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吴歌————凤栖梧[下]

作者:凤栖梧[下]  录入:03-20

"你一心专注于他,又怎么留意到其他事情?"白漪明弯下腰,笑吟吟地对他说:"瑄哥哥,冰霜城已不是当年的冰霜城,更不再是百里寒冰的冰霜城了。"

白漪明说完那句话以后,就出手封了他的穴道。
其间如瑄昏昏沉沉,只是大致知道自己被放上了一辆马车,一路颠簸急行,也不知道要往什么地方去。
虽然白漪明点的并非重穴,不久也帮他解开了。可他身上的伤着实不轻,怎么也经不起这样奔波辛苦,权势靠着焦虑担忧勉强支撑。
但咬牙撑到了第三天,他最终还是支持不住,神智渐渐涣散开来。
那就好像是将睡未睡,半梦半醒时的感觉,又像是在水中沉浮漂流,四周空空荡荡,毫无着力之处。

记得上次有这样的感觉,已经是许久以前......那之后又经过了不少岁月,年复一年的,他无心再专注医学,对一切意兴阑珊,虽然饮食依旧,起居如常,可就像很多年前他曾对人说过的那样。不管如瑄还是卫泠风,都不过是在世上行走的一个死人罢了......
但是阿珩不愿意看到他死气沉沉的模样,所以他努力与人交谈、看书煎药、品茗赏月,按照阿珩所希望的那样生活。每当了无生趣之时,他就会想到阿珩,会想阿珩是用了什么样的代价,才把自己这条命给救回来的。只要那样想,他便觉得不论怎样,还是要放宽心胸,尽量活得开心些才好。
可这一回,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阿珩的脸,偏偏是想起了太医阁里面西的那扇窗户,虽然从那里望出去,只有一道阴郁森然的墙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从进太医阁到离开那里的八九年间,他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枯坐在那扇窗前,对着朱红色的宫墙发呆出神......

他这次的昏睡,似乎持续了不少时间。
不过对他而言,这种状况倒也不算难以忍受,甚至连胸口的伤处也不是那么痛了,只是口中有股甜腻的气味盘桓不去,叫他觉得不怎么舒服。他也知道有人在自己舌下放了什么东西,虽然那东西含着又腥又涩,可好歹能冲淡口里的甜味,所以他也没有太多抗拒。
等那种苦涩的味道有些淡了,就会被换上新的,其间更是一直有人给他灌着难喝的汤水。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渐渐摆脱昏沉,神智也缓慢地回复了过来。
他渐渐分辨出来,相隔不久就有人喂自己喝下的汤水,都是用富贵人家都很少见的贵重药物熬制而成。而自己舌下含着的事物,非但有着比山参浓烈数倍的味道,而且有种奇特的血腥气。
他想了好一会,终于想到自己舌下含着的,定然是千年血参。
千年血参虽不能生死人肉白骨,但据说只要是还有一口气在,含上两三根参须就能把命给吊回来。这种稀世灵药他也只在医书上看过,从未见过实物,没想到今日居然有幸含在嘴里,亲自体验一番效果。
不过这个给自己用药的人实在是暴殄天物,千年血参何其珍贵,怎么能像茴香八角切得如此大块?稍有见识的大夫,看到有人如此糟蹋千年血参,恐怕都会欲哭无泪吧!

"既然会笑,那便是没事了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没想到你伤得这么严重,差点就......"那人继续说了下去,语气里带着一丝安心:"不过总算是救过来了。"
"漪明,我昏睡了多久?"他定了定神,轻声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有七日了,这些天可把我折腾坏了。"白漪明见他言语清楚,神智分明,终于安下了心,甚至打趣地对他说:"你没看到日正当中,现在自然是......"
"午时?"久等不到白漪明说下去,他接了句口:"怪不得外面这么热闹......我们这是在城镇里吗?"
他说完之后,好一阵的沉寂。
"你......"
"我的眼睛废了。"他把方才自口中取出的参块放在鼻边闻了闻:"漪明,你小时候常常帮我晒药,那时候我应该教过你,药物的存放大有讲究。就好比这血参性烈燥热,麒麟花却是极寒之物,是万万不能放在一起的。还好时间应该不是太久,于药性影响不大,不过你千万记得把剩下的分开存放,不然真是可惜了这救命的灵药。"
"先别说这些,说说你的眼睛。"白漪明语气中分明是不信:"你当时命在旦夕,荒郊野外的也找不着大夫,我给你含着血参,就想先保住了你的命再说。可你人是好端端的活过来了,这眼睛怎么又会瞎了?"
"我体内积毒反噬,眼睛最是柔软易伤,自然抵挡不住毒性。"相比之下,如瑄倒是显得异常平静:"要不是你用血参救我,我此刻早就没了性命,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你的。"
"你不用谢我,要谢的话谢百里寒冰就够了。"他表现出的这种平静,让白漪明产生了误解:"如果不是他把藏宝室的钥匙交由我来保管,我也没机会把这千年血参带出城来。"
"是吗?"如瑄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了出来:"那就没什么好可惜的了......"
白漪明一愣,想不明白他刚刚盲了眼睛,怎么还能这样说笑。

