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喘息,极目处,云叠似峰,如烟如幕,这般景象......小时候与师兄立於出云山最高峰,俯视云层霭霭,师兄柔和的笑意温暖心底......师兄,对不起......但愿我的魂魄能飞越千山万水回到云岫,若有来世,我定当好好做一名云岫的弟子......
眼前越来越黑,迷蒙中竟似看到了卓乐带著天真的微笑立在眼前,手边......手边牵著的那个幼小的孩子是谁......好孩子,我们一起去云岫,云岫在出云山顶、云霞之上......似有人声惊惶,蔚绾微微一笑,缓缓闭上双眼,嘴边弯月如勾、摄人心魂,微弱的呼吸消散在青草绿叶间。
谷梁文轩心神俱丧,那人便在自己面前,慢慢阖拢了秋水般的双眸,长睫静谧得不带一丝生气。下意识地跪伏在地,双手麻木地伸向前方,小心翼翼地将那渐冷的身躯搂进怀里.
似是昨夜,自己也在这儿寻到了他,他的呼吸时断时续......谷梁文轩蓦然全身颤抖,费劲地抬起手探到那人鼻下,冰冰冷冷,感觉不到任何气息流动的迹象,谷梁文轩怔愣半晌,倏然仰首,长啸出声,啸声凄厉,如失伴雁鸣惨切的划过哀哀苍穹,直叫人痛彻心扉。
梅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黄袍扑闪间,一人转出身形,陡然立定,不可置信地瞧了过来。
谷梁文轩侧过脸庞,望著至尊帝王明黄衣袂随风翻舞,忽地低声笑了起来:"陛下,方炫,他就在这儿,你不来瞧瞧他吗!"垂下头,深情款款:"你看,他在笑呢!他为什麽会笑?我知道,我肯定知道!我是了解他的心意的......他终於解脱了,终於可以无牵无挂了,终於不再忧劳烦心了......方炫,你来看看,你看看此刻的他是多麽地安详......"
皇帝瞪大眼,脚步迟沈,一下一下踩在混浊的泥地里,黄软缎沾上了脏污的泥浆,龙袍下摆甩出水花飞旋。
猛然加快了脚步,一把推开谷梁文轩,劈手夺过绵软的身体,方炫头晕目眩:"老师......老师......"
谷梁文轩坐在泥地里,哈哈大笑:"方炫,你穷尽心思,怕他重握权势、惹出事端,不昔囚禁於他、以我为饵!好好好,这下可趁了你的意了?"倏地暴起,一掌轰向方炫:"你这个混蛋!"
方炫不闪不避,"砰"地一声大响,那道掌影合在皇帝的後心处,方炫"哇"地一声鲜血喷洒,溅红怀里太傅洁白的衣襟。
谷梁文轩劈手夺过蔚绾的身体,紧紧抱拢,站直身冷冷道:"你不配碰他!"垂首望向那人绝秀的面庞,眼神痛楚:"谁都没资格碰他,包括你,包括我......"
方炫被那一掌打得还了魂,摇摇晃晃地立起身,直视谷梁文轩悲凄的容颜,面色惨淡:"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林中又有一人转出,一眼瞧见文轩怀中的太子太傅,骇然大呼:"太傅......"
老太监只觉得七魂飞出了六魄,太傅紧敛的羽睫、平静的胸膛、垂落的手臂......这一切的迹象......潘海抖得站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泥地上。
皇帝理不清思绪,只是反反复复喃喃问著:"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
谷梁文轩眉目森冷、一语不发,抱著蔚绾的身体缓缓转身,慢慢向林外走去。
潘海老泪纵横,这一天一夜以来,几乎流尽了一辈子的泪水,举目处,两座小小的坟头......老太监似有所悟,半爬著膝行过去,拼命磕著头:"小皇子......小皇子......"抬起脸,眼瞅著皇帝仍在发傻,忍不住上前扯住龙袍一角,一只手指向坟头:"皇上,您瞧瞧,这儿埋著的,是您的亲生骨肉啊!"
方炫迷迷糊糊地望著老太监褶纹纵深的面容:"亲生骨肉......"
潘海郑重地点头,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不错,这儿埋著的是您与太傅的亲生骨肉!"
