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你谅解,哈迪斯先生。这只是一般的例行问话──必要性的。"他转向我,提问的语调虽然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听说在海维死前的下午,你曾与他有过争执。可以请你告诉我争执的内容是什么吗?"
我扯扯嘴角,故意语气暧昧的回答他:"当然可以。我跟他只是有一点小小的......‘恋爱问题'。"
刹时,灰发男人那张端正严肃的脸孔上出现了一丝裂痕,眼中满是掩饰不住的震惊与嫌恶,彷佛听见了什么粗俗不堪的淫秽字眼。
对于他这样的排斥反应我并不感到奇怪。在这个仍笃信上帝的保守国家里,任何违背圣典的事物都是被人们所唾弃鄙视的──尽管它们被良好的隐藏在名为理智的假面具之下。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也绝非我应该关心的对象。不在乎男人脸上露骨的反感,我直接问道:
"海维遇害的地点,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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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轻柔的拉下,遮去这世界一切肮脏丑陋之处,给予万物同等的静谧。
我独自一人行走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并不担心迷失方向。位于城市下方的旧街区里,所有看似凌乱不整的建筑都依循着一定的规则建立──每条蜿蜒向前的狭窄小巷,都通往同一个地方。
旧主座教堂。
在街道的尽头停下脚步,我静静仰望着这座曾经受人景仰、如今却处处显露衰败迹象的神之居所。
跨过警察所拉起的黄色塑胶布条,我伸手推开教堂高耸厚实的正门下方、供一般人出入用的小门。门上缠绕着铁炼的旧式大锁仅仅只是个装饰,而在命案发生过后,更是连锁扣都没有扣上。
走进教堂,大型石造建筑的冷冽寒意一瞬间侵入我的体内,随着步伐扬起的衣角像是被围绕在我四周的鬼魅亡魂拉扯拽动,提醒着我对于这个神圣场所应有的敬意。
教堂的正上方,交错排列的拱顶横梁精确而完美的支撑起整座建筑,从天顶高高垂下的铁制吊灯被日积月累的烛火薰染成阴暗的锈黑色。我在入口处的捐献箱投下一枚硬币,然后端起一盏灰白色的烛台,往前走去。
喀咚、喀咚,教堂里回响着我规律的脚步声,我穿过一排排整齐对称的横长木椅,停伫在摆放着十字架的圣坛前,就着手中的微弱烛光凝视着地上的暗褐色血渍。
石地上以粉笔粗糙的描出一个人形的轮廓,就像一个最糟糕的画家随手撇下的失败作品,歪斜着横过镶嵌在地上的大理石板。我眯起眼,注意到石板上镂刻着简洁而虔敬的铭文及家族图徽──"不论生死,都将交付上帝之手。"
我兴味盎然的蹲下身子,细细抚摸着繁复精细的刻纹,感受那冰冷死寂的象征。
是偶然,还是巧合?不,或许我应该称其为"命运"──两条同样年轻的生命,消逝在同一个地方。说不定,凶手还是同一个人?
将烛台放在前方祈祷用的横栏,我坐在最前排的木椅上,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一把细长的尖刀无声地压上我的颈侧,我唇畔的笑容倏地加深。
极为缓慢的微偏过头,我睇着身后的人,轻声道:
"我没想到会是你,碧菈。"
拥有一头火红短发的少女此时看起来意外的憔悴,几乎难以将她和昨日那开朗直爽的模样联想在一起。凌乱不堪的发丝、充满血丝的无神双眼,惨淡的外表让她看起来有着超乎年龄的苍老。
"为什么要杀了海维?"我问道,纯粹只是出于好奇,并非一定要知道答案。不管理由是什么,失去的生命都不可能再回到这世上。
"我没办法......他也看见了,我不能让他活着......"
碧菈语无伦次的喃喃自语着,像是陷入回忆当中。
"那晩,我看到芙雅走进教堂......她穿着白色的洋装,配上桃红色的短外套,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飘扬,很漂亮。芙雅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么的美。但是她的手上......她拿着一把短刀,那跟她不相衬......她不应该拿着那种东西......"
