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熙曾笑言:"九弟你是使了什么神功,竟这么轻而易举就让这两匹马服服帖帖的?"弈宁摸摸身边的马,很认真地说:"三哥,我可没有什么神功。这马虽是畜牲,可比人聪明多了。从来都是良驹伴主人,可曾听过弃主人而去的宝马?若论重情重义,这些畜牲可比我们人强多了。"
言熙当时就有点愣,这话既像是孩子淳朴良善的童言,又像是成人经风历雨的慨叹,自己从小看着的么弟,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他自己一套看人待物的观点准则。这样的成长,让他生出一些感慨。大家宠着的么弟,以为娇弱如花朵,幼嫩如雏鸟,却不知他已渐渐长大。他忽然觉得他们这么护着他,让他远离一切的纷争和黑暗,只是活在他们给的温馨祥和的环境中,是否做对了。
么弟的性子,不管在哪个朝代的皇宫中,都是极少数,甚至是没有的。这样下去,究竟是为了他好还是害了他?扪心自问,其实他们这么做,不可否认有一部份是由于他们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么弟身上,他身上干净纯良的品性,毫无心计城府的透明心思,都是他们在宫中的慰藉。看着他笑,他哭,他闹,就唤起了自己压抑的或是丢失的许多东西。看着他,纵使自己不能如他一般,可是这样未尝不是让人欣慰的事。
可是人终究不是可以计算的。在他们营造的环境中,九弟不像他们期待的那样成长,他的心思聪慧剔透,看待问题有时比他们这些在官场摸爬滚打,个个是人精的人还要透彻犀利。若论是从政,九弟是完完全全的不适合,但若是单从做人的角度来说,他却是他们这些人精远远不及的。这样对他,究竟是福是祸,自己竟茫然了。
心思百转千回,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对于这个弟弟,他是打心里疼爱的。无论如何,自己是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的。
秦风和弈宁从京城出发就没有停下来过,直到天完全暗了下来,月亮上了梢头,才在一个小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歇息。平日里弈宁虽也有骑马,可以前那是玩闹性质,和现在真正的骑马赶路是不同的。从马上下来,弈宁只觉得全身都像散了架似的。不过,腰杆还是挺得直直的,一句抱怨也没有,他不能让秦风看扁。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又饿又渴。饭菜一上来,弈宁没有说一句话,拿起筷子,埋头苦吃。即便如此,他的吃相还是优雅的,并不显得粗俗狼狈。秦风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默默地吃饭。吃完饭,两人便各自回房休息。回房前,弈宁叫住了秦风,"秦风,明早什么时候出发?"
秦风转身看着他,道:"我会来叫你。今晚用热水好好泡一下,身体就不会那么难受。热水我叫小二准备了。"说完便回房了。
弈宁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赶路酸痛难当的痛苦也减轻了不少。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诚如弈宁这样身在宫中,不知人间疾苦的人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身上带的东西真的是简单,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可惜他终究是没出过门的公子哥,从来就没有带银两的习惯。前两次都是有小路子在旁伺候,哪需他操心银两的事?刚才看见秦风付钱,才想起来自己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当时心里就有点懊恼,再加上一直忍着赶路身体的不适,情绪低落。现在秦风这句关心的话,真是给了他很大的安慰。
舒舒服服地洗了澡,躺在床上,想起刚才秦风的话,又忍不住笑了。这客栈的床自然是不能和宫里的比,可是弈宁因为心情愉悦,竟也没觉得不好,嘴角含笑地睡着了。
秦风回到房间,在桌边坐了下来,替自己倒了杯茶水。这样的赶路,于他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比这样更苦更累的经历都有过。而且,这还不过是个开始,以后的路程还有的隔壁的少年受的。原以为他会抱怨一两句,岂知他竟眉头都不皱一下,可是那挺得过分笔直的腰分明是欲盖弥彰,已昭显了主人疲累的身体。他这么做,无非是不想让自己轻视。这么倔强要强的脾气,真是让人不知说他什么好。若是自己回房前没有提醒他那些话,明日他恐怕是要爬不起来了。
这可让秦风说对了。虽然昨晚泡了热水澡,然从未如此劳累的娇贵少年还是不可避免的全身酸痛。不过这样的疼痛于弈宁来说,还是能够忍受。
两人天微亮就起来了,简单地吃了点东西便又出发了。临出发前,秦风带了些干粮。弈宁甚感奇怪,问秦风带那些做什么。秦风反而奇怪的看着他,道:"你以为我们总能找到投宿的地方?能够像昨晚一样,赶上小镇村庄不是常有的事,很多时候都是要在荒郊野外休息夜宿。要是不准备点干粮,等到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岂不是要饿肚子?"
