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津————阿素

作者:阿素  录入:03-20

「为什麽......」我唇色惨白。
「我想,他应该有话跟你说吧!」律师看著我的脸色,缓缓收回牛皮纸袋:
「因为他和我说,不管他发生什麽事,都要收好这卷录音带。我不知道他是什麽时候录的,不过好好听听吧,你是摸索了很久,才找到这里来的不是吗?」
我不得不佩服律师,如此善於察颜观色。
律师又和我说了一些事情,包括他死後的情况,下葬的地方,还有可能的亲人等等。我的心空荡荡的,既不觉难过,也不觉愤怒,只觉得力气在一瞬间全被抽乾了。我像个行尸走肉般回到淡水的住宅,一路上紧紧捏著那卷录音带,到了家里,我把手上的东西一抛,整个人沉进沙发里,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就这样一动也不动。
我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或许全在那卷录音带里。但莫名的徬徨攫夺著我,我躺在那里,任凭四肢百骇随风融去,那一刻,我竟涌起许多过往的记忆。
我总是告诉他,一切可以重来,叫他不要害怕,不要担心。我一直以为,自新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走岔的人生就像走错的路,随时可以掉头重来。
但直到我自己下了决心休学,回到台湾,一切重新开始的刹那,我才明白,就算是回头,也有各种不同的回头。有人是步行、有人骑脚踏车、而有人开车,对这些人而言,同样一段路,有人可以轻易折返、有人面对单行道,只能绕路而行。而大部分时候,一但走岔了路,就很难再重新起步。
只是那时候,我不懂这些。
我在他最无助、最迷惘的时候,天真又自以为事地为他指路,然而我指的路,对他而言,就像禁止右转的路口,看似通畅无阻,其实寸步难行。
『那你呢?你会向人问路吗?』
『开什麽玩笑,我可是比孔子还伟大的路神喔,路神怎麽会向人问路呢?』
对不起,我不曾向人问过路。所以我竟不知道,这世间有指了却没法走的路。我抱著那卷录音带,在窗下静静地落下泪来。
那天夜半,月亮升到百页窗口,我终於鼓起勇气,把录音带按进我的中古收音机。熟悉的嗓音漫延开来时,我再一次掉下眼泪,问津,我在心底呼唤他的名字,尽管那可能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安,如果我说「你听到这段留言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你一定会笑我书没念多少,只会用些老掉牙的开场白。但是老实说,事情就是这样,做我们这一行的,多少都有这种心里准备。』
『该从那里说起好呢?对你而言,对我的第一印象,应该是在台大医院那次吧?但是很遗憾的,我想你也猜到了,在台大医院那次与你邂逅的,其实并不是我,那是我的弟弟,真正的问津,我和他是同卵双胞胎。而我想你也马上可以想到,躺在医院里的人,不是我的妻子,而是我弟弟的妻子小绿。』
『我弟弟和小绿,是在夜店里结识的,我和你说的,他们在一起的经过,全部是真的,只是当事人不是我而已。当我知道问津搞上了未成年小妞,还怀了孕,气到不知该如何是好,安,我跟你说我不是同性恋,是附和你的,其实我的初恋情人就是个男人,就是我最亲的弟弟。』
我茫然地抱著膝盖,现在我总算明白,他在面对怀恩堂的告别式时,为何能如此淡漠,和台大医院里,那双哭红的眼判若两人。我也明白,再次见到他,看到他制伏超商抢匪时,那种强烈的违和感自何而来。
原来我们的缘份,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恨极了他们两个,我和你说我是汽车借贷的老板,那是真的,问津在我手下工作,而当时惹上麻烦的人就是他。於是我藉著江湖寻衅的机会借刀杀人,一尸两命,乾乾净净,但问津也因此伤心欲绝,离开了我。但我不在乎,我就是这样刻薄的人。』
『我在便利商店遇见你时,正是小绿的告别式那天。我本来想,或许问津会偷偷去参加也说不一定,就想去找他,没想到却碰见了你。你一看到我,就露出惊讶的表情,安,你知道吗?你总是藏不住心里的感觉,全写在脸上,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地方。』
『我对你毫无印象,所以我很快猜到,你认识的人是我弟弟,我想从你身上,说不定能套到一些问津的去向,後来你也自承认错人,我就顺手推舟,和你搭讪。』
我抿了抿唇,记忆力超乎常人的他、忘记救过人的脸的他、还有不断强调「我认识你吗?」的他,我觉得自己好愚蠢,这样简单的矛盾,我竟参详不透:
『之後的事情,你那麽聪明,不必我讲你也该知道。我搏取你的同情,一步步探究出你和我弟的关系,在天桥上时,我报了问津的名字,你向我剖析他的名字,和我像老友一样聊天。但我用粗暴的手法捉弄你,逼你说出医院里的事情时,却忽然惊慌起来,』
『因为你哭了,安,我说过,我是个薄情寡恩的人,天生就冷酷无情。但我看见你的哭脸,就连弟弟失踪,也不曾动摇的感情,忽然一瞬间崩溃了。我也不知道为什麽,现在想起来,说是一见锺情,你一定会笑我,但事实上就是如此,我慌张地安慰你、说我想起来了、送你回家......从那一刻起,我就注定忘不了你。』
是这样吗?问津......不,现在该叫你问渠吗?
