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慕枫脑子里轰的一声,想到了谢云谦,那拼命去够药瓶的手......机械地点了点头:"是,他父亲......死于心脏病......"
"嗯,这就对了。我虽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但大略的诊断还是能做的。他的心脏情况十分不好,心率严重不齐,可听到第三心音,肝部微肿大,伴有衰竭症状,很有可能是心肌炎,也可能是先天性心脏病后天突发,具体情况需要到专科医院做全面检查。刚才在手术台上,他差点就下不来了......所以说,他的外伤虽然没什么大碍,但还要等24小时之后才能确定是否闯过了鬼门关。"老K说完了这番话,看看呆滞的何慕枫,叹了口气。这个病人......最好还是平安无事吧,否则......就看老大现在这样,难保会出什么乱子......
24小时,24小时......只不过是短短的24小时,现在已经过了一大半,冰,你一定能挺过来的!何慕枫坐在谢流冰床前,紧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低声呢喃。
谢流冰的脸色依然苍白,因为背部受伤,只能俯卧。他的脸朝向何慕枫一边,眉头舒展着,神色十分平静,唇边甚至挂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何慕枫拉住他的手凑到唇边,不住摩挲着那微凉的光滑肌肤,继续自语着:"冰,你这个傻瓜,心脏病......心会很疼吧?可你怎么从来都不肯说呢?幸好,老K说,你的心脏没有严重到不能治的地步,快醒过来吧,我带你去治病,带你去看妈妈......她好久没见到你了,一定很想你。我前两天刚去看过她,她还在念叨你的名字呢。呵呵,医生说,她上回受了刺激之后,啊,就是你自杀那件事......"说着,何慕枫不禁低头在纤细手腕残留的疤痕上轻轻一吻,"意识反倒清楚了不少,很长时间都不乱扔东西了,也不打人了。听到这个消息,你高兴么?对不起,冰,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可我是真的爱你,别问我什么时候爱上的,我不知道,也不知道这爱有多深,只知道我愿意忘了上一代的恩怨,愿意一生一世还我欠你的债......很酸吧?我自己都纳闷,我怎么能说出这么酸的话呢?咳,我都说了这么久了,嗓子都冒烟了,你怎么还不睁开眼睛看看我呢?难道真的......太晚了?不,不......你告诉我,还来得及,快起来告诉我啊!你他妈的......想要我的命啊!"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一滴滴灼热的液体砸在那只苍白的手背上......
阿雷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倾洒在雪白的病床上,给床上那人乌黑的发染上一层淡金,那张年轻的脸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柔和的光芒,长长的睫毛翕动了两下,慢慢睁开了双眼,神情一时有些迷茫。旁边依偎着一张同样年轻的脸,眼睛已经不堪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疲惫,静静地闭拢着,薄薄的唇却还在不停地开合。
阿雷看到谢流冰醒过来,长长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将手中的衣服披在何慕枫身上,对谢流冰低声说:"枫他守了你好长时间,四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让他睡会儿吧。你感觉怎么样?"
"冰,你可算醒了!"还没等谢流冰说话,何慕枫已经被惊醒,又见到那双清澈的眼睛,恍如隔世。
"是,我没事了。"谢流冰看着何慕枫通红的兔子眼,微笑了一下,想活动活动酸麻的胳膊,才发现手还被他握着,轻轻动了动,却被攥得更紧,也就随他,不再挣扎。
何慕枫大喜,眼中的疲倦迅速被喜悦的光辉冲散,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笑得有点傻,看得阿雷不由大皱眉头,找借口出去了--这两人之间的气场太严密,别人插不进去,还是识时务些吧。
"冰,你疼不疼?瞧我这话问的,能不疼么?该打!"何慕枫依然一脸傻笑,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一掌,神情却在下一瞬突然严肃起来,"傻瓜,谁让你去挡子弹的?谁允许你那么做的?你......怎么那么傻?不过倒是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小傻瓜,你现在还怎么狡赖?你爱我,到现在还爱我,是不是?"