"人家都说,一个人能得到多少,能活得多长,在出生之前就已是注定的了......虽然宿命之说消极颓唐,但只要一想到出生前就注定要遇到他,我却又觉得命运好生神奇。"如瑄抬起头来,面朝着感觉中有阳光照来的方向:"我一个人孤独地过了十年,漫长又寂寞......我之所以躲在皇宫里面,是因为那里的墙壁又高又厚,我翻不过也冲不出......"
他的眼睛看去没有异常,找不到半点晦暗迷朦,甚至连往昔总沉淀在眼底的抑郁忧伤也不见了踪影。
"可最终你不是见到他了吗?"白漪明仔细地端详着他,总觉得有些异常,却又说不出哪里奇怪。
"其实早在三年之前,我就已经见过他了。"如瑄把脸转了过来,那双据说是瞎了却丝毫不见盲态的眼睛,看得白漪明心中一凛。
"三年前?"白漪明立刻回想起来:"是他闯进皇宫,把顾雨澜救回来的那一次吗?"
"那天晚上只有我一个人当值。半夜里听到外面吵闹,我就打开了窗户......就是那扇窗户......你说凑不凑巧?"如瑄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恍惚:"我看到他站在墙上,一点也没有变,就好像我常常梦到的那样......"
"当时你一眼就认出了他,可他却没有把你认出来。"
"我和他多年未见,而且那之前我又大病了一场......"如瑄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不自觉地把手放上了颈边。"他要能认得出来,那才奇怪。"
"既然你早就在宫里见过他,又为什么......"白漪明欲言又止。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被他撞见以后,还能安心留在宫里当我的太医,却在被顾雨澜认出来以后,立刻就要出宫躲避?"如瑄似乎猜到了他的疑惑,轻声地叹了口气:"你要问我,我也说不清......就好像爱恨纠缠,欲断难断......相遇时恨不得从不相识,分别时却希望守在身边......"
"所以你不会找他,也不刻意避开他,就看天意如何安排?"
"天意最爱弄人,只会叫人错过。"如瑄却摇了摇头:"那个时候用针或者是其他药物,效果未必会比‘千花'差上多少,可我却偏偏给了顾雨澜‘千花'......那药的香味特别,很容易能够辨别出来。所以,我应该是故意的吧!"
"故意的?"白漪明惊讶地问:"要真想回到他身边,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我那时自然有我的原因,不过现在想起来,好像是有些意气用事。"如瑄轻轻一笑:"好了漪明,你也该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宁可冒极大的风险,也要把我从冰霜城里带出来了吧!"

"你在百里寒冰身边多年,有没有听他谈到过一种叫做‘离忧诀'的内功心法?"
如瑄摇头。
"那是百里寒冰在机缘巧合之中所得。"白漪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到武学上的天赋与成就,我从没有见过比他更加卓越优秀的人。"
"各种内功心法在吐纳呼吸,行功运气的方式上大有不同。他自幼练习冰霜城的家传心法,那么做不但要耗费时间从头练起,而且一旦和原有内力冲突,轻则武功尽废,重则性命不保,实在是得不偿失。"如瑄拧起了眉:"不过按他的性子,如果那心法真有独到之处,恐怕......"
"恐怕他当年就是不想你担心,所以才没有对你提起。"白漪明接着他的话尾说了下去:"传说练成离忧诀的人,能够控制呼吸血脉,断绝饮水食粮,甚至能像传说中的仙人一样,活过百岁而容貌不改。"
"无稽之谈!是人就需饮食呼吸,就会生老病死。"如瑄笑了起来:"再说,不吃不喝不老不死,那和一块石头有什么分别?若真是变成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些传说多半言过其实,可是离忧诀晦涩难解,倒是半点不假。"白漪明也跟着笑了:"也许就是那些历来学而不成的人,拼命编造出种种好处来掩饰自己的失败,最后硬是把武功绝学说成了求仙修道的天书。"
"等等!你刚刚说,控制呼吸血脉......"如瑄脑际灵光一现,突然之间恍然大悟,这些年里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顿时变得简单清楚起来。"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此情可待',百里寒冰只是用内功改变了气血脉象,使自己以为他武功全失,身中剧毒。
这些年只要想到百里寒冰为了瞒过自己,居然宁愿相信心思诡异的药师,喝下那种后果不明的药物,他就会觉得不是滋味。结果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当年无思言辞凿凿,却是在信口胡说。
再想一想,无思说"此情可待"分明是嘲弄戏谑,偏偏却又一语成谶......
"怪不得什么?"
"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他只能回以苦笑:"你继续说吧!"

