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往下滑,触到了腹部:孩子,你的父亲来了呢!你不要怪他心狠,他......他为恩人报仇,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爹爹让你看看你的父亲,好不好?
秋子悟一只手撑住地面,艰难地坐了起来,靠在墙壁上,微微喘了几口气,开口道:"原来是云将军!对不起,秋子悟这段时间精神不太好,方才没能认出将军来,真是抱歉!"抬手指了指:"那边有凳子,将军请坐!"
云钰不吱声,忽地晃亮了手中的火折子,细弱的光线下,秋子悟长发散了开来,容颜憔悴,神情疲惫万分,稻草与周围的地面上血迹斑斑,身上的衣服倒还干净。顺著他方才指去的方向一看:果然有一张木凳,云钰冷冷道:"我不坐!"
秋子悟笑笑:"是我不知礼了,云将军怎麽会坐那等肮脏的凳子!"他顿了顿又道:"不知云将军半夜三更跑到牢里来有何贵干?"心里默默低语:孩子,我的宝贝,你看清楚了吗,这便是你的父亲。看看就好,不要太记著他,只怕......便是知道有你,他也永远不会承认的......
云钰眼神微闪,忽然冒出一句:"你可恨我?"
秋子悟自失地一笑:恨吗?你为恩人报仇,原也不算是错!到了这地步,还谈什麽恨不恨!他摇了摇头:"你并没有做错什麽!"
云钰突然有些不能忍受他的平静,沈声道:"我废你武功,伤了你的身体,你不恨我吗?"
子悟继续笑,笑容无端添了几许苦涩:"便连今日游街之事也是你奏请圣听的,是吗?你别问了,我不恨你!"这世上的事情有几人能分辨得清楚明白?恨,会使人身心愈疲,我现在还有精神力气去废那神吗?
云钰吃了一惊,自己为了讨得宋慧芳的欢心,上奏皇帝,请求将罪臣之子秋子悟游街,并将日子定在宋将军去世周年日,此事只有朝中官员知道,秋子悟人在牢中,与朝中一干官员从前也并无来往,怎会得知?他心里想著,嘴里不由脱口而出问道:"你怎会知道?"
子悟原是猜测,见他居然没有否认,联想到游街时曾见著他与一名孝服佳人站在台阶上,心里已将事情想得透了,苦涩慢慢往上溢到嘴里,连著口水一并苦得渗人。
他缓缓问道:"今日你身边那位著白衣者是宋小姐吧?"
云钰皱眉,不理会他的提问,继续问:"你怎麽知道是我上的奏本?"
秋子悟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赵熙,想起了他吱吱唔唔不肯说的为难模样,笑笑道:"我自有我的方法,你别问了!"
云钰与他相处一年,对他的脾气还算了解几分,知道他若是不愿说,谁逼都没有用,便是用酷刑也不定能让他说出来,索性沈默下来,只静静地盯著秋子悟,一声不吭。
秋子悟见他又不吱声了,忍不住想叹气:他既来牢里做客,自己这个主人也不能太过怠慢。他想了又想,实在找不出什麽话题适合在天牢里聊一聊的,只好把先前的问题又重复问了一遍:"今日与你在一起的是宋将军的千金吧?"
云钰沈著脸:"是又如何?"
秋子悟苦笑:怎麽总觉得自己傻得可以,问些无聊的问题!莫不是最近被打得多了,脑子也被打坏了?好吧,你既然不愿意说话,我也不说了。他想通了,立刻闭紧嘴巴,再不吭声!
云钰静静立了片刻,突然开口:"她是宋将军最小的女儿,原是我的心上人!"
秋子悟一怔,心口隐隐一痛:你来牢里就为了告诉我这个麽?你的心上人吗?原来你早有心上人了,以往与我在一起,是为了方便报仇吧?别说了,我不想听!
可惜云钰意犹未尽,嘴巴不停,一直说了下去:"宋将军去世後,慧芳立志报仇,居然要独闯太师府行刺,我不愿她涉险,便替了她去。不料秋申阴险狡诈,设了陷阱将我擒住软禁起来。在太师府这一年来,我日日思念慧芳,慧芳也日日牵挂著我......"