她充满血丝的双眼瞪向我,带着狂乱的粗暴口吻:
"然后,第二天学校里就流传开了,说拉法在教堂里自杀未遂......未遂?不,拉法已经死了,而且我知道你认定芙雅就是凶手!但是你错了,芙雅不会杀人,温柔善良的她不可能是杀人犯......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们面前!"
芙雅?不,不是芙雅。
杀了拉法的人,不是她。
我看着逐渐失去理智的碧菈,轻声问道:"所以你想杀了我?在这里?"
"这里?不行,你的尸体会被发现,然后警察只要一调查,就会发现你跟艾利西的事。但是艾利西应该是属于芙雅的,他们是最完美的一对......对了,你必须离开,写一封信说要去国外什么的,然后永远的消失不见......这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消失吗?我轻笑了起来:"碧菈,那是不可能的。"
她没有理睬我,只是将尖刀更加用力的压上我的脖子,锐利的刀锋在肌肤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丝,传来轻微的刺痛感。
"站起来!"
我从善如流的站起身。她将刀子的尖端对准我的后背,胁迫我朝出口的方向走去。
"碧菈,我想我应该提醒你,警察正在外面等着我们。"
"警察?"碧菈愣了下,随即摇头:"不,警察早就离开了。你只是在骗我,希望我放过你,我不会相信你的!"
"那真是令人遗憾。"
我保持着浅浅的笑容,在她的逼迫下缓慢走出教堂。附近房舍透出的灯光照射在我们两人的身上,形成最完美的舞台。我略略巡扫过四周,然后和不远处正坐在轿车里的两个男子视线笔直对上。
如我所预料,身为杀害海维的最大嫌疑犯,警方自然不可能放任我恣意行动而不管。
发现教堂这边的异状,两个男子走下车。其中一人在瞥见碧菈手上的尖刀后,立刻将手中还端着的咖啡杯扔到一旁,拔出腰后的制式手枪,摆出标准的射击动作并大声威吓:
"不准动!将你手中的武器扔下,双手放在脑后、面朝下趴在地上!"
"是...警察?"碧菈颤着声呢喃着,抵在我后背的尖刀跟着微微晃动。
"我说过了。"我淡淡说着,像是正在欣赏一出好戏的观众,而非台上卖力演出的演员。
碧菈突然粗暴地将我推倒在地,我勉强以手肘撑着地面,抬起的眼瞳中一瞬间映入碧菈高高举起的尖刀反光及噬血双眸中的猛烈杀意。
"拉法......我早该杀了你!"
我下意识的闭上眼,在贯穿耳膜的连续枪声中感觉到脸颊溅洒上温热的液体。铁锈般的血腥味及火药的硝烟味弥漫在干涩的空气之中。听到物体砰然倒地的撞击声,我没有睁开眼,心中只是微微惋惜──
又一条年轻的生命,在这里无意义的逝去。
幕七
我坐在窗边,凝视着幽暗深遂的黑暗。凛冽的夜风夹带着冰冷的雨丝,悄无声息的漫延至整个旧市区。寂静中只听得见时间从不停歇的脚步声。滴、答、滴、答......