如果你忘不了我,为何现在,又这样轻易放下了我?
『那个十字架项鍊,是父亲的遗物,我和问津各有一条,两条一模一样。在天桥上和你见过面後,我就一直在注意你,我找到你的名字、你的家人,你的一切过去,对问津的注意力,几乎全移转到你身上。直到你当完兵,出国留学时,我终於下了决定,飞到奥克兰去找你,』
我不知为何笑了起来。是啊,同一个人向你问路三次,这种童话的情节,本来太过悬疑。路神与路痴的邂逅,从来只可能一期一会而已。
『刚好那时候我也有工作上的需要,我想你也知道了,就是走私,从南美运来的货物,通常以南太平洋上的城市做为中继站,奥克兰就是其中一个。那是个暴利的行业,但就因为好赚,竞争也激烈,充满著危险。去年年节前,我们和另一个集团发生了龃龉,被人出卖,被当成牺牲品,随时有被强制谴返的危险。』
我终於了解,为什麽他一介「保险公司职员」,可以拥有如此华丽的住宅。其实关於这点,我早就有所怀疑,只是不想问而已。
『我有好几次,都想像你坦白一切,想带著你远走高飞,想像你所说的,一切重新来过。但是安,你知道吗?我这个人,说过太多的谎、骗过太多的人。我的人生,是用谎言和幻像堆积而成的,如果有一天,我忽然坦白了、什麽戏也不演了,我会很害怕很害怕,我会不会也就此消失了?』
『安,真的很对不起,你向我指了路,我却没办法照著走。其实在便利商店那次,是我生平第一次问路,我从来不信任何人或神,但看到你的刹那,不知为何,我竟一时强烈地相信,你能为我找到正确的方向。我相信了你,即使我自己是如此不值相信。』
「傻瓜............」
我喃喃出声,眼泪又堆出眼眶。录音带已然卷到尾声,我在心底反覆骂著他,就像当初在天桥上一样,这个白痴、笨蛋,没种的混球......录音带发出嘈杂的声响,我听见他又开口:
『安,我还是迷路了。我没有办法,即使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是迷了路,或许我生下来就注定是路痴,我和问津都是,我们能选择自己的路,但无法选择自己不是路痴,走了,但走错了,连自己都没察觉。你回台湾那天,刚好是集团被破获的那日,你一定没心情看新闻,否则就会知道了,我不想离开你,本来有点想就这麽束手就擒,但我还是做不到,我只能选择什麽都不说明,随兄弟逃到南洋去。』
『安,我这一生都在迷路,我方向感不好,也没什麽良心,总是把你带路的善意付诸流水,但我还是想说,在迷路的途中,能短暂地遇见你,我真的很高兴......我喜欢你,安,我爱你,谢谢你为我带路,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亲爱的小路神。』
「喀」地一声,录音带到此为止,我抑制情感的线,也在那瞬间绷断了。我双手抓紧录音机,就像抓紧他的双肩一样颤抖著,又哭又笑,笑的无比自嘲,什麽路神?我配称什麽路神?我把我最重要的人指上绝路,这种人怎麽会是路神?
