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神贯注在救人上,山边的野草蠢动,眼看就要把Morris拉上来,但我背後竟传来叫唤声,是John的声音,我听到他大叫著找我,语气十分著急。我正想回头招呼他,眼前却忽然一片白光,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阵大力扑得离开了岗位。
「危险!」
灰狼长嚎了一声,但却盖不过耳边惊天动地、恐怖的巨大声响。我惊叫一声,整个耳朵处於耳鸣的状态,好半晌都无法反应过来,直到看见刚才那根桦木半边焦黑,我才惊觉发生了什麽事──我们头顶的树被雷击中了。
这种事情虽然机率不大,但这株桦木实在很高大,大概是左近树木中最高的,在这种雷雨中特别容易成为标的:
「啊......绳子!」
还来不及庆幸自己死里逃生,童军绳失了我的掌握,开始迅速往下滑落。如果让Morris再砸到地面,他大概必死无疑,我推开压在我身上的Johnny奔回原地,却来不及抓住绳子:「Morris!」我绝望地叫道,但我身边却猛地伸出一只手,把绳子牢牢握住了。
我本能的以为那是John,因为他总是在危急时刻才会现身。但那双手却格外纤细,在雷雨中还微微颤抖著。那是Vincent的手。
「Vincent先生......」
我吃惊地看著他,他整个人跪在山边,咬著单薄的下唇,看得出来他的臂力可能还没有我大,但是他的眼神却吓住了我,我甚至不敢出手帮他。他坚定地、吃力地拉扯著绳子,直到Morris的身子出现在山边,他猛地扑向前,抱住男孩沾满泥泞的肩,然後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Morris......Morris......」
他轻轻地叫著儿子的名字,抚开他脸上的脏污,我呆若木鸡地站起来,向後退了两步,Johnny缓步走到我身边,和我并肩看著。Morris好像感觉到有人抱著他,从剧痛中微睁开眼,把Vincent同样沾满泥尘的脸映入眼帘。
「画板......」
然後他虚弱地开口,Vincent一手仍托著男孩,另一手慌张的往旁边一摸,把湿淋淋的画板举到Morris眼前,挤出一丝笑容:
「画板在这里,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把Lawrence...把你爸的遗物随便乱丢,对不起,是我害你变成这样,我真的很没有用,对不起,Morris,我......对不起......」
Vincent欲言又止,只是不断地道著歉,间或夹杂的咳嗽声,我觉得他的声音哑了。Morris伸高没断的那手,似乎要拿回画板,Vincent赶忙将画板塞进他小手里,但Morris却没有拿,他的手避开画板,触碰Vincent湿透的面颊:
「Morris......?」
「谢谢......你......」Morris好像笑了,但雨实在太大了,我的眼睛模糊的看不清景物。只依稀看到男孩躺在男人的膝弯间,露出淡淡的笑容:
「谢谢你,还有对不起......爸爸。」
画板咚地一声掉进雨水里。那天晚上,我听见Vincent迟来的嚎啕大哭,像大雨一样的滂沱。
※※※z※※y※※z※※z※※※
John来得时机依旧是恰到好处,因为我们这边人手完全不够。雀鹰自从攀岩上来通报後就筋疲力尽,像死掉一样陷在泥巴堆里,我轻柔地代替主人抱著他,他竟然还挣扎著对我敬了个礼:「报告......长官,任务完成!」
我对他一笑。「你做得非常好,本战队以你为荣,雀鹰下士。」
Morris受了这样的伤,一个六岁的孩子当然挺不住,过不了多久就昏了过去。John向营区的管理局请了担架,一把Morris送上担架,就换Vincent倒了下去。他的体力好像真的很差的样子,才拉这麽一下绳子,就不支倒地,只好由John把他一并送到青年中心里。
我捧著画板和雀鹰,陪他们进了青年中心的紧急救护室,把画板搁在他们俩的床头。或许今天晚上虽然惊险,但他们的梦里,会梦到一家团聚也说不一定。
