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你曾经向人问过路吗?」e
「咦?问路?」没有料到是这种不相干的问题,我愣了一愣:「我这个人记忆力不好,走过的路常常不记得,所以一天到晚都在问路。」
「前辈知道,我常被人拦下来问路吗?」
「嗯,知道啊。」因为我跟踪你很久了。
「我常不明白,前辈,人们总是对陌生人怀有戒心,即使是同床共衾多年的人,有时一朝醒来,也常会惊觉,枕边人竟是如此的陌生。但很奇怪,人一但迷了路,就会开始惊慌失措,就算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也会轻易地抓住,相信他能指引你正确的方向,你不觉得这种心态很矛盾吗?」
我安静地听著他的话,从他的语气中,我也隐隐察觉到端倪。为什麽他会如此封闭、为什麽他博士班念到一半就逃回台湾,或许都和某一位我不知道的「陌生人」有关。
我走到他身後,把手掌放到他双肩上,他颤了一下,没有避开:
「许彦安,你说的这些,我可以体会。但你不觉得,这样也很棒吗?就因为不熟悉、就因为陌生,所以得到正确的指引时,才会分外觉得亲切,有种:『啊,还好我遇见了你。』那种幸福感。茫茫人海中,在我徬徨无助时,我就挑中了你一个人,再没有比这更浪漫的邂逅了。」我自我陶醉地说:
「所以说啦,你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啦!一次没问对路,再问第二个不就好了吗?路人这麽多,还怕找不到人问吗?」
我觉得掌下的双肩有些颤抖,我忙低下头,才发觉许彦安脸色苍白,竟然红了眼眶。半晌,竟怔怔掉下泪来。
「前辈......为什麽要这样关心我?」
我吓得惊慌失措起来,赶快伸手到座位上抽面纸,许彦安把双手埋到掌间,深深吸了口气,表情才稍微平静些。「我是个没有用又胆小的人,就连替人指路也指错,如果只是同情我,前辈大可不必。」
他说著,冷冰冰地又转过身。我心中著急,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因为我喜欢你才关心你啊!」
此话一出,只剩我们二人的办公室像有冷风吹过,咻咻地卷过我身边。我自己也没料到会讲出这种话,下巴僵在那里收不回去。许彦安也傻住了,用一副看外星人的眼光瞪著我,我忙挥手如挥扇:
「不,不是啦!我是说......我喜欢......我喜欢你的绿茶!对,就是绿茶!哇一罐这麽大这麽好喝还五十块好便宜的,我超爱的,赞啦!」
我赶快把他的绿茶罐拿起来磨蹭,感觉到自己额头上汗如雨下。但许彦安当然没那麽笨,他依然望著我,我心脏跳个不停,等著他一脸厌恶地告诉我:『妈的死gay,以後离我远点!』但许彦安只是看了我一会,云淡风清地撇过头。
「前辈,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他咧开唇,看起来像在笑,却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凄凉。
「可惜我,不值得。」
从那之後,许彦安就一直避著我。除了工作上必要的寒喧,几乎不和我交谈,就连回家也改搭他大哥的车,让我没办法跟踪,我觉得前景凄凉、人生无望,差点没躲到角落画圈圈。怎麽会有人像我这麽笨,第一棒就牺牲短打,让全队抬著我阿鲁巴?
我家老妹看我无精打采,像只蛞蝓般四处蠕动,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哥,工作不顺利吗?放心啦,你是好人,好人会有好报的。」
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去参加了大学同学会。毕业十六年,同学会的成员多半都固定了,反正功成名就的会来炫耀、取到美娇娘嫁到贝克汉的会来放闪光,像我这样没三小路用、半辈子打光棍还敢爬来同学会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反正我这个人就是少根筋,管他怎麽炫耀、怎麽闪光,骗顿高级晚餐来吃吃,自尊算个什麽东西?