弈宁这回倒没有感到懊悔,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他听着,默默地把秦风的话记在心里,学着秦风包了些干粮放进包袱里。
虽已是入秋了,不过日头还是有些烈,两人走了两个多时辰了。看看天色,已经接近晌午,秦风看见前面有一片林子,便驱马进了林子,下马拣了块较干净的地方坐下休息。弈宁也跟着他下马休息。弈宁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甩着袖子轻轻扇着。扇了一会,又揉揉酸痛的腿,可就是没说一句辛苦。
秦风从包袱里拿出一个水袋,拧开盖子递给身边的人,道:"渴不渴?喝点水,吃些干粮,休息好了,我们还得赶路。"
弈宁接过水袋,道了声谢,喝了几口,然后又递还给秦风。秦风拿起水袋,就着弈宁刚才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口。出门在外,没有那么多讲究,秦风也没多想。不过弈宁看着,觉得有些别扭,脸上有些热。
嘴里吃着冷硬的馒头,和平日里的山珍海味比起来,简直是不能比。即使不喜欢,弈宁还是一点一点地把一个馒头吃了下去。
对于弈宁,秦风心里有些复杂。其实他这样从未受过一丁点苦的娇贵少爷,根本没必要跟着自己餐风露宿地在外受苦。看着他一声不吭的适应这样的生活,毫不犹豫地跟着,除了赞赏,心里还有隐隐地心疼。自从离开京城后,他们之间经常是安静无语的,之前还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处在静谧的树林里,方圆十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秦风突然觉得有些过于安静了。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才发现身边的人一改在京里时的活泼明朗,变得沉默许多。他也知道他们之间其实真正平和相处的时候并不多,大多是话不投机,不到三句气氛就变僵。虽然后来好多了,不过像现在这般相对无言,倒是从未有过。正想着,瞥见对方正轻轻地揉着腿,才醒悟对方沉默的原因。虽然只字未言辛苦,可是毕竟还是累了,全副精神都用来忍受身体的不适了,哪还有心情说笑。秦风看他辛苦,也无可奈何,只能让他多休息些时候。
歇了一阵,弈宁首先站起身来,对秦风说道:"秦风,我们走吧。"
第十四章
一路无话,在日落西山之时,两人经过一个小镇,因当时天还没黑,秦风他们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前行。这马不愧为良驹,才过一个时辰,就走了不短的路程,把镇子远远抛在后头,一点也瞧不见了。天渐渐暗了下来,周围已无人烟,只听到"得得"的马蹄声。秦风原以为今晚要露宿野外,本打算停下来。不过弈宁提议再赶一程,兴许前头能找到住的地方。秦风想了想,点头同意了。趁着夜色,两人又走了一段,果真看见几户农家。秦风转头对弈宁说道:"前面有人家,我们过去看看。"看见火光,弈宁显得很高兴,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欢快的应了一声:"好!"
秦风翻身下马,上前叩门,"有人在吗?我们是过路的,天色已晚,能否借宿一晚?"
不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
秦风退了一步,对那人说道:"我们是过路的,天色晚了,能否借宿一晚?"
