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斐原是想逼自己来著,怎麽逼著逼著,竟将他逼成这样?!
"应夜......"易斐站在门口,轻声喊他。
应夜顿时停住了脚,可没睁开眼,也没回头,只一会儿又继续著走了起来。
"应夜!"易斐又叫了一声。
此时应夜才确定自己没有再幻听!确实是有人在叫他!而这个声音......自己再熟悉不过!
重又对上这张绝豔无比的脸,应夜也只是望著,眼神空洞,目光呆滞......
"放我走吧......或是杀了我!"应夜语调很平静,可易斐听得出来,眼前这个人早已被自己逼至极致!
果然,下一瞬间,应夜便不可抑制得落下泪来,滑坐在地......
这是近六个月来,他与"人"说的第一句话!平日里担心时间久了,会不会连话都不会说了!所以总是自己对著自己说......今天他却又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他来做什麽?是来嘲笑他这失败者?还是等著听他的求饶?如果是,他愿意乞求他......即便是让他去死!
易斐时至今日才看清,眼前这个男人,怕再挽不回了......
所以他也给他两个选择......
"朕绝不会放了你的!死!或者留下!你只能选一样!"
"......你真让我选?"他很高兴,总算,他俩能有统一的意见了......
易斐见他笑地高兴,仿佛得所解脱一般,心里就更不是滋味。
而不好的预感总能最快应验!
应夜只是轻笑,背依在低矮的窗台旁边,当易斐意识到他想做什麽的时候......
为时已晚,他背对著明湖,将自己摔了下去......
易斐绝想不到,应夜就这麽恨他!不愿意留在他的身边吗?
即便是死......也要摆脱他?!
只消向外望上一眼,就能看出,应夜是打定主意的!
丝毫未见挣扎的他,很快就往下沈了。
既然他替自己做了决定,那也就不必挣扎!
易斐做了他此生最大的让步,在跳下去,将应夜救上来之後。
深秋的湖水怎一个寒字了得,可应夜全身颤抖,却只为了易斐离开时的那一句话──你已死过一回了,朕再不拦你......
他真的肯放过自己吗?在他们深深纠结在一起的如今......
易斐倒是说到做到的!在太医诊过脉,确定自己无什大碍之後,他被告之,可以离开了......
一路上,竟真的畅通无阻,直到出了城门,应夜还不太敢确定,这一次,是真的自由了......
一年後......
这北京城外有座君锭山,南边儿连著保定,北边儿连著京城,倒是与此两地来往客商的必经之路。
说起来也怪,要说前些年,虽也有几个没脑子的,敢在这皇城脚下立个小山头,安营扎寨,可多是没几天的活泛,就叫朝廷派兵马给剿了,绝不能放任他们成了气候。
可自打一年前,寨子里来了个新面孔,这朝廷就再没派兵来打了,所以寨子里大当家的对应夜这个小兄弟是极欢喜的,认定了此人便是自己的福将,故而也愿意听他些话。
应夜自打进了山寨落了草,至今过的都还算太平,所以也不知道大当家的对他如此器重,真正的原因是什麽。只是常常提及,劝他不要伤了百姓,往日里劫个富商贪官也就是了,若惹了民怨,那就不能如此太平了。大当家的也觉得有理,肯听他些。
如此一来,倒真相安无事。
应夜很喜欢这里的生活,不必每日里与人算计,被人算计,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一辈子就这麽过下去吧......
也只有夜里寂寞时才会想起那人......
前些日子听说他的皇後死了......也不知他还好吧......
这里什麽都好,只是一班弟兄总喜欢拖著自己往京城里跑,去了无非是眠花宿柳的,著实叫人提不起兴致。
这一年里,自己也跟著进京几回,无外乎打听春离的事,叫众弟兄以为他只喜好此道......不过也还好,未见他们看轻自己。
半年前打听得他如今在林府的时候,应夜是想过要去劫他出来的,可在见著林枫对他的体贴之後,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更何况,如今的春离已回复了男儿装扮,怎麽看,也应当为他高兴才是。
自此以後,应夜再没离开过山寨半步。
这才反叫人担心!
"我说应夜,你又不是个娘们儿,怎麽老窝在窝里,你不觉得憋闷得慌呀?!"
应夜笑笑,这老三是个粗人,说话就是直来直去,与他打交道,却也一点不必设防,比某人那自是好多了,所以应夜不会生气。
"我还是不去了,免得扫了哥几个兴致。"
"这什麽混帐话!去寻开心的,不去才扫兴呢!既然都是兄弟,一道乐乐怎麽了?"
"就是就是,应兄弟,跟咱们一道去吧!"
"你要喜欢找相公也成啊!反正今儿个只要你去,哥几个都随你!"
应夜反倒叫他们说得难堪起来。
唉......若真叫你们这几个莽人去了,那几个小倌儿岂不真要遭殃了!
"你们去找你们喜欢的就好,真不必管我。"这副身子,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靠著残存的记忆与自己一双手,才能得些快乐,如今还要他去找谁?谁都无用......