「哟,杨启贤,你今年又来骗吃骗喝啦?」
唯一让我每年认真考虑要不要来同学会的,大概就是那个人了。老实说我一直想不起他名字,同学都叫他梁书卷,因为大学四年他年年书卷,而且都是书卷一,就是系上最难搞的大刀,也要跪在他膝下三呼万岁。现在自己在万华开了间律师事务所,据说规模和风评连理律也要让个三分,是名符其实的大律师。
「要你管,我、我会付帐啦!」我脸红起来。
「喔,是啊,只是会外带一堆回家办桌而已。喂,这回可是吃到饱的餐厅,你可不要偷鸡摸狗啊,法务先生。」
其实大部分的同学,对我这种落魄人多少都有点怜悯心,言谈间都会避免刺激到我。唯独这个王八蛋,不但见面奚落,就是谈起往事,也要有意没意地刺我一下:
『这家伙以前跟我住同一间宿舍,有一回我发现他半夜还没回房间,就到处找他,结果发现他竟然光著身子晕倒在公共浴室里!怎麽回事你们知道吗?原来有小偷从浴室窗口溜进来,这家伙洗澡洗到一半,看见了就像个娘们般大声尖叫,结果歹徒没制伏成,被看光光还被人打晕,有没有人这麽触衰的?』
『这人还有恐女症,那时数学系有个不怎麽样的大二女生向他告白,告白不成就想强吻他,吓得他一路从教室楼逃到交谊厅,躲在我身後叫我救他,後来那女的被我一吻打发。你们看看,有那个男人这麽没种的?』
『杨启贤这个人哪......』
诸如此类的调侃,我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低头管吃饭就行。结果他大概是不满意没羞辱到我,餐会结束後,其他人去续摊,我表示要回家时,他竟然说要送我回去。
「我自己会坐车。」我没好气地说。
「BMW最新Z4 M Roaster,顶级小牛皮坐椅还附环绕式音响,坐不坐?」
「............坐。」
反正我就是没格,没格啦!我自暴自弃地坐进助手席,看他炫耀式地点开触控式音响,拉起排档,似乎向我示威这件事让他很开心,他竟一路随著音乐哼歌。我抱著臂沉在舒服的躺椅里,虽然心里不爽,但身体倒是挺愉快的。
「你结婚了吗?」驶进市区时,他忽然问我。
「没有啦!本人又穷又酸又没用,没女人肯委身给我,满意了吧!」我说,他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又自顾自地哼起歌来。我又说:「我知道有一拖拉库美女排队等著你啦,反正你从以前就很吃香,现在娶了那个女明星啊?梅豔芳?还是邓丽君?」
「我没结婚。」
他简短地答。这话令我吃了一惊,看了他一眼:「喔,娶了老婆就有人管了,夫妻财产制很麻烦万一离了婚还有赡养费的问题,你当然不会这麽笨,情妇累积到几名的呀?」他没回答我,我正想著「果然如此」时,他眼睛望著雨刷,又开口道:
「从前你总是说,台湾的法政界污浊一片,你要站上法界的翘楚,你想当个大学者,想要导正法官昧於现实的不良风气,而我要站到实务界的巅峰,在一个个血淋淋的案例中打滚。我们一个学术一个实务,我做你的先锋,你做我的後盾,以前我们常聊这些,甚至聊过大半夜还睡不著,兴奋的跳来跳去,这些你还记得吗?」
我觉得太阳穴一阵刺痛,我以为自己的自尊,已经在多年残酷现实中磨蚀殆尽,但没想到竟不小心残留了一点,真是失策。大律师仍旧是面无表情,半晌冷笑一声:
「前阵子,我接到一个黑道老大的案子。」
「咦?」
「来找我的是一大票人,全都穿的黑妈妈的,一开始我还以为他要来绑架我咧。听他们说,是走私集团被破获,不小心牵连到大尾的,所以很伤脑筋。瞧那阵仗,我不答应替他们辩护,大概会一枪被毙在不知那个桥下,所以只好接了。」
「然後呢?後来你怎麽样?」没遇过江湖险恶的我,不禁紧张起来。
「还能怎麽样?其实他们根本不要我辩护,因为律师有拒绝证言权,也有与当事人间的秘匿特权,可以避免搜索,所以他们把证物全放在我这,自己和检察官交涉去了。那个带头的,名字还挺好听的,叫什麽何问渠吧!他一开始就讲得很明确,他说:『我不相信任何人,特别不相信律师。』既然不相信,又干嘛要请?」
我听他的语气,竟然有几分无奈。不过书卷神、大律师也会无奈?老实说我很难相信,他用手指点著方向盘,又继续说:
「你知道吗?我以前在看欧美法庭电影时,看到律师穿著一身法袍,在法庭上侃侃而谈,拯救被告於水火的时候,总是对自己说:梁又真,以後你也要像这样,把你毕生的努力,奉献给这些素未谋面的可怜人,才不枉被称为法律人。」