《...当他以深情的双眸注视着我,轻声问道:‘寂寞吗?',我终于止不住泉涌而出的泪水,生平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毫不掩饰地尽情哭泣......》
不远处的教堂钟声低沉响起,袅袅余音荡漾回旋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暗示着世人韶光易逝,就像冷酷无情的恋人,总在最甜美的时刻离去。
《......他摘下宛如滴血般艳红的玫瑰,递给我。我欣喜地伸手接过,手指却被花梗上的尖刺划伤。他笑了。‘没有刺,怎显得出玫瑰的高傲?'我也笑了,心中微微感到苦涩──那朵高傲的玫瑰,并不是我......》
将双脚蜷缩在椅上,我胸口抵着膝盖,感到身躯禁不住寒意地微微颤抖,却任性地不愿关上窗户。
拉法从不任性。他总是顾虑着别人的感受,总是介意着别人的目光。在他短暂的人生中,不曾有过一天单单只为自己而活。然而,终究连他深爱的男人,也并不在乎他。
《......站在耀眼阳光下的两人,从容坦然地接受众人的欣羡祝贺。我连转身离去的勇气也没有,只能默默地站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低头避开这太过完美的画面......》
一阵冷风拂过,飘进的雨丝濡湿了我的面庞。沿着颊畔滑落的水珠像是哀悼着早逝的生命,叹息着坠落地面四散迸裂。
拉法并不愚蠢。他或许软弱,或许消极,却绝不愚蠢。他心里很清楚,那人的心中没有他的存在,也因此他感到痛苦,却又没有足够的勇气斩断两人的关系。
那人或是因一时的激情,或者只是单纯的感到有趣,所以对拉法展现了虚假矫情的温柔。拉法并非看不出这点,却宁愿闭上双眼捂住双耳,仅仅为了一个如同沙堡般虚幻空洞的幸福假象,独自忍受内心的苛责及外界的指点。
杀了拉法的,不是那把划过他手腕的锋利刀刃,而是一点一滴剥夺他生存意志的周遭众人。
他们甚至不会遭受法律或是良心的谴责。他们只是行使正当的权力维护正义,他们只是同情地怜悯那些如同蝼蚁般低贱可悲的人。他们的高贵善意,是严酷寒冬中的暴风雪,温柔地,静悄悄地,谋杀了一个人的自尊。
在拉法的内心深处,究竟期望着什么?那股存在这身躯之中、不惜叛天逆神也要将我拉入的强烈执念,又希望我怎么做?
我静静阖上双眼,开始感到深深的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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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夜晚的孤寂冷清相较,白日的灿烂阳光耀眼得宛若神所赐下的恩宠,温柔地驱散黑夜的阴寒。
我站在被擦拭得极为干净的玻璃大门前,揿下设在大楼外壁的对讲机。
"哪位?"温厚的低沉男声传出。我答道:"是我,拉法。我有话想当面告诉你,可以开门吗?"
对方犹豫了片刻,接着我听见持续的轻微滋声,是入口的电子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推开门,我踏上低矮的阶梯,站在电梯前安静等候。附近设于一楼的门房室里,一个满脸胡须的男人抬头瞄了我一眼。我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他随即低下头继续手边的工作。
我睇了下腕表,还差一刻钟便是下午两点。
电梯门缓缓开启,一对年迈的老夫妇走了出来,我亲切的替他们压住电梯门,简单问候着:
"午安,今天的天气十分适合散步呢。"
"午安,也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年轻人。"
老夫妇彼此搀扶着往外走去,满头银发以及伛偻相扶的模样让人深刻感受到他们相伴多年的鹣鲽情深。多么美好,我想着,走进电梯。
按下楼层,我感觉到电梯缓慢上升的微微震动感。目光瞥向身旁的玻璃镜面,一个瘦弱的少年正朝我怯生生的浅浅笑着,看起来就像个害羞乖巧的邻家男孩。
拉法笑起来的时候,是这个样子吗?
"当"的一声,电梯门向两侧滑开。我走出电梯,停在其中一间公寓前,伸手轻按了两下门铃。没多久公寓的大门就被拉开,我朝来人温柔微笑。
"午安,艾利西。"
艾利西温和端正的脸孔带着一丝尴尬,嗫嚅着回答:"午安。呃...拉法,我现在有点......"
"你正在忙吗?"
"啊、嗯......"
"我不会待太久的,可以让我先进去吗?"
我客气地征询他的同意,眼中带著明显的期盼。艾利西迟疑了会,终于侧身让我进入屋内。
我打量着室内简洁雅致的陈设。明亮的客厅里放置着一套沙发及一整面高及天花板的宽敞书柜。 屋里随处可见精致的手工刺绣作品:沙发靠枕、茶几桌布,无言昭示着女主人的存在。
墙上挂着几幅悠闲恬静的风景画,一旁的旧式壁钟缓缓晃动着钟摆,显示着一点五十三分。
"呃...拉法,你说你想当面告诉我什么?"