"不成!今儿个说什麽都要把你拖了去!这又不是做和尚!应兄弟,今儿个得听哥哥的!一准要去!"还是老三!一声号令,几个人半拉半扛的,就将应夜带了去。
被拉下了山,也知道今日是躲不掉的了,没法子,应夜也就不再多做挣扎。
只是心中苦笑,往日里见过逼良为娼的,如今竟叫他们逼著去嫖!
应著哥几个的意思,应夜跟著他们一道,来了一间相公馆。
只没想到,门上叫贴了块白布!
门房只说要歇业几日。
应夜这才发现,一路走来,商铺也好,寻常百姓之家也罢,都会在显眼的地方贴上块白布。
一股不祥的预感爬上他的心头。
"他奶奶的!好好的为啥不做咱们生意?是小瞧哥几个是吧!"到底是当强盗的,哪里有什麽道理好讲。
门房见这帮人凶神恶刹的,人不住往後退去。
"这几位大爷!我们这不也没法子嘛!国丧期间,所有声色场所可都不能开门做生意的!不然官府可要找我们麻烦!几位可也不要与我们为难呐!"
应夜听了这些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盼著事情不似他所想的一般!
"什麽国丧?什麽国丧?"拉著那说话人的衣领子不住摇晃!
"皇上昨日夜里驾崩了!你们外头来的吧,定还不知道呢!"
应夜一把将人推在地上,转身狂奔起来。
余下众人都没闹明白是怎麽回事!可皇帝驾崩这等大事倒真叫人意外。
这才一年,平日里也未曾听说这位新皇是个病秧子啊!
好好个人,怎麽竟说没就没了?!
"他这是吃错了什麽药?"老三虽与大夥儿一般奇怪,可更叫他稀奇的是应夜的反应!皇帝老子死了与他有何相干?
问向众人,却都是摇头,各个一脸茫然......
应夜还能去了哪里?!
国丧期间还敢在宫门口大闹的人,自然特别受人瞩目。
所以很快,就惊动了宫里头掌事的刘公公。
惊动了刘公公,於是在宫里忙活的十四皇子易鸷自然也就知道了。
"让他进来吧。"易鸷稍作迟疑,可看了眼四哥灵柩,便让刘公公大开方便之门去了。
四哥,你也想再看看他吧......
还记得自那人走後,四哥没一日过得开心!
往日里不论遇上什麽样的事,四哥总是笑盈盈的。
且不说他做事如何雷厉风行,对付下边儿有多少手段,起码谁见过他把喜怒显在外头的!
自己虽说不是最清楚他们之间瓜葛的人,可心里明白,四哥虽确实是抑郁成疾,却不是如外头所说的那样,为了他那皇嫂的事......
还记得那日,四哥在病榻上与他说,"咱们几个,打从娘胎里就开始斗......不!准确的说,还没咱们的时候她们就已经斗得死去活来了,这就是宿命!朕倒不是心心念念想著当皇帝,朕就是不服气他,就是想赢他!可要早知道要输这麽个人......朕何苦来哉!"
易鸷知道四哥的意思,以四哥的本事,做个位高权重的亲王,雄居一方,过得逍遥自在才是最合称他心意的......
应夜很快就被带到了灵堂,看著眼前的一切,真当是做梦似的......
"来啦......送我四哥一程吧。"
"......他......他是怎麽......"怎麽死的?!只是一个死字,怎麽也说不出口去!
"病了有些日子了,只是见天儿的忙,又不肯吃药,太医们早关照过他了,偏就是不肯听,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啊......"
应夜像是想走上前去,却又挪不开步子。
什麽都说不出来,体内压抑的悲伤,像是顷刻间就要将人撕扯开!
"你再不必担心有人逼你了......皇兄特地关照的我,君锭山上有他此生最挂怀的人,任何人不准借故打搅到他。"
应夜便再忍不住了!
他跌坐在地,不敢相信这人就这麽没了,早知如此自己何苦如此倔强!
他面对了太多死亡了,次次都是撕心裂肺,刻骨铭心!
......可也只有如今这次,反到叫他哭不出声来,只是满满的悲伤,无处宣泄......
想逃开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易鸷却叫住了他。
"四哥说要将他葬在君锭山对过的芗山上,好叫他能常常见到你。我却知道,他是怕死後葬在了帝王陵寝,就再不能与你在一起了,所以早先就做了安排。七天热孝期後,我会在陵寝里替他做个衣冠冢,至於......你若有工夫,就常去陪陪他吧......"
应夜只觉得眼前这位十四皇子的话,句句揪他的心!
却是心里明白,只怕是躺在里面的人叫他揪心吧......
离开时想再去那座湖心阁楼看一眼,幸而没人拦他。
再登高楼,恍如隔世......
还记得自己第一天被他缚於此楼的时候,易斐曾对他说,"如若你放不下过往,你我二人断不能再在一起。"自己当时在心里回答,"世间事,最难是一笑之,我放不下过往,也不想与你再在一起......"
如今想想,他不是一心想离开易斐,他只是一心想逃离这可怕的禁锢!
自己还真是个拧到死的人!
於是就是如今这样的结果......