谢流冰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闭了闭眼睛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带着大病初愈的沙哑:"是,我爱你,这点我从来也没否认过。"见何慕枫现出狂喜的表情,他有些不忍,可有些话却不能不说,"但是,枫,你知道么?再深的感情也抵不过一次次的欺骗与伤害,何况那上面还加上我不能割舍的厚重亲情......爸爸妈妈的笑脸,永远像浸透了水的棉花一样,湿漉漉沉甸甸的塞满我心中每一个角落,再不能容下其他......"
"不,你骗人!你既然还爱我,为什么不能原谅我?我会努力弥补,真的,我会治好阿姨的病,我会对你好,我会......"何慕枫慌了,语无伦次的摇着谢流冰的手,像个无助的孩子,眼中满是乞求。
谢流冰坚定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很轻但很坚决地打断他:"枫,冷静一下。经历过这么多,我已经不想再去计较你我之间谁对谁错。我只是......累了,很累。我不恨你,从一开始知道事情真相,我恨的就只有自己。枫,放开我吧,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
何慕枫一把抱过谢流冰的身子,注意到他微蹙的眉头,才想起他还有伤,忙放轻了手脚,口中却激动地大叫:"我不放,死也不放!冰,你这么做实在太矫情了!我们明明相爱,为什么一定要分离?"
谢流冰摇了摇头:"枫,我没说过,我们一定要永远分离。"c
"那......你......"何慕枫疑惑地注视着谢流冰的双眸,那里面,没有了刻意的冰寒,如最初一般,温暖而明澈。
"我只是说,我们都需要冷静。枫,一年,我要一年的时间想清楚。一年后,如果你能在我们最初相遇的红枫下找到我,我们......重新开始,我是说如果你还愿意找我的话。如果我没出现,那么......你也不必再找了......"谢流冰回望着他,温柔的笑容重新出现在脸上。
何慕枫涩然笑了一下,拢紧了怀抱:"好,我答应!不过你也要答应我,先治好病。"冰,我只是答应前一半,可没答应后面那句......如果你真的忍心不出现,那么,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必然追去。
第三十七章
两个月后,在冬日萧索的阳光中,谢流冰带着母亲,踏上了飞往英伦的旅程。
望着窗外缥缈的白云,他默默地在心里说:"枫,保重!别了,我的家乡,我的祖国!"
这次去英国,他并未知会何慕枫,事实上从伤好之后,他们基本上就没再见过面--既然还没对未来有个妥善的安排,相见争如不见。
两个月的时间,忙碌与琐碎充满了每一天。心脏的治疗还算及时,目前已基本得到了控制,只是终此一生都要和药物相依相伴了......治疗间歇会去看母亲,她的病仍时好时坏,但按医生的话说,已有了很大起色,稍微清醒的时候会望着他发呆,喃喃自语着什么。虽然知道何慕枫会很好的照顾母亲,但这是他为人子者的责任,是他应尽的义务,所以他还是决定带母亲一起走。与母亲拥有那么多共同的回忆,他相信很快母亲就可以记起他,记起所有的一切。他拒绝了何慕枫的资金帮助,只收拾了属于自己老宅中的一些物品,该变卖的变卖,凑足了路费和母亲几个月的医疗费,剩下的,就要靠自己了--他已不再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他有自己的专业,有自己的学识,新的天地无比广阔,任他展翅翱翔。谁敢说,抛开一切痛苦回忆,重新意气风发的他,不会是一只回旋于九天之上的雄鹰呢?想到这里,谢流冰唇角漫起自信的笑容,年轻的脸上焕发着无比动人的光彩。
何慕枫抬头仰望,目送那只银白的大鸟缓缓消失在天际,忍了许久了泪终于落了下来。摊开手中的画卷,画上的自己依然在一片血色枫叶中笑得灿烂,纸的边缘已起了毛边,有些旧......一年......365个日日夜夜,冰,你怎么忍心?