几个星期後,恰巧遇上清明,我带著他留给我的遗物,按著律师说的地点,去寻他的葬身之所。但是间很偏僻的小教堂、很简陋的墓地,我不禁凄凉地笑了,这个男人,说自己什麽也不信,到後来还是选择由上帝庇护他的灵魂。
我在墓地前亲吻十字架项鍊,把他解下来挂在他墓头。平坦的墓地上,以英文拼著何问渠三字,很陌生的名字。我向教堂的人问了为他敛葬的宾仪馆,就在附近的山脚,那里的人说,停尸其间来了很多怪人,硬是要开棺亲自验尸,直到确认是本人才放心。
我知道,多半就是那些人逼死他的。而听到这些事,我心中仅存的一抹侥幸,也无精打采地熄灭了。
我拿著那卷录音带,走到墓地所在的山崖旁,用指腹磨娑著表面。上头写著我的名字:给许路神,我再一次嗤笑著,动手想将它抹去,然而我的动作却蓦地停了,因为我发现录音带的另一面,似乎还有东西。
那是张小小的纸片,一般录音带都会有这种标签纸,放在两面,用以标明不同的内容。我把另一面的纸片抽出来,那上头不是我的名字,而是一堆密密麻麻的线,我缓缓睁大眼睛,这种东西,对我而言再熟悉不过。
那是指路的明灯,一张地图。
「天呀......」r
我不知道这张地图代表什麽,只隐约感觉到,那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我扯下刚挂上的金属十字架,挂在脖子上,从墓地里冲出来,跳上下山的公车,一路上仔细研究著地图,越看越是心惊,地图画的地方,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我曾经居住多年的公馆,附近的道路,全是我熟稔的。
我下了车换捷运,从捷运出口疾奔出来,地图上有个微不可闻的点,像是目的地一样,我的心狂跳不已。纵使地图上没有标明路名,回答过无数次问路的我也知道,那是怀恩堂,曾经举办过告别式的地方,也是我曾向他指明的地方。
我冲进怀恩堂的时候,已经接近关门时间,门口的神职人员全盯著我看。我满身大汗,气喘嘘嘘,抓著椅子杀进礼拜堂。
里头的人大部分都要走了,今天是星期天,来做礼拜的人很多,但我关心的只有一个人,我慌张地在座椅行列中逡巡,直到我瞥见第一排的中央,耶稣十字架的下方,有个男人竟低著头,彷佛没有注意到人群已散去,迳自低头祝祷著。低垂的颈子上,挂著一条冰冷的金属十字架。
我近乎疯狂地冲上前去,他睁开眼睛,看见了我,淡淡地笑了。
「我在为我的弟弟祝祷,从前我曾经对不起他,我一直後悔莫及。但等我想弥补他时,却发现他躺在勒戒所的安宁病院里,已经来不及了。」他看著我胸口,与他一模一样的十字项练,很有礼貌地颔首:
「这位路人,你在找什麽地方吗?」
我在他面前跪倒,紧紧抱住了他,紧到不能再紧,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我这辈子,都再也不会放开这双肩膀。
「我在找何问津的归处......你可以告诉我该怎麽走吗?」
这是路神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向人问路。

─全文完─


问津番外 问道於盲

我是个小出版社的小小法务。
在台北数千个公司行号里,有几千几万个像我这样的法务。用白话说起来,就是所谓的不值钱吧!眼看我的同班同学,不是律师事务所的Partner,就是那个法院的法官,三步五十还有人在电视上亮相,我就常感叹时运不济、人心不古。
社会地位不高,薪水微薄,我任职的出版社很小,连带纠纷也少的可怜。我每天九点上班,五点准时下班,泡茶聊天之外,就是看看契约、读读报纸,倒也乐得清閒。
但是最近,我穷极无聊的法务生活,却有了小小的变化。
「你好,我叫许彦安......是新来的外文编辑。」
我第一次在电梯里碰见他时,他正抱著一大叠资料,跌跌撞撞地滚进来。我连忙伸手扶住他,那是个长相很俊秀的大男孩,朴实中带有书卷气,笑起来脸上还有酒窝,给人莫名的信赖感。我在圈内多年,很少看到和他类似的气质,不禁呆了一阵。
「呃,前辈?」他看到我还抓著他,抬起头来看我。我连忙惊醒:
「啊,是,是的?」
「可以放手......了吗?我得把稿子送去总编那,迟了他会骂人的。」
我听了他的话,才发现自己竟然牢牢抓著对方的肩膀不放,口水还流到下巴来,连忙「啊」地一声抽手:「对、对不起。那个......昨天太晚睡,精神有点不济,反应慢半拍,不、不好意思。」顺手把口水擦掉。
许彦安好像也不太在意,朝我微一点头,就重新挽起大把稿件走出电梯。我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与人眼神交接的刹那,这男人总是刻意地避开。虽然看似谦逊低调,其实是拒人於千里之外。
这麽年轻、英俊,听总编说,还是高学历的男孩,应该在社交圈里尽情挥洒他的青春才是,为什麽会有那种眼神?