应夜在这阁楼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直至深夜。
虽没有人赶他,应夜还是离开了。
即便是悲伤痛苦,他也知道,这里并不属於自己。
恍惚间回到寨子里,早已归来的一班弟兄都在替他担心。
可惜应夜没有心情理会他们的好意,就在众人等关切的目光下,回屋、睡觉,安静地叫人害怕。
一整年了,再没失眠过的应夜是睁著双眼,直至天亮的。
一点都不觉得困顿的他,明明已经很累了,却有著极其清醒的头脑!
不能闭眼!一闭眼就会是他那张绝豔的脸庞。
也不能去想!一想著过往就满心的後悔!觉得离开他,是此生最大的错误决定!
却也心里知道,若不是这样......他许是一辈子也看不清这些的......
自己气恼他也好,恨他也罢,终究是解不开心中的节,要解开,只怕终伤了自己......
他们二人,注定的......
寨子里的兄弟不知道应夜发生了什麽,只知道一定是大事!不然也不能连著三天不吃不喝的!如此下去,人是要垮的!
於是就好言相劝,轮番替他开导,虽没多大效果,好歹肯吃些东西进去了。
几个粗人,倒也有心思细腻的时候。
没有人过问应夜究竟发生了些什麽,只要他能快些走出来,他们就高兴了......
连著一个月!应夜都是这样!
原本偶尔还有些笑脸,如今是再见不著了。
那时候他刚来,虽也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可好歹没有如今这般叫人揪心的!
唉......也不知要到几时才能好些......
最叫他们担心的,他竟喝起酒来!
开始大夥儿还随他,心想山贼哪有不爱喝酒的!就是要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才爽快!等他大醉个几场,心里也就能好受些了!
可到後来,整个寨子的人都在想法子藏酒了!这就有些过了......
"酒是穿肠毒药!应夜,你该出去走走了......"
若是以往,大当家的与他们说出这样的话,大夥只怕不得笑死!可今时不同往日,大夥儿是一致赞同!
於是应夜就叫他们"撵"了出来。
无奈......
鼓足了勇气,应夜往对过的芗山走去......
如十四皇子所言,易斐竟真将自己的身後事安排在这麽个荒郊野外?!
一座只比普通好一些的墓穴,就是自己心上人的归宿......
应夜一遍一遍的抚触,却也只是冰冷的石头。
"唉......你弟弟说你把墓穴选在这里,是怕将来不能与我在一起,只是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替我留个位子......"
"原本是要留的!只是现在在考虑是否有这必要了!"
只听到声音,应夜完全就僵在了那里!
"啧!"易斐倒是猜到他会有如此反应,可还是忍不住抱怨!
"好歹也回头看一眼呐!别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大白天的,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见他还是僵著,易斐只有叹气摇头的份儿。
走到他身後,硬是将人翻转了过来!
"怎麽满身酒气!我等了你那麽些日子你倒过的逍遥自在!"
想想也真气人!
明明与他说了,七日後会将他下葬的,原本满心欢喜,结果这一等!竟等了一个月去!
好好好!如今可真长本事了!也知道折腾人了?!
应夜还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真的!
如今的易斐还是那般绝色,只与以往的咄咄逼人有些不同了......
这莫不是他在做梦?莫不是他在做梦?!
"好醒醒了!叫你见我就这麽不高兴?!若不高兴,你今日来又何必?!"
好歹他这一国之君肯抛开皇位来与他逍遥!他这什麽表情?!
"真的......是你?"伸出的手有些颤抖,生怕这一摸,竟发现一切终是幻影......
直到感受到热的......
易斐见他落下泪来,刹时间什麽怒气都没了,将人往怀抱里一带。
"傻瓜......"
"也不知傻瓜是谁!竟出这样的主意!也不怕沾了晦气!"这连著一个月来,自己连一滴泪都没掉下过,如今见著他平平安安的,反倒......
唉......真是窝囊......
"你以死逼我,我也以死逼你,如今两不相欠了,还著恼些什麽!"
早知道放开他让自己这般後悔,还真不如困他一世!
不过这也是他赌气地想想罢了,当初早决定了要困住他一生一世的......只是最後还是自己不忍心了......
"唉......又是诈死!用烂的一招!你就不能想想别的主意?"害他平白伤心了那麽些日子!
"管他!管用就成!"
"......那你的皇位呢?不去管他了?"
"我连易鸷都瞒了,怎还会去关心那些......早已安排好了,安家兄弟二人和林枫都会帮衬著他的......"他没有瞒所有的人,至少安家兄弟没有瞒,不然也不能计划地如此周密。当然,那也是有交换的条件!
"我说怎麽一阵子不见你,竟瘦成了这样?!寨子里的人欺负你不成?按理说你这寨子如今也算山贼里头富得流油的了!"
唉......应夜深深叹著气......自己哪里有逃开过......他就一直是只孙猴子,终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心......
"这身上的味道也快去洗洗!酒气薰天的!若再叫我知道你喝成这样!可就不饶你了!"这次就算了......好歹是为了自己嘛......易斐心里有数。再者说了,好好给他养养身子才是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