两个月来,明知谢流冰不愿相见,只能每每趁他熟睡之时悄悄溜进病房看上两眼,几次忍不住想抚摸一下他苍白的容颜,却都在指尖离他脸庞仅分毫之距时硬生生停住......他不敢,不敢惊醒他,不敢再看到他眼中的冷淡疏离,因为那会让他心痛,痛得做出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事......
冰去了英国,查到这个对于他来说,一点都不难。他甚至开心地想,冰之所以选择英国,是因为那里有他们最初相遇的红枫,有冰最美好的记忆。他却不知道,谢流冰从小在英国长大,那里是他的第二故乡。
到达英国伯明翰时,由于时差的关系,正是凌晨。站在宽阔的街道上,谢流冰对着一栋栋熟悉的老式建筑,呼吸了一口干燥清冽的空气,转头看向身旁的母亲,她脸上有明显的不安与困惑,瑟缩着靠向他身边。谢流冰微微笑了一下,搂住母亲肩膀,在她耳边轻声说:"妈妈,这是我们共同生活过的地方,你忘了么?没关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想起来。从今天起,我们就要在这里,真正的,相依为命了。"
伯明翰,英国仅次于伦敦的第二大城市,一个贸易与工业高度发展的城市。谢流冰很快就凭着他名牌学府的学位证明和丰富的专业知识,在机械工业区里找到一份收入不菲的工作--一名精密仪表设计师。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流冰的工作很辛苦,时常累得倒头就睡,但看到自己设计的零件、仪表被组装起来,变成一件件精美的成品,同时也带给他莫大的成就感,让他终于觉得,原来自己还有用,还不算是个废物,原来天空这么蓝,世界这么大,以前困于狭小感情天地的自己是那么卑微渺小。
母亲的病真的渐渐好了起来,虽然还不能清楚的认出他是谁,但已开始想起从前的往事,有时还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即使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母亲的话里出现最多的除了父亲,还有一个叫做"阿诚"的人。
这天,谢流冰难得放了一天假,他想,从到了这里就一直忙于生计,好久没带母亲出去了,正好趁今天这个假日看看久违的古老河道,尝尝很久没吃过的巴蒂餐馆。
何淑仪快乐得像个孩子,拉着谢流冰的手不时对街上典雅古朴的建筑、琳琅满目的珠宝、包装精美的食品指指点点,发出一声声惊叹。这种兴奋的情绪感染了谢流冰,两人几乎把城里有名的商业区逛了个遍,直到傍晚才提着大包小包回了家,筋疲力尽地倒在了床上,相视一下,不由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何淑仪看着谢流冰的笑脸,突然坐起来,脸上的笑容渐渐黯淡下去,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小声恳求似的说:"云谦,你很久都没这样对我笑过了......以后常常笑好不好?阿诚......他对你......其实也......"
谢流冰知道母亲神智又模糊了,把他当作了父亲,但母亲话中的意思却让他吃了一惊,蹙了蹙眉头,疑惑地问道:"阿诚?"