秋子悟有些麻木地听著,忽然笑了笑截住他的话:"真是对不住!害你们分离了一年。"心脏似乎缩成了一小块:为什麽要告诉我这些?便连一点幻想也不留给我吗?孩子,不要听,你千万别听!爹爹......也不想听!
云钰却似乎被引起了兴致,越说越投入:"此次秋申和秋子醒终於恶贯满盈,受极刑而死,你也被押入天牢,我原本以为今後便能与慧芳双宿双飞,谁料你我之事外间竟然传得沸沸扬扬,连慧芳也有所耳闻。我为了澄清自己,不得不奏请缚你游街!你......"
秋子悟头有些晕眩,耳边嗡嗡乱响:怎麽这麽吵啊?大喝一声:"别说了!"一下子把云钰未说完的话挡了回去。
云钰吓了一跳,秋子悟自己也被这声大喝惊得清醒了过来,苦苦一笑:还有力气大喊大叫,精神不错!他缓缓抬起头来,双目空空洞洞,似看著云钰,又似什麽也没看,淡淡道:"想必你已经重新获得了宋小姐的芳心,恭喜你了!"云钰,我已经落得如此下场,对你,也早就死心了!念在以往你我的那点情份上......可不可以不要再这麽残忍?放过我吧!
云钰似乎是被他那一声大喝惊住了,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慢慢道:"我与慧芳下个月就要成亲了!可是......"他忽然狠狠地瞪向秋子悟:"为什麽我会觉得愧疚?你原是秋申那个奸贼的儿子,死有余辜!我这麽做是替天行道,为什麽要觉得愧疚?"
秋子悟听不见云钰後面说了什麽,他全部的心神被"成亲"那两个字勾了过去:成亲啊?成亲......是好事啊!孩子,你父亲成亲了,你高不高兴?不对,宝宝,你睡觉吧,不要听不要看,睡觉吧!爹爹也累了,爹爹陪你一起睡,我们一起睡吧!
他想到做到,茫然地看了一眼仍然在愤愤不平的云钰,撑著身子缓缓躺了下去:睡吧,睡著了便什麽也听不见,什麽也不会去想了!火折子好亮啊,眼睛闭著都觉得刺得难受!他翻了个身,背对云钰静静地闭上眼睛。
云钰原本就有些激动,见了他如此冷漠近乎於不屑的举动,心里的怒火直往上窜,一个箭步走上前去,反手一把揪住秋子悟的领口,将他转个身拎了起来。
秋子悟的身体原本就一塌糊涂,被他这麽一拎,只觉头晕得象是要断了一般,胸腹中莫名升起一股郁气,夹杂著一阵烦恶涌了上来,他无力抵抗,嘴一张,"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酸水。
云钰与他面对面离得很近,那口酸水一下子溅到了云钰的衣服上,云钰暴怒:"你说,为什麽我一直觉得愧疚,为什麽我放不下?你用什麽邪术控制了我?你这个贱人!"骂得兴起,甩手一个耳光挥了过去,"啪"地一声结结实实落在了秋子悟的左脸上。
秋子悟被他打得头侧向一边,昏眩一层一层往上翻,再也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云钰一松手,秋子悟的身体软软地倒在稻草上,悄无声息。云钰吃了一惊,伸手想要试探他的鼻息。蓦地,一道掌风冲著他的後背猛地劈了过来,伴随著几声低喊:
"你这个混蛋!"
"少爷!"
"秋公子!"
第十三章
那道掌风来势凶猛,云钰来不及运功抵挡,只得旋身闪开,掌风直直向著他身後躺著的秋子悟扫了过去。秋子悟依旧昏迷不醒,一动不动地躺在稻草铺上,双眼紧闭,根本不可能躲闪开来。
一个女子的声音惊呼:"苏管家,小心少爷!"