大律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心头抽了一下。
「要说走岔了路......我和你,其实是一样的啊,杨启贤。」
不知道为什麽,听到这句话,我竟然有想哭的冲动。
就算和学生时代的梦想不符,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我依旧回到那间小出版社,过著清閒又清寒的法务生活,而许彦安对我冷漠依然,但我发现,我竟已不再这麽难过。可能是我这人,本来就比别人少份灵性的缘故。
我本来以为,这件告白闹剧会就这样悄悄落幕。但有一天,我出差去和作者签契约,回到公司时,却发现许彦安一个人站在电梯口,手里拿著手机,背对著我,好像在和什麽人说话。我不动声色地凑上前,他手上拿著一叠纸,表情十分严肃认真:
「是,何问津,何是何必的何,问津......是乏人问津的那个问津。嗯,对,我要找他,因为他留的资料上有这个电话,我想打打看......没有这个人吗?是吗?喔......那对不起,谢谢你,嗯,不用留言没关系......不会,再见。」
「哔」地一声,许彦安挂了电话,我看见他微一侧身,靠在电梯旁的大理石墙壁上。彷佛累极了似地叹了口气,手上的资料跌落一地,我一面看得入迷,面暗骂自己有够没用,被拒绝了还垂涎人家的美色,杨启贤妈的你可以再卒仔一点。
虽然卒仔,我还是忍不住走上前,用轻柔的声音开口。
「彦安?」
他被我吓了一跳,惊慌地睁开眼来。看到是我,脸色一下子冰冷下来。
「前辈。」他叫了一声,然後盯著我下巴瞧,瞧的我心惊肉跳:
「什麽事?」
「你的口水,滴到领带上了。」
「喔,啊,对不起,我马上擦,我马上擦!」我惊慌地抽出手帕,忙乱地擦了擦。他好像也不打算理会我,掉头便按了电梯,我趁他在等电梯时问道:
「你刚刚,是在打电话找人?」
他沉默了一下。「是啊。」
「找谁?是作家吗?还是......」我胆怯地观察他的脸色,看到他稍一挑眉,马上缩了回去:「啊,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不用说了,我没有恶意,真的,真的!」
他看著我,竟叹了口气:「前辈,你有时候,真是令人无可奈何。」他迟疑了一下,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好半晌才开口:
「我在找一个人,叫做何问津,他是我的男朋友。」
我先是傻了一下,半晌嘴巴打开,大开,超大开,口水流出来,又忙吸了回去。
「慢......慢著,你你你你你你是圈内人?」我慌张地擦掉口水,几乎失声。
「也不算,我这辈子只交过这麽一个男朋友,除了他以外,谁都不行。」
「是、是这样啊,所以说他不见了吗?你在找他......等下,这麽说......」他静静地看著我,我知道他说这番话,用意是在警告我,说他已经名草有主,让我少接近他。我一方面有点泄气,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何问津......何问津......问津,怪了,我怎麽觉得这名字好熟......」
「前辈有听过这个人吗?」没想到他听见我这麽说,竟然异常激动,抓紧了我的肩膀,竟把我抓得发疼:「在那里?什麽时候?是什麽样的消息?」
「等等,先别激动。我只是觉得好像听过,但是在那里......奇怪,在那里呢......」我看著眼前的许彦安,他的指节惨白,看起来竟如此徬徨无助。我心中一阵紧,能让这样的人,露出这种表情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他耐心地等待著,彷佛溺水之人抓住一根稻草,拚了命也不肯放手。我一时兴起,说道:
「现在一时想不起来,要不然你吻我一下,说不定能激起我的记忆。」
我以为他八成会甩我一巴掌,然後掉头就走。没想到他抖了一下,竟缓缓抬起头来,那双乌黑的瞳看著我,令我深深吸口了气,还来不及吐回去,就发现他伸手拉近我,脸朝我凑过来,竟然真是要吻我。我的脑袋叮地一声炸开了。
妈的!杨启贤,你不但是卒仔,还是个卑鄙小人!
