自己左肋骨下方某个部位的伤口裂开。
你看啊~我快忘记了。虽然花了五年的时间,不能说得上‘很快',可是你说对了一点:总是会过去的。
总是会过去的。
有一些感情,结局只是把它忘却而已。
只是,如果忘却了,下一次遇到时,它还会萌发吗?会不会就像此时响在耳边的钟鸣声,一日三次,然后日复一日,在安排好的时间里,准时的响起。
如果会的话,那么神啊,请帮我将时间定格在这一瞬吧。
我已经不想再去经历。
『有生之年,已经不想再让这种感情,来牵绊自己下一个八年、下下一个八年、再下下一个八年......』
『逝去的东西,与从来不曾存在的东西,都是自己所不想掌握也不想再需要的东西了。』
"我累了。"句子从嘴边滑出,没有经过大脑的思考,仿佛本就该如此般,自然而然的回答。
戚任转过头,笑容浅淡,安静的看着因为自己的话发呆的孩子。
"没什么,我只是有一点累了而已。"话语还在继续,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滑过,戚任没有动,也不想动。
我一直以为,这个选择,是你最想要的,也是自己最想要的;我也一直以为,这样探究各自的底线,支持到最后的,绝对会是我。
这些,只是我的自以为是而已。霄宣。
这些孩子气的自以为是,是曾让你无奈的皱眉,还是无所谓的淡笑?
我的等待,究竟是有让我们看清楚然后做出选择的价值,还是让我们相遇如风吹过就散的最好借口?
我啊~似乎太看得起自己心脏的承受力,所以才会这样难过得一塌糊涂。
"我真是个孩子啊~小义。"戚任看着惊慌的翻身下床朝自己走过来的戚义。因为慌张,他瘸着脚走过来时几乎让自己跌倒。但他却没有任何的犹豫,一直这样走过来,轻轻的抱住自己:"哥哥......哥......"
心底滑过一丝苦涩,戚任轻轻的回抱住他。
"我没有事了,小义。"我早就应该没有事了,却任性了这么这么久。如果不是我的任性,霄宣就不会因为我的态度而心烦,你就不会因为我的错误而失去自己最宝贵的脚,身边所有的人,就不会因为过去而战战兢兢,无所适从。
你看,因为我一个人的任性,让那么多的人,都不快乐了。
"哥哥,不要说了......呜......你没有错的!完全没有!"少年音仍旧清澈,即使因为有些嘶哑的大叫让尾音沙哑了下去。可是戚任的心里,却升起了一股暖流。
这是戚义最有感情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自母亲辞世后,自己已经很少听到了。
『也只有拥有这样的声音的你,拥有这样深沉的感情的你,才会如此的维护如此不堪的我。』
"谢谢你,小义。"戚任的声音带着笑,温柔坚定。
轻轻拥住自己怀里因为难过而不停抽动着肩膀压抑情绪的孩子,戚任笑容温柔。这样的孩子的温柔,与那外面正在响的钟声一样,深沉又具有穿透力,温和而又有力。
这样的孩子,如果有一天要送走他的话,自己应该,会非常的悲伤吧!
即使是不同的心境,但比起当初的伤心,或许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时间如瀑布般不停的往前冲,从来没有一刻的回头。就像曾经与我同一直线的你,现在已经远到我连仰望都不可望及的距离。
我忘记了动。霄宣,你看,我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可是现在,我已经不再去想如何纠正这个错误了。
我会等待着你的选择,也等待着自己的选择。如果这个选择的结果,必须由时间来验证的话,那么,我会耐心的等下去。
我会等待着,你是继续走,还是回过头来,对我微笑......
Ch 5 -夏荫-
"啊--今天真是宁静的一天啊~~"伸着懒腰,唐糖才走出陈旧的寺院大门,就看见袖着手站在池塘边的戚任。
"今天起得那么早?"戚任回过头来,轻轻浅浅的笑。名如唐糖这样的懒包,竟然也会如此早的就起床?!
"呜哈--"狠狠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口来,唐糖这才开始打量站在旁边的人:"怎么今天穿那么少?你不是才感冒好?"
到底是四月天,而这个城市总是四季分明,所以到这个时候,还是很清冷的。唐糖瞄一眼就穿着单一一件僧衣的戚任,眉头皱了又皱:"啧啧......看看,居然还敢光着你那两条细得像竹竿的腿--"
剩下的话在眼前人一个瞪视后尽数咽进了自己的喉咙。有时候,唐糖自己也觉得奇怪,怎么就无缘无故的,怕了这么个相貌比女人还可爱的家伙!肯定是上辈子的孽缘!