"是啊,你的阿诚哥哥啊!你一天到晚都是阿诚阿诚的,都不理我们母子,我才一气之下带着儿子去了英国。"何淑仪抬头小心看了谢流冰一眼,语气中满是委屈。
谢流冰脑子"轰"的一响,终于想起来了,阿诚,何至诚,何慕枫的父亲。据枫说,当年父亲是为了夺何家家产,才设计害死了何至诚,还......强暴了他......所以,即使何慕枫那样对他,他也心怀愧疚,"冤冤相报何时了"的道理他清楚,但父亲的去世和母亲的疯癫他不能无动于衷,面对何慕枫的真情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也正因此才一直纠缠于这段恩怨,无法放开心胸接受何慕枫。难道说,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何淑仪见他久久不说话,害怕起来,拉着他手轻轻晃了晃,可怜兮兮地说:"云谦,你又不高兴了?"看谢流冰一脸凝重,以为他生气了,赶忙跳下床来,跑到梳妆台前,拿过一个小小的盒子,外面一把精巧的铜锁。
"这是什么?"谢流冰看着母亲,不解地问道。
"呵呵,这个,你看了会快乐起来的,就不会皱眉头了......我想通了,只要你快乐,什么都好......"何淑仪神秘地笑笑,从贴身衣兜内掏出把钥匙,打开了锁。那里面,静静躺着一封信,大概年代久远,已微有些发黄,信封上隽秀的字体写着:云谦亲启,下方一个"诚"字。
第三十八章
是枫的父亲写给自己父亲的信!谢流冰隐隐感觉这封信里必然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拿着信的手微微沁出了汗水,竟然不敢就此打开信封。
何淑仪见他愣着,将头靠在了他肩上,小声说:"云谦,为什么不打开呢?你在怕什么?"她笑了一下,说不尽的苦涩意味,"其实我知道,什么都知道,真的......包括那天,你们......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云谦,你......很喜欢阿诚哥哥吧?你那样看着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你对我从没有过那样专注的眼神......阿诚哥哥,唉,他是个好人,他那么关心我和小冰......可是,他不该,不该爱上你......"何淑仪抬头看看谢流冰,见他一脸惊怔地张大了嘴,继续苦笑着,眼里却渐渐泛出点点泪光,"呵呵,你不知道吧?阿诚他对你......并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单纯,像哥哥对待弟弟......他只是,太压抑自己罢了,不像你......你在奇怪我怎么会知道么?他信里写了啊!哦,对不起,这信阿诚本来是放在你书桌上的,被我‘不小心'看到了,现在才拿给你,希望还不晚......不要派人去追他了,耐心等他回来吧,他一定会回来的!小冰已经5岁了,这几年我固然过得很苦,你......也不好受吧?云谦,我想通了,也许......你们在一起,才对大家都是最好,毕竟......有两个人会是真正快乐的,不是么?"
一滴冰凉的液体滴到谢流冰手背上,紧接着又是一滴,成串......母亲在无声地哭泣,那种深刻的酸楚一点点渗入他心底,渐渐冰凉一片,开始抽痛。
谢流冰印象中,母亲自打病后,这是第一次说出这么长而有条理的一段话,可这每一句每一字都不啻惊雷,让他的心剧烈颤抖。真相......原来如此么?母亲的记忆还在遥远的十八年前,那年,他才5岁,只记得跟着母亲回国不久,家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父亲悲痛欲绝的苍白脸孔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竟那样清晰。当年的自己还太小,并不能真正体会父亲的悲痛,只是从心底感到恐惧。父亲的脸陌生而没有生气,手上缠着厚重的纱布,眼睛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似乎什么都听不到,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中。直觉父亲就要永远离开自己,他只能拉着父亲的手不住哭叫,那双手,好冷,却慢慢抚上了他的脸,声音柔柔的:"别哭,爸爸在这里......"无法想象,父亲......失去了至爱的父亲,是怎样走过了这漫长的十八年......
母亲大概哭累了,靠在他肩头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沉。可怜的女人......谢流冰摇摇头,轻轻把她扶到床上躺好,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打开了那封沉寂了十八年的信。
信写得并不长,寥寥数语,却透出浓浓的深情与希望。
"......那件事,我不怪你。我甚至曾经幻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只不过,那时,我以为会是永远的梦......"
"......这几天我反复细想过了,我们是男人,这种感情不容于世俗,但只要不伤害到你,我不怕,也无悔......"
"......除了小枫他们母子,我自问无愧于任何人,所以我一定要给他们最好的......"
"......云谦,明天我送他们去加拿大,安顿好他们,我就飞回来,很快的。然后我们去哪里,你说了算......"
谢流冰双眼渐渐模糊......这是怎样一段刻骨深情,又是怎样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没想到,何至诚夫妻的死,父亲十八年的痛苦,枫的报复,这一切居然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误会,一场充满了巧合的误会!如果何至诚直接与父亲言明,如果父亲没有盛怒之下派人追赶,如果刹车没有失灵,如果枫能早一步被父亲救回......如果,母亲没有看到那封信......只是如果,但现实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