艾利西将两杯咖啡放在沙发前的矮几上,神色不安的问道,游移的视线一直不曾停在我身上。我端起咖啡,闻嗅着那股微微带着苦意的诱人芳香,淡淡开口:
"艾利西,药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药!?......不,我、我不知道什么药......"
"是杜罗克银行的公子告诉我的,他说是他亲手将药交给你。"
我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凝视着他哑口无言的惨白脸孔,语气转为沉痛:
"艾利西,为什么要对我做出那种事?甚至还诓骗我是因为酒醉的缘故?我一直以为那件事会发生是因为自己的错,日日夜夜不断地被心中的罪恶感所折磨,几乎难以成眠。"
"不是我的错,是你不好...是你不好...是你不该引诱我的!"艾利西突然大喊着将我压倒在沙发上,碧绿色的眼睛带着混杂着惊慌与愤怒的混乱。"我一直将你当成是最重要的朋友,但你的眼里却始终只有亚尔夫!!"
他困难的吞了口唾沫,双手颤抖着扣上我的颈项。
"当我看到你们两人那种异常亲密的样子时,心中的嫉妒几乎使我发狂!所以我必须让你明白,你对亚尔夫来说不过是个随手可扔的玩具,一旦有了污点,他就会毫不留情的抛弃!我完全是为了你着想......"
我抬手按住艾利西的手臂,一边轻柔的劝哄道:"艾利西,放轻松,并没有人责怪你。相反的,我还要感谢你,感谢你让我发现了这一点......"
我将他的身子拉低,直到两人几乎紧密贴靠在沙发上,才暧昧地伸手轻触他的脸颊,低哑呢喃着:"艾利西,告诉我......那一晚,你感到愉快吗?"
艾利西怔忡的看着我,接着,他试探性的缓慢抚上我肩颈处的肌肤。在发现我毫不反抗之后,他的呼吸顿时变得紊乱,用力扯开我的衣扣,放纵自己吻遍任何一处可以碰触的地方......
我闭上眼,无力的推阻着他:
"不行...艾利西...如果被芙雅看见了......"
"不会的,芙雅下午跟人有约,不会过来......"
闻言,我低笑了起来,瞥向僵立在门口的纤细身影:"我知道,因为约她的人就是我呀!"
两点整。墙上的挂钟低沉敲响报时的钟声,像是法官宣判结束时的钝重锤音。
"你很准时,芙雅。"
我冷静地推开因为过于惊愕而呆愣住的艾利西,起身走到芙雅的身侧。她直视前方的秀丽侧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握着提包的双手紧紧绞至发白,平时清澈温雅的嗓音此刻带着极力压抑的怨恨:
"......这是你对我的复仇?因为我将刀放入你的手中、让你背上自杀者的丑名?因为我恨不得你坠入地狱之中,让永不熄灭的熊熊火焰焚炙你那充满罪孽的身躯?"
"地狱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我撇嘴冷笑。"我只想知道一件事,芙雅──那晚拿刀划过我手腕的人,是谁?"
她猛然转过头,看向我的双眼灿亮得不可思议,艳丽的红唇划开一抹绝美的冷酷微笑,轻声叹息:
"喔,拉法,我多想告诉你,那个企图杀了你的人是谁。我几乎能够想像当你知道真相时,你会有多么的震惊及痛不欲生。你将能够亲身体会,被一个你所信赖的、真心爱着的人背叛,是多么的令人绝望及憎恨。但是,实在是太遗憾了,我竟然无法告诉你,因为那一晩我并不在教堂里。我从来就不曾去过那间旧教堂。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将我摒除在视线之外,她越过我,上前温柔地伸手揽住几乎就要崩溃、满脸惊惶的艾利西,轻轻拍抚着他的背脊:
"没事了,艾利西。有我在,任何人都无法伤害你。我将永远待在你的身边,永远、永远......直到死亡将我们两人分开为止,绝不离开你......"
她脸上的表情充满着宁静与平和,就如同一个最狂热虔诚的殉教者,甘愿为她所深信不疑的爱情殉身──与她深爱的男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