苏平自幼跟著赵熙学武,功力深厚,紧急关头忽然一个旋身,那道掌风变了个方向又冲著云钰劈了过去。
云钰这次有了准备,挥手接住,两人在狭小的牢房中大施拳脚,狠狠地打了起来。
画扇扑到秋子悟身边,脸色惊惶,全身颤抖,好不容易提起右手放到秋子悟的鼻下微微一探,顿时松了口气,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
赵熙一颗心吊在半空中,立在旁边脚步半点移动不了,直至见著画扇放下心来的模样方缓缓舒了口气:还好,他没事!眼光一闪,盯著牢中打得热火的两人,挥起一掌直向云钰劈了过去。
云钰大惊,忙不迭脚下微错,闪避掌风,空门顿露,苏平何等机警,立即抢身而上,一招将他制住,抬手点了他的穴。
赵熙顾不得去审云钰,几步走到秋子悟身边,一把将他扶了起来,右手抵住他的後心,缓缓将真气输进他体内。
苏平走了过来,低声安抚瘫软在地上,默默流泪的画扇。
秋子悟晕得也不踏实,赵熙的真气刚进体内,他便醒转过来,双手不由自主摸到腹部,吁了口气:孩子没事!
赵熙见他醒了,收回右手,手臂撑著他的後背,低声问:"很不舒服吗?"
子悟感激地冲他笑了笑,摇了摇头,转眼看见了坐在地上哭泣的画扇,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画扇!"
画扇猛地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少爷!少爷......"
秋子悟眼眶微湿,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後背:"我没事,别哭了,我没事!"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画扇,秋子悟看了看立在中间一动不能动的云钰,心里阵阵隐痛,不想再看,慢慢将视线移向苏平,轻轻喊道:"苏管家!"
苏平上前抱拳道:"秋公子!"
子悟又看了看云钰,沈吟片刻,缓缓道:"今日他既见著了你们,只怕日後会对你们不利!你要他立个誓,就用......就用宋小姐立誓:若云钰将今日之事泄露出去,宋慧芳小姐必遭天遣......"
他话未说完,云钰已是气得面色铁青,破口大骂:"秋子悟,你这个混蛋,心肠如此恶毒,不愧是秋申的儿子!"赵熙脸一沈,苏平挥手一指疾点他的哑穴,云钰顿时说不出话来。
秋子悟疲惫地闭上双眼,提不上力气,声音又轻微了几分:"让他发个毒誓,放他走吧!"
画扇抬起头来,怔怔地望著秋子悟:少爷,你处处为别人著想,这姓云的却不知好歹,这口气我实在咽不下去!她蓦地站起身,走到云钰身边,冷冷地说了一句:"我替少爷还你一个耳光!"抬起手来,"啪"地一声一记响亮的巴掌印在了云钰的脸上。
云钰给她打得有点懵,半晌才回过神来,愤怒地瞪著画扇。画扇冰冷的眼光直刺到他脸上:"你恨我打你吗?若不是少爷,你还能站在这里吗?今日便是我画扇打了你,你若是不服,日後自管来找我!"扔下一句话,又走回秋子悟身边蹲下,掏出手帕细细地擦拭主子脸上渗出来的层层冷汗。
苏平解开云钰的哑穴,恶狠狠地瞪著他:"快发誓!"云钰的脸撇过一边,紧抿著嘴唇,一声不吭。
苏平恶从胆边生,抬手一掌便要拍出,赵熙忽地喝道:"住手!"苏平收回手,不解地望著自家大人。
赵熙将子悟交给画扇扶好,自己抽身站了起来,慢慢踱到云钰面前,眼神森冷,气势凛然:"秋公子要你立誓,原是怕你将今日所见之事说了出去对我不利。不过,赵熙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怕小人嚼舌,便是你说出去赵熙也是不惧的!秋公子不肯杀你,赵熙不愿违了他的意愿。"他抬手拍开云钰的穴道:"你滚吧!"
秋子悟身体微微一震,勉强睁开双眼,低低地喊道:"赵大人!"
赵熙回头望了他一眼,一瞬间目光温柔似水:"秋公子不用担心,赵熙并不在乎头上这顶乌纱帽!"
云钰站著不动,赵熙望向秋子悟的那一眼他看得清清楚楚,心底忽地莫名一酸,咬牙道:"你放心,我也不是那种无耻小人,今夜之事我不会说与旁人得知!"他瞥了瞥秋子悟:"告辞!"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牢门。
苏平恨恨地啐了一口:"这个混蛋,便宜他了!"赵熙皱著眉头,暗暗想著就这麽白白放过这小子太可惜了,找机会得好好修理修理他!