「不、不用了!我全都想起来了!」也亏得他这副表情,让我想起那日在BMW车内,那家伙异於平常的语气。我忙推开许彦安,一股脑地出口:
「我的同学,是我同学!上次同学会的时候,我那律师同学说,他曾经办过一个案子,当事人好像就是那个名字。」
我把梁书卷跟我说的话,依著我的记忆,全都和许彦安说了。他听完之後,马上就跟我要大律师的电话,我这才发现,我好像一直都没留梁书卷的任何联络方法。
「我帮你查我们的毕业纪念册,顺便帮你约时间好了,他那个人忙得很,不预约还见不到他的面咧。你什麽时候有空?」
「什麽时候都行!越快越好!」
「那好,我今天就去找。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跟他很熟,一定让你跟那混帐......跟那律师见到面。」我夸下海口。
但事实证明世事唯艰,再简单的事情都有可能出差错。我顺利在上次发的通讯录中,找到梁书卷的手机号码,一打过去竟然是秘书接的,然後秘书又转给特助,特助盘问了我一堆问题後,还跑去询问梁大神要不要接我电话,我才得以三跪九叩晋见他。
「杨启贤?你竟然会打电话给我?」
书卷的声音充满讶异,不知是否我的错觉,我觉得他今天还挺愉快的。我忙顺水推舟,把许彦安的事情跟他说了,他听了一会儿,开口道:
「那是你的谁?」
「啥?谁?你说谁?」我一呆。
「那个叫许彦安的,是你的什麽人?」
「喔,许彦安啊,是我出版社的後辈,小我八岁,人长得挺俊的,工作也很勤快,是个可爱的好孩子。他的男友不见了,跟我哭诉,我想你好像说过办过他的案子,所以就替他来跟你约时间。」想到许彦安高兴的表情,我欢天喜地地说。
「............我不干。」
梁大神冷冷地回答。我呆了呆,抓紧话筒大叫起来:
「喂!什麽叫你不干!我已经答应彦安了耶!」
「那是你自己的事。」b
「哎哟,别这样嘛!好歹我们同学一场,帮帮我嘛,梁书卷。」我放下身段。
「又真。」
「什麽?」
「我叫梁又真,不叫书卷。你该不会忘了我的名字吧?」
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满,我赶快见风转舵:
「是是,梁......又真同学,我拜托你,算我求你了,你大律师很忙我知道,但是这件事对我和彦安而言真的很重要,麻烦你行行好,律师钟点费......我会照给,你拨个时间见见彦安好不好?」
对方沉默了一会,我感到莫名的压力,虽然我这人少根筋,但总觉得梁大律师好像在生气。难道是觉得我用这种芝麻绿豆小事烦他,有损他的尊严吗?
「我钟点费很贵,你付不起。」半晌,梁书卷冷笑一声说道。我没料到是这麽现实的问题,我毕业时起薪三万三,混了十几年还是三万三,彦安他好像也不是什麽有钱人,不知道能不能自己负担?对方大概见我沉默,声音又传了过来:
「不过,要是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免费接见你的後辈,而且明天马上。」
我赶忙抓稳话筒。「什麽条件?你说,你说!我都照做!」
梁书卷低低地笑了一阵,半晌用诡异的语气道:「你还没搞清楚是什麽事,就这样轻率地答应我?这样还算是法律人吗?」我觉得有些发寒,但为了许彦安,我还是硬著头皮:「嗯,可是你也不能反悔,我做了你就得免费见彦安。」
「那好,我要你做我一星期......不,是一个月的仆人。」
我一呆。「啥?仆人?」
「对,仆人。」书卷在那头惬意地说,我彷佛可以看见他翘脚坐在秘书椅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