第四十章
往事水迢迢,几番魂销。
潘海冷冷地瞧著九五至尊风秀的身影缓缓向下倒去,明丽的黄绸污泥沼沼,俊美的脸庞惨白如纸,昔日傲然挺直的身躯似是承载不了太多的伤痛深深弯曲起来,和风轻拂,长睫紧敛,瞧不出些微生气。
老太监仍是默默跪著,旁边两座小小的土坟,他心里清楚得很,必定有一座埋著的是那五六个月的胎儿,昨日......心头绞痛难忍,昨日自己曾满怀期冀,那是望舒的希望,明月的後裔啊!他也清楚那胎儿定是皇帝的龙子,诺大皇宫,谁能令太子太傅自甘屈下继而为其孕子?
风雨断人肠,不过一宿,所有的期盼瞬间化为泡影,难道望舒族被下了诅咒吗?这一族的人命运为什麽总是这般凄惨,这般悲凉?
委屈、怨恨、後悔、痛楚......诸多感情纷纷涌上心头,潘海蓦然觉得自己这麽大年纪仍是活著......仍是活著究竟是为了什麽?面对著皇帝毫无血色的脸,他一点一点地描述,描述著孩子翻动的模样,描述著太傅慈爱的神情......近乎於恶毒地看著方炫随著自己的描述渐渐颤抖不止,最终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林外人声鼎沸,潘海无知无觉,脑中心中全是太傅死灰色的脸、无力垂落的手臂......多少年了,他也曾想过寻找族中亲人,可是身处皇宫深禁,却往何处去寻?
孰料,亲人竟在自己身边,孤绝飘逸、梅致俊雅,那般地光华四射,那般的睥睨非凡......老太监的欣喜激动不言而寓,一瞬间宛若孤舟归岸、枯木逢春。临到老了,寻亲之心本已死了,上天却洒下怜悯,让自己偿了一辈子的愿望。
谁会想到呢?谁能想到呢?不过一夜,不过一个日落日升,不过一场狂风骤雨,刚刚得到的一切又随之烟消云散......究竟是为什麽?究竟是什麽原因?一夕之间,物事人非,梦断魂休!
潘海不清楚具体的缘由,但他却明白得透了,谁能伤得了太傅?谁能动得了太傅?挪尽所有人,便只得眼前一名,除了他还有谁?这位人上之人的天子,这位万里河山的主宰啊!摇摇头,恨不得杀了自己,昨日太傅神情有异,一反常态,直闯御书房,皇帝不仅不曾降罪,还下旨赐宴永安宫,欲与太傅把酒言欢,共度良宵!
良宵......呵呵,风狂雨暴,何为良宵,那酒宴......潘海垂下花白的头颅,双手死死抠住衣角,那酒宴必定有问题,否则......自己太大意了,皇帝甩袖回寝,怒意满腔已觉有异,却仍是磨蹭了那许多时光,若是当时能够......
不由得想起一个时辰前,昏迷不醒的太傅忽然睁开双眼,神色灰白,气力虚弱,招呼自己靠进床前,一个不妨,竟被他点了穴。
太子太傅笑得恬淡:"潘公公,你我相交数十年,不曾想竟是同族,看在同族的份上,蔚绾有一事相烦公公!"似是有些接不上劲,闭眼缓了缓,继续道:"蔚绾师出云岫,根据云岫祖制,本不应涉足官场......唉,如今这话提之无义,自蔚绾趟进朝廷,便再不曾为师门尽过一分心力,愧悔深矣......"猛然捂住嘴,剧烈咳嗽,老太监眼尖,瞧见那指缝中鲜血慢慢渗溢而出,颤声道:"太傅......"
蔚绾勉强摆了摆手,歇息片刻又道:"纵是如此,蔚绾仍自认身属云岫!云岫门下,殁後当回归云岫,葬於青山白云间......"神情有些迷惘,额尔复又清醒过来,眼中流过一抹苦涩:"有劳公公待我死後将这具皮囊焚化,取了骨灰,送还云岫!但愿......生不能回归师门,死後能够重上出云顶峰......"低低地咳嗽著,掀了被自行穿鞋,扶著床栏立起身来。
老太监骇然:"太傅,您要做什麽?"
蔚绾有些摇晃地走向殿门:"我功力有限,过一两个时辰穴道自解,公公且莫担心!咳咳......"
"蔚绾不属皇族,不能留在这里......身後之事,有劳公公了......"言语间,踉跄的身影越走越远......