"唔......本来想去泡温泉的--"戚任有些懊恼,可是,皱着眉头的脸,却带着异样的绯红。
"啧啧......"唐糖无趣的瘪瘪嘴。总算知道那些同性恋为什么对着和自己同样拥有胸毛腿毛的人也能发情。看看戚任现在的模样,‘秀色可餐'简直就是为他量身订造的成语:"那干嘛不去?"
"唔--"戚任愈发的不知所措,索性无言的扭头看着还只有少少藕叶嫩芽发出的池塘。
看他这个模样,唐糖大约猜到了原因。听说霄宣和戚任一样,一到明远寺,每天早上都有去泡温泉的习惯。而偏偏很不巧的,这里只有混浴的大浴池--
这个时候本不该去老虎屁股上点火的,可是通常被压迫习惯了,好不容易抓到一次这样回本的机会,唐糖当然不会放过。当下贼兮兮的靠近戚任的脸:"哦,哦,小人儿,你的脸可以烧水了哦~~~"
"#¥#¥%¥%......"戚任的拳头立刻握紧,考虑要不要直接杀人陈尸。
看以往总是把自己压在他拳头之下的魔头,现下尴尬脸红而又有些恼羞成怒,唐糖终于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心情。再度舒适的伸了个大懒腰,笑眯眯的回头看着拳头握了又握的戚任:"我们来这里已经是第三天了哦!真难得,强叔会让你放下工作在这里待这么久......"
闻言戚任不由得苦笑。确实,以往总是用工作套牢他,自己跑出去逍遥的老爸,这一次会如此的通情达理?!想来一定是小义又在他面前签下了若干不平等的协议,他才那么爽快的放行的......
"怎么样,这一次看到他,要不要考虑以身相许,把他从『圣域』拉过我们这边来?"戏谑的看着戚任的莫可奈何,唐糖发现欺负人实在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戚任眯起了眼,看着身边这个嬉皮笑脸的家伙,努力压下满腔的怒气,邪邪一笑:"唔......确实是个好主意啊~~"
"!"看戚任明显变化的表情,唐糖内心警钟大响:看来是终于把小猫给惹火了。
不过他的反应还是慢了些。戚任一把抓住准备逃跑的人,直接往大浴池的方向扭送。想要反抗但又担心自己不会掌控气力而伤到感冒才好的戚任的唐糖,脸上开始日复一日的苦笑:果然,病猫也是会变成老虎的啊~~
磕磕碰碰的到了大浴池,戚任直接将还穿着衣服的唐糖扔进水里,发出巨大的声响。
轻轻的拍拍手,戚任意味深长的目光一个一个扫过清晨来泡澡、因为他的举动而目瞪口呆的人,对着唐糖暧昧一笑:"糖果大人,我们『零章』的光明未来就交给你了哦~如果今天中午没将人请到我们饭桌上,我就断了你的稿费半年!"
说完不看任何人,径直转身就走,剩下浑身湿透的唐糖,仿佛吞了一斤大黄般的苦着脸,湿淋淋的站在温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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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寺有三美:花美水美,还有一美,就是酒。
花美,是因为明远寺向来对外开放,只要有心,都可以随意带着花苗,去它的后山栽种,这个惯例一直延续下来,让明远寺的花越来越多,一年四季都有美丽的花可以观赏;水美,是因为明远寺地处深山,远离城镇,只有一条还算比较崎岖的公路通往,据传,有一届住持在深山中休憩时发现了一处温泉,离明远寺并不算太远,所以结集寺里僧人去挖了通道,往寺内引入了温泉,让每位来到明远寺的人,都可以好好的松弛一下;而酒美,则是因为寺院住持有蜂蜜酒的独家酿造秘方,加上此处花丛甚多,每年蜂蜜酒都有大量产出,每一位来赏花泡温泉的人都对它赞不绝口,慢慢也就变成了三美之一。
说来奇怪,寺内僧人喝酒极少,但蜂蜜酒确实酿造得很成功,这是大家都比较迷惑的一点。就像现在,戚任轻轻的抿一口手边的酒水,浑身舒透之余,也忍不住朝身边笑眯眯的为大家倒酒的戚义发难。
"小义,这酒真的是你酿的吗?!"