那人瞧了秦风他们一眼,说道:"进来吧。"
秦风与弈宁对视一眼,进了门。
那中年汉子一进门,就朝屋里喊道:"孩子他娘,有客人。"话音刚落,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出来,朴实善良,见了秦风他们,热情地把他们让进了屋。
弈宁礼貌地说道:"大嫂,打扰你们了!"
那妇人温和地笑了笑,摇摇头去了厨房。
秦风不动声色地打量了这个屋子,简朴得很,灯下的一家之主不善言词,憨厚老实,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坐在一边,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秦风和弈宁,羞怯中带着好奇。弈宁朝他笑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男孩看看他爹,又看看弈宁,才道:"君明,我叫沈君明。"
弈宁把他拉到身边坐下,道:"君明,君明,这可是个好名字。"
那男孩听别人赞他的名字好,开心的笑了。
他爹道:"这名字是学堂的夫子取的。我们不过是个庄稼人,哪有那么好的学问。"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出现一抹憨实的笑意。
秦风也说道:"君明现在还小,兴许长大后就成了了不起的人了。"
秦风一语成真,现在的小君明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童,可是十年后,他却成了皇上的重臣爱将,深受百姓爱戴。不过这已是后话了,暂且不提。
秦风他们和主人一家同桌用饭,饭菜不算精美,都是平常百姓吃的,但其间气氛融洽,主客尽欢。饭后,主人收拾出一间屋子给秦风他们就寝。
站在床前,弈宁没有动。秦风知他在想什么,在他身后说道:"你睡床,我睡地上。"
弈宁闻言,转身看着秦风,道:"这,不太好吧。"
秦风没与他争论,只淡淡地说道:"天很晚了,早点睡吧,明天还得早起。"说着,便吹熄了灯。
弈宁脱了鞋袜躺在床上,闭着的眼睛忽又睁开,翻了个身,说道:"这床挺大的,你上来睡吧。"
秦风没动。
"秦风,晚上地上凉,你还是上来睡吧。"弈宁又说道。
秦风并未睡着,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去。睁开眼就看见弈宁站在自己身边看着自己。
秦风知他性子,翻身坐起,和他一块并排躺在了床上。
弈宁睡在靠墙的床的里侧,秦风睡在床的外侧。虽不习惯和人同床而眠,不过累了一天,弈宁还没来得及不惯,便睡着了。没过多久,秦风也睡着了。
半夜,秦风被冻醒,醒来发现盖在身上的被子已被身边的人卷走,只剩一角搭在腰间。小心地从弈宁身上抽回被子盖在身上,继续睡。快天亮的时候,秦风又醒来一次,这回身上的被子没被抽走,不过却看见身边的人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被子被他踢在一边。秦风苦笑着摇了摇头,替他盖好被子。正欲睡下,却听见他叫了一声:"秦风。"秦风以为他醒了,刚想应声,又听见他咕哝了一句:"三哥,我要吃桂花糕。"秦风一愣,才明白他是在说梦话,不禁笑了,把他伸出被子的手塞进被子里。
天亮后,秦风唤弈宁起床,"天亮了,该起来了。"弈宁还睡得香甜。秦风上前推了推他,道:"醒醒,该起来啦。"
弈宁翻了个身,闭着眼睛,嘟哝一声:"小路子,不要吵。"
秦风失笑,看来他把自己当作他的小厮了。拍拍他的脸,又道:"以宁,醒醒,我是秦风。"
弈宁听到"秦风"两个字,倏的睁开了眼,坐了起来。幸亏秦风退的及时,否则两人非撞在一块不可。
秦风见他如此反应,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自己于他有那么可怕吗?想到这里,竟有些不舒服。
弈宁睁着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看着秦风,嘴里说道:"秦风。"
秦风看着他,道:"什么事?"