我和灰狼还有John,一起慢慢地走回帐蓬,雨势好像稍微停了,我偷看了眼友人的表情,我做了这麽危险的事情,本来以为跑不了一顿骂,但友人这回却出奇地没有训我,只是在想什麽心事般地沉默著。我和他并肩走回帐蓬,John高大的影子笼罩著我。
「爸爸。」我忽然轻轻地说。
「嗯?」
John呆了一下,好像不能醒悟我在叫谁。我抬起头,用沾满雨水的脸凝视著他:
「没什麽,因为从来没叫过人爸爸,所以想叫叫看是什麽感觉。」
「......我不是你爸爸。」
「嗯,我知道。」我呐呐地说。
John忽然加快脚步,往大雨里走去。我望著他被雨淋湿的背影,觉得十分抱歉,却又有点寂寞。我心想:果然,John就是John,永远不能成为我真正的父亲。
我放下手掌,接触到湿透的狼毛,才发觉灰狼不知何时已取代John,站到我身边。
「啊......Johnny,谢谢你救了我。」
我忽然想到。其实我是个胆子不大的人,但每次临事时总是十分冲动,一直到现在,我才对自己在山区大雨中还独自跑出去救人这件事感到汗颜,差点被雷打中更是令我馀悸犹存。要是没有灰狼那一扑,或许我现在已经变成炭烤人肉了。
「那没什麽。在下......我本来便欠你一分恩情。」Johnny静静地说:
「何况在下救你,还有其他的缘由,阁下不需如此言谢。」
「其他的理由?」我奇问,随即又笑著说:「不是说不要用在下、阁下了吗?下次再用的话,我就把你改名叫芭乐喔!」
我本来以为Johnny会大惊失色,但他只是微偏过头。
「如果你是母狼就好了......」我听见他微不可闻的自语。我本来想问清楚,但灰狼的表情十分严肃,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样,我只好暂时作罢。
※※※f※※r※※e※※e※※※
次日清晨,由於Saint Franka内没有足够的医疗设备,Vincent虽然是前外科医生,但青年中心的医疗人员说,他现在处於十分危险的状态,毕竟昨晚淋雨又体力透支,脆弱的免疫系统根本无法负荷。多方考量下,我们决定先护送他们父子下山,让他们搭上紧急救护车。我和John则折返营区收拾东西,决定搭今天晚上的平快车回T市。
想起要回到城市里,就代表要面对一切现实,我不禁感到害怕。但我已经答应John不再逃避,男孩子应该要遵守诺言,这是友人曾经教过我的。
在列车上,我们如来时订了人少的包厢座位。我和John对面而坐,但这回友人出奇地安静,也没有看他的研究资料,只是一味地看向窗外,像在思索什麽事情。连我主动和他攀谈,他竟心不在焉地摸了摸我的头打发我,又回去沉思了。
我想和Johnny聊天,但奇怪的是,他也学起John的沉默,无精打采地趴在座椅下,像老僧入定般一句话也不说。
我不禁觉得好笑起来,这大小两只John是怎麽回事?难道取了相近的名字,连习性也会互相传染吗?在静得跟鬼一样的包厢里,我忽然想念起那只聒噪的雀鹰来。
彷佛要回应我的思念,当火车终於返抵T市,我和John提著沉重的行李,和灰狼步下火车的阶梯时,忽然一道黑影以高速向我袭来。有了多次前车之鉴,我很快地向左一闪,本来以为那个东西会直接撞上我身後的火车,但没想到他优美地一回旋,竟然在撞墙之前划了个圆弧,平安地降落我的肩头。
「咦......?」
我定睛一看,果然是那只雀鹰。抬头一看,Morris和Vincent父子竟正从车站内走出来,迎向我和John。
「你什麽时候学会这一招了?」我问肩上的鹰。雀鹰高傲地翘起鸟喙,先「哇哈哈」了六次,然後说:
「本大侠在夜奔时领悟了不世绝技,虽不致能如常鹰一般招摇,但此绝技可令本大侠与墙壁和地板永远绝缘!本大侠将之名为『雀鹰三抄水』,请掌声鼓励鼓励。」
我大笑了起来,还来不及真的替他鼓掌,Morris一手包著绷带上著夹板,另一手则牵著Vincent的手,已经走到我和John面前。我马上开口问道:
「你们已经没事了吗?怎麽会到这里来?」
Vincent很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说道:
「托你们的福,还好没有感染,Morris也只是轻微骨折而已。我和Morris都觉得,再怎麽样都应该亲自和你们道歉,所以就一块来了。」
「你们怎麽知道我们搭这班车?」友人开口。