"百里寒冰从十五年前开始修习离忧诀,开始那几年虽然略有小成,却始终不能有所突破。按他自己的说法,他原有的武学造诣对修习离忧诀大有帮助,却同样也是最大的阻碍。但是到了第六年......"白漪明忽然凑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那年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件事之后他慢慢神智不清,开始胡言乱语,但武功却突飞猛进,有如神助。你知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
"我那个时候已经‘死了',又怎么会知道?"如瑄感觉到他的靠近,不自在地侧过脸去。

"就是在你‘死了'以后不久,他去泰山和谢扬风决战。他那时整日失魂落魄,我以为他一定会输,甚至很可能会死在谢扬风的剑下,却没想到......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哪怕自己再苦练上五十年,也不会有和他一战的资格。"白漪明的声音越来越低:"这十年里,我日日和仇人相对,小心仔细地服侍着他,每天晚上都梦到自己枉死的哥哥和母亲......我知道你这十年过得艰难,可是有谁想过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

八十一

如瑄自小看着白漪明长大,此刻听他言语之中满是凄厉孤苦,始终是不太忍心,不自觉地想要伸手拉住他加以安慰。但是一转念又想,他不知要用什么残酷的法子报复百里寒冰,刚抬起的这只手却始终是收了回来。
"你和我一样活得好像行尸走肉,不过你是为了情,我却是为了仇。"白漪明看着他那只抬起却又放下的手,轻轻地勾了勾嘴角:"可在我们的心里,又有谁真正愿意像死人一样活着呢?所以我们留在这个世上,其实是要等待着一个重新活过来的希望。"
"希望永远都只是希望。"如瑄合上了眼睛:"对我来说,那个希望太过奢侈了。"

"我不知设计了多少个圈套,策划了多少次刺杀,下了多少次剧毒,但一到百里寒冰面前,就都成了不值一提的笑话。他甚至当着我的面喝下过见血封喉的毒药,却像喝了一杯普通不过的茶水......可这些还算不了什么,最可怕的是他把百里家的祖宗基业,冰霜城的荣辱存亡,继承香火的儿子,救命恩人的血脉,这些一直都很重视的东西,一夜之间抛到了九霄云外。"白漪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窗边俯看着大街上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人说无欲则刚,当一个人什么也不在乎的时候,也就没有了弱点。我这些年来虽然从没有死心,但也一直感觉成功的希望实在是渺茫。直到你突然‘死而复生',回到了冰霜城......"
"百里寒冰他对我......"
"你明明知道他对你其实有情,为什么又要学他掩耳盗铃呢?"白漪明打断了他:"我不明白,承认两情相悦对你们来说就那么难吗?"

如瑄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尚且整齐,摸索着抓住了床栏,慢慢地想要从床上起来。白漪明也不去搀扶,只是冷眼看着他笨拙缓慢的动作。
"‘两情相悦'只是四个字而已,说出来当然是一点也不困难。"如瑄站在床边,面对着白漪明那边轻声说道:"可时间早就已经不对了!若是早上十年......你要知道,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会更加勇敢些的,可一旦到了我这样的年纪,就会有太多的顾虑,自然就没有了那种勇气。"
白漪明慢慢地走了过去,拿了一件斗篷披到他的身上。m
"这本来就和我无关,我只觉得你们是我所见过的人中,最好笑的两个。"看着他那张几乎脱了形状的脸,白漪明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如瑄原本就很单薄,又经过这几天的伤病折磨,瘦得只剩了一副骨架,加上盲了双眼,目光多少有些空洞,看上去着实吓人。
"情深如此,也算得上是种病了。"白漪明叹了口气,帮他拉拢了斗篷。

"我和他之间的事,就不劳别人费心了。"如瑄推开他要为自己整理头发的手:"你一直在这话题上兜兜转转,必然也是有原因的,不如开门见山地说吧!"
"好。"白漪明这次却是答应得爽快:"也差不多正是时候。"
如瑄露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
"目前,有两个选择。一是我现在就杀了你,等你变成一具叫人看着心疼的尸体之后,我就把你送回他的身边。"白漪明像是生怕他会听不清楚,把话说得很慢也很仔细:"要是你真的选择了这条,我虽然心里不愿,可也不会手软。不过你也尽管放心,不论怎样我都会非常小心,不会让你有太多的痛苦。"

如瑄仔细听了,却是面色不变,就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随即就问:"那么说说第二个选择,就是你真正希望我选的那一个。"
"至于另一个选择,自然不会这么残忍。"被说破了企图,白漪明也没有丝毫窘迫:"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后隐姓埋名,让自己在这世上消失不见,余下的一切,就让我来安排。"
如瑄皱起了眉头:"如果你想要利用我来报复他,直接杀了我不是更加简单省事?"
"我最初的确有过这个打算。"白漪明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杀了你的话,当然能令他痛不欲生,可是在十年之前,已经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了不是吗?如果把你的尸体给他看了,他说不定会像十年前一样,一转眼就会忘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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