弈宁并未回答,只是坐在床上,怔怔地看着他。
秦风心里疑惑,语气中不自觉地带着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还是没反应。
秦风弯下身子,和他平视,然后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有发烧。
正在这时,弈宁用手揉了揉眼睛,嘴巴微微嘟着,一副刚睡醒的可爱模样。直到此时,秦风方明白他刚才根本还没清醒,自己是白担心一场。这样也好,若是他生病了,可就麻烦了。
天已大亮,近距离的看着眼前的人,秦风发现他的皮肤极好,让人忍不住想触摸。又见他孩子气的举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摸他的头。
"秦风,早啊。"眨了眨眼,弈宁道了声早安。
一句话惊醒了秦风,他收回放在弈宁头上的手,微笑道:"天都大亮了,可不早了。"
弈宁看了看亮堂的屋子,匆匆穿衣起床。
一出屋子,就迎上女主人温婉地笑容:"家里简陋得很,客人昨夜睡得可好?"
秦风笑道:"大嫂客气了。昨晚我们睡得很好。"
两人在沈家吃了早饭,便和主人告别,跨上马离开了。
离开沈家没多久,天就变了,乌云密布,不一会儿,大滴大滴的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所幸很快他们就找到一间破庙。
进了庙,秦风望了望天,看来这雨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的了。
弈宁走在前面,身子抖了抖,双手搓了搓手臂,现在已是秋天了,这场雨下得又大又急,此时确实有些冷。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住不前。
秦风问道:"怎么了?"
弈宁小声说道:"里面有人。"
秦风越过他,走进庙里。
庙里除了他们,还有一人。那人没有看秦风他们,只是望着门外的雨。秦风和弈宁互相看了看对方,找了个角落拍干净坐了下来。弈宁悄悄打量着那人。那是个不惑之年的男子,身穿灰衣,面容俊朗,身材修长挺拔,全身散发着一股冷淡疏离的气质。
弈宁看他一直站着,忍不住说道:"这位大哥,要不要过来坐坐?"
那人扫了弈宁一眼,又转头看着门外的雨。
弈宁走到他身边,道:"这雨下得这般大,恐怕没那么快停。我们在这破庙相遇,也算有缘。我叫以宁,敢问大哥贵姓?"
弈宁面带笑容,毫无防备,全然的纯真。
那人终是把视线从门外的大雨转到弈宁身上,道:"我姓卓。"一句话,三个字,简洁利落。
弈宁又道:"卓大哥,你孤身一人,不知欲往何方?"
"你我萍水相逢,来来去去不过匆匆,自何处来,往何处去,又何必知道。"那人淡漠地说着。
弈宁听了,看着对方的眼睛眯了眯,嘴角弯了起来,笑道:"卓大哥这句话说得颇有禅意,很是透彻。不过你我皆是红尘之人,这句话未免有些清冷。虽说相逢是缘,也得自己把握,凡事没有努力,是不会生出自己想要的结果的。"
那人挑了挑眉,眼神有些锐利。
弈宁复又道:"卓大哥,你别生气,我不是执意探听你的去处。只是就你刚才的那番话生出的看法。缘分缘分,若没有付出过,努力过,那便是有缘无分。要是大家都是如此,那这所谓的缘分便没什么意思了。我这么说,让你笑话了。"
那人仔细地瞧着弈宁,开口说道:"每个人的想法不同,我无须笑话你。"
秦风听着他们说话,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弈宁刚才那一番言论,听在他耳里,有些感慨。虽然没有说话,不过他一直都在留意着那姓卓的男子。
那人目露精光,气息沉稳,身上衣服单薄,在这样下雨的秋季,神态自若,不显寒意,显是有武功的人。
"卓一笑。"猛然间,秦风叫了一声。
那男子利眼扫向秦风,周身气息瞬间改变,危险而戒备。
秦风缓缓站起身,道:"卓一笑,南海紫玉灵珠可是被你劫走的?"
卓一笑点头,道:"不错。南海紫玉灵珠是被我所劫。"
弈宁极其惊讶,睁圆了双眼,"你就是卓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