「发生这麽惊天动地的事,你们大概也不会在营区多待。那天晚上最近的班车就是这一班,我算准了到站时间来的,这点小事才难不倒我。」Morris说。他又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是和相遇时一样精明,我忽然想念起他在大雨中无助的样子了。
我看见Morris手上拿著一卷图纸,於是便问道:「那是什麽?」
Morris「喔」了一声,把那卷纸递给我,我还没打开,他就说:「是你从大雨里抢救回来的图,就是Vincent在那棵树下画的,他说想送给你们。」
「啊,其实......我本来是要画给Morris,但Morris说,转送给你们也没关系,反正以後我还有很多机会画图给他。」
我面对著满脸通红的Vincent,慢慢展开画卷,才发觉里面是一只像蟑螂的生物──正确而言,那和我看到的鹌鹑图有点像,都有蟑螂的某些成分,这好像已经成为Vincent的特色了。但不知道为什麽,我看得出来,那是一只雄鹰。
「这是......」
「Vincent这个笨蛋,冒雨跑到树下就是要画这头青鹰。真是够了,我们家自己就有养一只鹰了啊,而且还画得这麽烂。」
「呜......Morris,你不要这麽说嘛,我是你爸爸,爸爸耶!」
「少来了,我什麽时候承认你是我爸了?」
「呜呜呜......那天晚上你明明叫过我爸爸,还跟我对不起,语气还好温柔,你看,就像这样,双眼含著眼泪,神情带点茫然......」
「吵死了,那是我受伤神智不清!你这种人要当我爸爸,先修练个一百年再来啦!」Morris整张脸都涨红了。
「Morris,你怎麽可以这麽无情?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准哭!」
我和Vincent又聊了一阵,他把他在T市的地址告诉我,并欢迎我随时来找雀鹰和Morris玩,我满怀感激地收下。看著Vincent略显苍白的脸色,我不知有多久没有发觉,与我同种的人类,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这次真是谢谢你们了,否则我和Morris可能永远没法和好。」Vincent对我说。
「啊......那里,其实我......」
「Morris说得没错,Lawrence死了之後,我一直不能适应这个事实,所以一直在放纵自己,不肯担起活下去的责任。也苦了Morris这孩子......虽然往後的人生可能很短暂,但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好好地活下去。」他说。
Morris似乎也和John聊了起来,我一直很想知道他们当初在车上说了什麽,於是悄悄地凑了过去。但他们的谈话内容却令我费解:
「结果你们来了趟蜜月旅行,还是毫无进展啊?」
「......似乎是的。」
「你特别对别人好像也没用,他根本不知道吃醋两个字要怎麽写嘛!你的努力全白费了啊,大叔。」
「真有这麽明显吗?这麽容易就看得出来......」
「谁要看不出来就是白痴了。」
「............」John忽然变得很沮丧的样子。Morris老气横秋地向前一步,拍了拍友人的大腿,好像在安慰他什麽似的:
「不过你也别太难过了,并不是每个小孩都像我这麽精明。毕竟我家也有一个很迟钝的家伙,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他边说还看了一眼Vincent。
Johnny一直站在铁轨旁,夕照映在他雄壮的体型上,直到火车离去,他才缓缓踱步走回我身边。我觉得他看起来也心事重重。
「我们之後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Vincent牵回Morris的手,向我们微一鞠躬。我本来还想和他们去吃个饭还什麽的,但一来我这边有两个莫名陷入低潮的生物,Vincent的表情也格外严肃。Morris大概看出我的不舍,他静静地说:
「今天,是爸爸......是Lawrence的忌日。」