有劳公公了......有劳公公了......潘海猛然跳了起来,自己在做什麽,在这里自怨自艾,却忘了太傅的嘱托,若是......若是......愧悔莫名,昏乱中直往林外冲去,正正巧巧与搜进林内的刘柱等人撞了个正著。
刘柱待欲破口大骂,抬眼间瞧见了老太监褶皱的面容,顿时换上了笑脸:"潘总管......"潘海不予理会,绕著弯冲出梅林。
刘柱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总管公公这副火烧屁股的模样是要去做什麽,且不管他,既是从里头出来的,莫不是里头有什麽不得了的事?把总管吓坏了?招呼著一众太监侍卫继续向梅林深处走去。
不一会儿,林内传出惊天动地的大叫声:"皇上......"
只一帘风,一梭雨,断送朱颜如许。
谷梁文轩痴痴静坐床沿,堆红绣褥间,那人颜色如生,唇挑轻抹天际月,睫敛恰似乍眠蝶。悄悄探手抚上清俊的容颜,冰冷的触感勾起疼痛连绵不绝,是我错了,不过些许小事,为什麽要使性子?为什麽要离你而去?岂不知人生无常,再相见时恨抵九重!
想哭却觉得心头钝钝地只是无泪,原来痛到极处,眼泪是流不出来的......蔚绾,你睡得如此安然,可曾听见我殷殷期盼?盼你魂上云霄;盼你洒然怡笑;盼你抛尽一世怨;盼你撇下一身愁;盼你眉间朗若清风;盼你从此後铮铮风月不添闲恨......蔚绾......
潘海冲进寿仁殿,腿脚直发软,触目瞧见床上躺著的人,松松地舒了口气:幸好,幸好没有误了事!
蹒跚著走近床前,抬手抹了抹湿润的脸庞,低声道:"先生,太傅有言叮嘱奴才!"
谷梁文轩并不抬头,只淡淡地开口:"说吧!"
老太监愣愣地瞧著床上沈静的面容:"太傅说,云岫门下,殁後当回归云岫,生不能回归师门,但愿死後能够重上出云顶峰......嘱奴才将他......将他化灰成敛,送上云岫!"
文轩深幽的眼眸有些迟钝转了转,额尔点头道:"质本高洁,哪堪黄土掩埋、身腐体烂!也对也对......"话音未落,却听殿外一阵喧闹由远及近。
刘柱领著一群太监侍卫呼喝著进了寿仁殿,瞧见床前的潘海,冷笑著吩咐:"潘海逆天弑君,罪大恶极,绑了!"立时有侍卫上前将老太监拖拽著上了绳索。
谷梁文轩羽睫微抬,冷冷道:"做什麽?"
刘柱虽然并不清楚这主儿确切的身份,却知道自己是万万惹不起的,拱手作揖:"先生且莫管,这厮谋害皇上,罪无可恕,理当下狱查办!"
文轩语意冰寒:"谋害皇上?你有人证?"
刘柱愣了愣,理直气壮:"皇上昏倒在梅林中,奴才去救时正巧碰到潘海从里头冲出来......"
谷梁文轩小心地拢了拢被子,确定一丝风都透不进去,单手复又抚上蔚绾的脸颊,声音愈发地刺冷:"我也是从那林中出来,你是不是也要把我一起绑了查办?"
"那是当然!"随著高亢的女声响起,殿内一众侍卫太监"扑通通"跪了一地:"太後娘娘万福!"
谷梁文芳一步一步踏进寿仁殿,美目红肿,死死盯著静坐床边的黛衣人:"皇帝昏倒在梅林中,在场的人都有嫌疑!刘柱,听哀家的旨意,立刻将二名逆贼打入天牢!"
谷梁文轩端坐不动,眼中渐渐升起一股暴戾之气,左手缓缓上抬,掌心如银,一字一句道:"谷梁文芳,你谋到今天的地位实属不易,何不好好呆在你的慈宁宫,我看在方炫的份上也不会动你,如若不然......"陡然轰出一掌,"哗"然大响,墙踏门歪,寿仁殿的前柱硬生生崩断。
眼光寒意逼人,一点一点扫过一殿目瞪口呆的侍卫太监:"谷梁文轩不是什麽善心之辈,若是有人不自量力,不妨上前试试!"
众皆大骇,刘柱抖抖索索地瞧著圣母皇太後:"太......太後......"