这是废话。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看透凡尘世俗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寺院里的人也理所当然的越来越少,现在的明远寺,除了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孩子外,就只有十余僧人留下,好几个和戚义一般,只是俗家弟子。而住持一走,寺里的大小事情就全丢给了戚义,除了他,大约没有人会去酿酒了。
唐糖抓住时机给戚任一个白眼,一顿抢白:"戚任,你是不是泡了半天温泉所以被煮傻了?!还用说吗?!难道你会觉得,这是小义那伟大的白食家净慧师兄酿的酒?!"
中午被看似弱质纤纤的戚任推进水里,小白兔被逼急了也是要咬人的!何况原本就是只大灰狼的唐糖。
"我问我弟弟,关你什么事!你这个小糖果!"
"我虽然是小糖果,啊呸呸才不是什么糖果,唔......总好过你这个小小人儿好!看我的肌肉,多么的蓬发......"
"你还敢叫这个名字,皮果然痒了!"
......
戚义闲闲的绕过战场,轻轻的为一旁安静喝酒的霄宣倒满杯,为身旁的明姚也添了一杯。
明姚的眉头微微挑了挑,不多说话,也不动酒杯,倒是把头抬起,径直看向将酒杯放下,闲闲坐着看庭院外的霄宣。
自接受小瑶催命般的命令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和自己的想像里,很是不一样。
原本以为他应该是什么样子,明姚现在也说不上来。只是直觉的,会认为这个男人很自我。可是实际见到时,却没有了这种感觉。他比想像中要圆滑一些,要沉稳一些,也干净一些。只是,那看似温和世故的脸上,却带着一丝疏离。这是对每个人都有的疏离,对戚任......更甚。
而戚任,也与想像中大不一样。看过许多因为情伤而愤世嫉俗的人,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人。该说他现在的反应,是孩子,还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一向极易摸透人心的明姚,现在却有些困惑。眼前这两个人,竟都让自己完全的不知所措。
普通人的话,如果受伤,不是会想办法离得越远越好吗?
可是戚任,他却可以这样毫不顾忌的在霄宣的身边欢笑,明明隔了很远很远还在思念,却在见面时,没有一点点的体现。
『真的......受伤了吗?』
酒杯里的酒,因为唐糖和戚任打闹时的动静,从杯心中扩出一个小小的圆弧,迅速的在杯面画出一道痕迹,但又转瞬即逝。
霄宣的酒杯不知何时被端起,轻轻的啜去了半杯。目光随着戚任与唐糖在院子中追逐的身影而晃动,霄宣自己都没发觉,何时脸上满是笑意。
戚义握着酒壶的手,适时的伸了过来,再度为他添满酒杯。
"谢谢。"轻轻的颔首,霄宣的笑容慢慢的收敛下去,变得沉稳而有礼。
"我也要感谢您。"戚义的目光淡淡的收回,笑容轻轻浅浅:"照顾了我大哥好几年,我们家里一直很感激。"
"哪里,当初如果我早先通知你们,他和你们应该会更早见面的,实在是对不起。"霄宣的话里多少有些歉意。当初把戚任捡回家,硬是没办法从他的嘴里探出家庭住址,直到三年后,戚义找上门,才算是把他带了回去。
说起来,那天晚上,戚任在被带走了之后,又跑回来了一次。不过只是问了个问题,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忆起往事,霄宣的眉头又忍不住皱了皱,不过在发现戚义仍看着自己后,随即换上了温和的面容。
"不知道伯父可好?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了。"
"嗯,爸爸身体很好,除了为『零章』的销量以及大哥的婚事担忧一下外,也没有更多的烦恼了。"想起爸爸之前看到销售排行时愤怒的神情,戚义的笑容加深了些。
"戚任也要结婚了?"霄宣把酒杯慢慢的放下,多少有些惊讶。
「也?!」戚义的眉头不着边际的皱了皱,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也没有那么快,毕竟大哥还很年轻。只是爸爸一直希望他能早些成家立室,继承家业而已。"
"是这样啊!"霄宣轻轻的夹起一颗花生,突然发现自己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旁边的客人要求添酒,戚义起身去了。霄宣安静的继续喝酒吃东西,时不时的抬头,看看仍旧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的戚任和唐糖。
记得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是日本的《情书》。前面一部分的剧情拖沓繁冗,所以,每次和戚任一起看,都看到他很快的入睡,并不知道这部在他口里无聊的片子,曾经带给自己多大的触动。
记忆里有藤井树有些得意而青涩的笑容,有他站在墙角看书时专注的身影,还有他在跑道上一颠一跛的沮丧。霄宣微微笑了一下,有些神经质:其实当时想让戚任看看,是觉得,他和里面死去的阿树,多么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