从那之後,我就有意无意地观察起许彦安这个人。他总是准时上班,虽然小出版社很清閒(我一直怀疑为何我们公司还没倒),他还是全公司最晚走的一个。总是尽量让自己忙录、总是尽力揽工作做,但遇到休閒的活动,比如联谊或是员工旅行,他却有礼地敬而远之,甚至同事约出去吃个饭,他也宁可窝在半坪不到的办公室里吃便当。
彷佛刻意与人保持距离似的,我默默地想。我甚至有回还跟踪他回家,发现他住在偏僻的淡水,假日也几乎不出门,都关在家,有时去楼下便利商店买绿茶。我还发现一点,就是他很常被人拦下来问路,在公司前也好、捷运上也好,但他总是对路人淡淡一笑,不冷不热地说声:『对不起,现在的我无能为力。』
有一回我故意凑到他座位旁,拍他肩膀:「喂,彦安,我要出去买午餐,你有没有要买什麽?」
「出去买?前辈不和大家出去吃饭吗?」
许彦安惊讶地看著我,那副表情,活像我侵犯了他的独处时间一般。我在他对面的秘书椅上坐下,抱著椅背看著他:
「你为什麽这麽讨厌我们?」
「讨厌你们?没有啊?」许彦安吓了一跳。
「那你为什麽老是躲著我们?吃饭也不一起吃,出去唱个卡拉OK,又推三阻四的,厚,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名校外文所出身,屈就这种鸟不生蛋的出版社,觉得很丢脸,觉得和我们在一块,会降低你的格调?」我打趣地说。
但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说错话了。许彦安一向淡泊温和的脸色,一下子沉到谷底,他冷冷地盯著我,平常前辈来前辈去的礼貌也全不见了:
「杨先生,如果彦安做错了什麽,你可以直接说。」
 
「不,我只是开个玩笑,我......」
「是,我是名校出身,还优秀到跑去国外修博士,甚至念到一半休学回来。既然我如此惹人厌恶,杨先生又何必接近我?」
他冷冰冰地整了整稿子,把身子背到一边,从座位下拿出绿茶来灌了一大口,又侧过身子做事,再也不看我一眼。我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条金属制的,好像是十字架一样的项鍊,贴在他锁骨上,看起来十分性感。我不由得又吞了口涎沫,站起身来:
「彦安,对不起,是我口没遮拦,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说话不经大脑。但我也是为你好,你到这里这麽久,还没法跟大家打成一片,平常休閒假日,也都不参加社交活动,好好一个年轻人,干嘛这样封闭自己,我很担心你啊!」
我说完话才想到,这样不是等於自己承认跟踪他吗?不过还好他没有查觉,只是停下整理稿件的手,眼神忽然缈茫起来。
「前辈。」他忽然开口,吓得我连忙正襟危坐:「什、什麽事?」许彦安把手伸向胸口,用五指握住锁骨上的十字架,微微抿了抿唇。那瞬间流露的脆弱,令我几乎想扑上去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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