我恍然大悟,赶紧和他们道别。我和John目送著两人一大一小的背影,往车站那头渐行渐远,我忽然想起来,Vincent的寿命是如此有限,如果照John的说法,这对父子最长最长也只能再做个十年。世界上竟然有这种种令人感伤的疾病,有人什麽都不做,却能长命百岁,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但至少他们在有生之年,能找回彼此,这世上有很多人,包括我在内,连十年的天伦也无法享有。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有些欣慰起来。
或许所谓亲情,和血缘是可以分开来的,甚至不必是同个种族。就如Morris和Vincent,就如老是叫Morris「老爹」的雀鹰,就如我和我的友人。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地走过去,从後头牵住了John的手,友人有些讶异地看著我。
「我们回家吧。」然後他说。
那张鹰的素描,後来张贴在我家墙壁上,成为众多动物访客的欢乐的源头。
※※※z※※y※※z※※z※※※
一切终究要回到正常的轨道上。
John的车开进T市喧闹的市街,街上人类来来往往,城市的压迫与紧张感再次向我涌来。我捏紧手中Vincent送给我的画卷,想起过往许多人类的遭遇,我觉得我不能逃避这一切,因为我已经拥有太多旁人所无的幸运了。
车子下了高速公路,逐渐接近我在森林里的家。我抱著灰狼的头坐在後座,离开Vincent父子後,他又恢复难以理解的沉默,平常他这样一语不发的时候,不是在想事情,就是在生我的气。
但这次我却猜不出他是为了什麽,因为他看起来有点消极。虽然有时候稍嫌霸道,John是一个对自己很有自信的人,同时他的自信,也能在群众中领导他人,不管在什麽地方,John总是最显眼的一个。但现在,我觉得他的自信忽然消失了。
「John,你......」
「我是不是让你很没安全感?」没想到我才开口,John就忽然说话了。出口的问题让我一头雾水。
「安全感?」
「遇到事情的时候......上次狼的事情也是,这次救小孩的事情也是,你是不是觉得,找我商量只会坏事?」
「咦?」我呆住了。其实我每次会背著John偷偷摸摸做事,都是怕他会骂我。我不知道他为何会有这种想法:「我没有这样想啊,我只是......」
「我是不是让你无法信赖?是不是每次你需要我的时候,我都没办法派上用场?你是不是觉得,我老是和你站在不同边?」John的语气逐渐有些激动。车子驶过我家门前的小路,稍微颠了一下,我越来越觉得奇怪。
「没有啊,John,你在想些什麽啊!何况你常常都在国外不是吗?我都这麽大了,自己做自己的事是当然的事,这跟信赖不信赖没有关系,我总不能一辈子赖著你吧?」
「那你为什麽宁可找那只狼一起行动,也不肯告诉我一声?我比狼还不如吗?」
车子在我家门前那棵橡树下急停,我和Johnny都前倾了一下。John忽然打开车门下车,然後又打开後座的门,把我抓了出来,动作有点粗暴。对於友人莫名的发作,我也开始有点生气了:
「你到底在说什麽啊,什麽你比狼还不如?照你的说法,狼本来就应该不如你吗?我实在受不了你这种想法,自从Johnny来了之後,你越来越像个自私的人类......」
「对,我是人类!」
John突如其来地大吼道。我被吓住了,John搥了一下我家的橡树,瞥过了头,灰狼跟在我身後下车,只是静静站在我们身後。
「我是人类!我他妈的生下来的是个该死的人类!而且偏偏我的......朋友,又是个精通动物语言的人,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和所有动物沟通,他拥有许多人类无法体会的想法,而且後来他还跟我说,他讨厌人类,讨厌我存在的这个种族!我根本无法理解这种事情,但我却要装作自己理解,因为我不想被那个朋友讨厌!」
「John,可是我......」
「你知道我有多无力?你明白吗?从你发现自己的能力以来,我总是站在旁边,看著你进行一次次我完全无法插入的谈话,做一些我无法插手的怪事,我像个局外人一样,不论我多麽想帮你、保护你,还要小心不要落入一般人类的想法,以免被你讨厌,被你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