谷梁文芳花容失色,犹自立持镇定:"你......你你......宫中高手如云,谷梁文轩,你以为凭一己之力便能保得你二人安全逃离?"
文轩仰首长笑:"是吗?"身形如落絮飘飞,疏忽之间已落在谷梁文芳旁侧,右手微扣,掐住太後细腻鹅颈,稍一使劲:"谷梁文芳,你恁地小看我了,必要的时候我也是会用点手段的!"
谷梁文芳被他掐得透不过气来,白嫩的面庞涨得通红:"放......放手......"
文轩振臂一挥,堪堪将她甩出殿外,滚落在台阶上,厉声喝斥:"滚出去!记住了,谷梁文轩早非昔日懵懂小儿,任你为所欲为,你若还想坐在太後的位子上,便要学会省时度势!方炫既已将我救出来,你总该有所觉悟了!"
太後半趴在台阶上,气得金钗乱摇,眼一翻晕了过去,惹得一帮子宫女太监大呼小叫著冲上前抢著扶起圣母皇太後。
殿内仅余刘柱一人,文轩回转目光:"你也想被扔出去?"
刘柱双手乱摇,脚下忙不迭向外移动:"奴才告......告退......"一扭身,慌慌张张跑得飞快。
谷梁文轩冷冷地瞧著外头喧乱渐渐远去,方才轻轻地哼了一声,来到床前,解开潘海的绑索,卷起锦被小心翼翼地抱起蔚绾渐显僵硬的身体,回身大步走向朱门:"随我来吧!"
潘海亦步亦趋:"先生这是要带太傅去哪儿?"
文轩语气平和:"他的身体已有变化,我却没有什麽方法保住他容颜不衰......倒不如尽早化了,也可快快将他送回云岫,以偿他最後的心愿!"
清泪尽,嫋灰起。熊熊火光下,梅叶飘扬,碧绿的叶纹坠落在烈火中,卷缩成蛹,额尔化灰。
潘海眼睁睁瞧著熟悉的容颜慢慢为大火吞噬,灼灼热浪引诱著人恨不得将身相殉,流之不尽的泪水复又溢出,抹却抹不净,擦也擦不平,双膝慢慢松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太傅......"
谷梁文轩负手而立,洁白秀致的容颜疏无表情,仰首向天,仿似一滴水珠盈出眼眶,低低一笑,原来,终是有泪的......
老太监哭得难以自抑,抬眼间,骇然失色,谷梁文轩背对著他,背若松,发如瀑,不知何时起,那一头青丝渐渐泛白,不过片刻时间,千丈白发直垂而下,发间玉簪承受不住一头的悲情难耐,"啪"地一声无故断裂,白发随风飘摇,人影渺渺,映著身前火光红透半边天,倍觉凄惶!
第四十一章
百尺游丝千里梦,无限凄迷。
帝王寝宫内,香雾氤氲,龙床云罗半拢,隐隐人影不安地翻动,喃喃低呼:"老师......老师......"猛然坐起身,气息粗重:"老师......"
刘柱吃了一惊,使了个眼色让殿内候著的宫女太监退出去,自己轻悄悄挽起云帐:"皇上,您醒了!可把奴才吓坏了!"
皇帝有些回不过神来,愣愣地瞧著床前殷勤有礼的心腹太监:"什麽醒了?朕睡了很久吗?"
刘柱笑眯眯地:"可不是,皇上睡了一天一夜。幸好伤得不重,太医们瞧过了,都说不妨事!"
方炫修眉微蹙:"伤得不重?"
刘柱觉得这是表功的好机会:"奴才昨日在永安宫前的梅林发现皇上晕倒在地......"
皇帝倏然色变:"永安宫前的梅林?老师......"一把揪住刘柱的衣领:"太傅可是在永安宫内?"
刘柱吓了一跳,吱吱唔唔不敢开言,正犹豫间,却听得门外人声骚乱:"唉唉唉,总管公公您不能进去!"
"陛下既已醒了,如何不让我进去请罪?"这是潘海的声音。
"公公,公公,您不要为难奴才,奴才奉了刘公公之令......"
方炫挑眉,冷冷地瞅了刘柱一眼,沈声喝道:"让潘海进来!"放开刘柱的衣领,自行取了衣物穿戴,刘柱忙不迭凑上前帮衬著,被他一把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