原来,苏平帮著画扇搬到尚书府後,画扇将那包包著秋申罪证的包裹交给赵熙收著,三人在书房里谈了片刻,唏嘘不已。苏平不小心说起了游街时秋子悟病弱的模样,赵熙和画扇都觉得惴惴不安。当夜,两人一个也睡不著,索性把苏平叫起,一起赶到天牢来。
谁知刚到天牢便听得关押秋子悟的那间牢房隐隐传来人声,三人大吃一惊,冲到牢门前,正巧看到云钰一个耳光打昏了子悟,苏平气得当即一掌挥出,赵熙和画扇心念子悟,一起冲向了昏迷的人。
此时,火折子微弱的光线下,秋子悟右脸惨白,左脸又青又肿,看上去十分骇人。画扇不忍,眼泪又滚了下来,赵熙走近仔细地瞧了瞧:"这可怎麽办?肿成这样?"
秋子悟昏昏沈沈:这点算什麽?全身上下,就算脸上最齐整了!勉强开口:"没事,过几天就好了,有劳赵大人牵记!"
赵熙一跺脚:"这牢里不安生,你随我回尚书府!"苏平吓了一跳:我说大人啊,你还真是不要这顶乌纱了?
秋子悟也吃了一惊:"大人,不可!"他说得急,有些气喘,缓了缓继续道:"我是朝廷的重犯,关在天牢原是应该,岂能连累大人?"咬咬牙再开口:"便是这牢里,大人也不可再来。若让人知道了,大人如何解释得清楚?"
赵熙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哪个狗东西敢向我要解释!"苏平知道这主儿今天心气儿不顺,小心翼翼地劝道:"大人,您不顾自个儿,还得想想秋公子,如今能为他说话的只有您了,若是您再出什麽事情,秋公子如何能够保住性命?"他知道只要抬出秋子悟比什麽都管用。
秋子悟虽然不知道苏平讲这话背後的真正原因,但仍是感激地看了一眼苏平:这位苏管家头脑清楚,是非分明,著实是个难得的有识之人!接口道:"子悟的性命还有赖大人保全,我知道大人关心子悟,只是,大人须知保得您自己才能保得了我啊!"
赵熙烦燥地转来转去:"你这牢里不安静,天天都有人来打扰,今天是我们赶得及时,若是今天我们未曾前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麽事呢!"
一直静静扶著秋子悟的画扇突然开了口:"我留在牢里照顾少爷!"苏平跌脚:一个还没摆平,又来一个凑热闹的!忍不住一开口就泼冷水:"画扇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有什麽恶人来了,只怕还要秋公子费心保护你啊!"
画扇一愣,泪珠一串一串往下挂,哽咽著喊了一声:"少爷......"
子悟暗暗地叹了口气:我如今落到这份田地,仍有这麽多人关心爱护,秋子悟就是受再多的罪也是不惧了!他吃力地抬起手,拍了拍画扇扶著他的纤纤玉手:"画扇,你不用担心。再过得几日,我的案子也该定了,在这儿想必呆不了多久!这几日师兄想必已回了师门,你一个姑娘家孤身在外......"
苏平插嘴:"秋公子不必担心,画扇姑娘已搬到了尚书府。我们已给林公子留了条子,让他回京後便到尚书府找画扇姑娘。"
秋子悟微微一笑:"多谢两位照顾!画扇,你好好跟著赵大人!赵大人年轻有为,为人豪爽纯善,必定会好好待你!你自幼跟著我,也算熟读诗书,做个笔墨丫头想必绰绰有余。"这话竟露出几分托孤的意思,赵熙脸色一白,画扇痛呼:"少爷......"苏平心里酸溜溜地颇不是个滋味。
子悟看看众人脸色,知道自己说重了话,连忙打岔:"画扇,待师兄回京後,你问问他师娘是否无恙,告知我一声!"
画扇哭得喘不过气来,点著头:"我知道。少爷,你放心,凌夫人不会有事的。"
子悟一叹:但愿不会有事,否则......就是将我千刀万剐也洗不去这身罪孽啊!若不是父亲囚禁师娘,师父又怎会收我这个奸臣之子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