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海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了进来,方跨入门槛,已矮下了身形:"潘海老眼昏花,馋害君王,罪大恶极,特来请罪,求陛下严惩!"
皇帝慢慢整束了衣冠,坐到镜台前,任由刘柱替他挽起头发,淡淡道:"馋害君王?潘海,你如何害朕了?"
老太监面无表情:"臣言语无度,害得陛下吐血昏迷,龙体大伤,其罪当诛!"
方炫怔了怔,蓦然推开刘柱,转过身,定定地瞧著潘海,声音有些颤抖:"言语无度?什麽言语无度?"
潘海抬起头:"皇上忘了吗?梅林之中,两座幼坟......"
皇帝立起身,"蹬蹬蹬"快步上前,双目充血,揪住潘海的衣领:"两座幼坟......两座幼坟......那是真的?那不是梦?老师......"
老太监淡淡一笑,点头道:"皇上好记性,昨日的事今日便不记得了!"
方炫脸色唰地惨白,踉跄著退後了两步:"不是梦......不是梦........."身子忽然前倾,眼中带了几分迷茫的希冀:"那老师......朕的太傅......"
潘海仍是云淡风清:"太傅昨日已过世啦!"皇帝挺拔的身躯狠狠地晃了晃,刘柱吓了一跳,连忙凑上前扶住。
方炫一把推开刘柱的扶持,面容扭曲,急急向殿外行去:"朕不信......朕不信......朕要去瞧瞧,老师必定还在......"
老太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微笑,拔高了声音:"皇上,不用去瞧了!昨日老奴与谷梁先生一起,遵照太傅的遗愿,已将他的身体付火成灰,今日一早,谷梁先生便带著骨灰坛子离开了皇城!"
皇帝一个踉跄,鲜血溅在门槛上,殷红斑斑,刘柱大骇:"皇上......"
方炫只是不理,一个劲往外走,刘柱待要追赶,却见明黄衣袍一个晃眼已是不见,想来皇帝动用了轻功身法,直往永安宫而去。
刘柱跺著脚吩咐著外头的太监侍卫们速去永安宫,自己回过头来,恨恨地瞧著潘海:"潘公公,你是要逼死皇上吗?"
老太监摇头:"刘公公,你一心想顶我的位子,此番定能如愿了!"坦然伸出双手:"谷梁先生让我同行,我却不愿,这麽一大把年纪了,死在哪儿还不都一样?"
刘柱冷森森地:"不要以为我就不敢绑了你?"
潘海仰首长笑:"你已绑过一次,何惧第二次!"
刘柱脸色阴沈,斜眼间已冲著立在一旁的几名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抢步上前,三下五除二绑了潘海,刘柱狠狠道:"先把他下牢,待歇了空再整治他!"
老太监无惧无畏:"刘柱,我等著你!"侍卫听得不耐,顺腿踢了一脚:"快走!"押著潘海离开了寝殿。
潘海昂首阔步、白发苍苍,平日里总是带著三分弯曲的腰背此时挺立如竹。刘柱瞧著那刚直的背影,一口气瞥在心里,好半天方才重重地哼了出来。
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
寿仁殿空落落的,前夜置的桌椅犹在,摆著的精美菜肴早被收了去,地面的积水经过一天一夜渐渐收干,只些微带了些潮湿,方炫头昏目眩地冲进殿内,四下里寻找蔚绾的身影。
似有人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皇上......"方炫瞪著双眼,大力推开,"哎哟"一声,方待伸出手的太监"扑通"跌倒在地,忙不迭爬跪而起,拼命叩头:"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皇帝充耳不闻,失了神似地在屋中游荡,甚至蹲下身趴在地上寻找著,继尔又懊恼地站起身,围著餐桌来来回回地走动寻觅。
刘柱来时便瞧见跪在地上的太监磕得头破血流,犹自不肯停歇,叹了口气,小声吩咐那名太监站起来,自己慢慢凑向仍在不停打转的皇帝:"皇上......"
方炫转了转呆滞的眼珠,瞧见了刘柱,忽地伸出手,揪住心腹太监的衣领:"你说,太傅去哪儿了?"他手下一使劲,衣领紧紧扣住刘柱的脖子。
刘柱被他勒得直翻白眼,根本答不出话来,皇帝仍不放松,手上劲道愈见凌厉:"快说,太傅去哪儿了?"
刘柱的眼瞳不一会儿便翻得白乌乌的,瞧不见半点儿黑色,一旁候著的太监见势不妙,连忙上前大声呼唤:"皇上,勒坏刘公公了!"却不敢去拉皇帝的龙手。
刘柱软踏踏地挂在方炫手中,许是帝王觉得手上的份量越来越重,不由自主松开了手,刘柱顺溜滑向地面,剧咳不止,好半天缓不过气来。
方炫皱著眉瞧向地上瘫成一团的心腹太监:"刘柱,你怎麽了?"
刘柱哑著嗓子有苦说不出,只拿眼望著皇帝,哽著脖子希望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皇帝眉间蹙成川字:"刘柱,朕这是在寿仁殿吗?太傅到哪儿去了?"
刘柱呆愣,瞧主子这模样,竟有些痴了,难道......浑身一激凌,回过气来,膝行著爬过去抱住皇帝的双腿:"皇上,皇上,您这是怎麽了?您不要吓奴才啊!"
方炫一脸迷糊样:"朕怎麽了?朕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吗?这儿是......是永安宫寿仁殿......老师就住在这儿,朕来瞧瞧老师!老师人呢?老师人呢?"他喃喃低语,甩开刘柱的纠缠,又开始在殿内转圈寻找。
不知道他发现了什麽,突然"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几下爬进床底,掏掏摸摸,额尔竟掏出一团碎裂的白色绸布,绸布上污渍灰蒙,显然扔在床底时间已久。
刘柱怔愣,谨慎地凑了过去:"皇上......"怎地床底下有破布?看这质地颜色,竟像是太傅身上衣服的料子!
方炫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举了举手中一堆破布,开心地叫道:"你瞧,老师在这里,我终於找著老师了!"
刘柱大骇,这样子怕是疯了,不对不对,是迷了心智了......双手来回搓个不停:这可怎麽办啊?
立在一旁的太监瞧著刘公公手足无措的模样,凑上前,附耳悄悄道:"公公,皇上这样子象是迷了心智,您瞧著,是不是得唤醒他?"
刘柱瞥了瞥此时已坐到床边的九五至尊孩子般地捧著一堆破布傻笑不已,忍不住瞪向那太监:"说得轻巧,怎麽唤醒?"
那太监压低声音:"我在家时听老人说,迷了心窃有一法子可以唤醒!"
刘柱一迭连声地催促:"什麽法子,你倒是快说啊!"
那太监左右瞄了瞄,声音细若蚊语:"当头棒喝!想想皇上究竟为了什麽迷了心智,就专拣那最听不得地说!"
刘柱皱著眉头,有些犹豫:"皇上已是这副样子,若是再提醒他,只怕......"
太监讪讪道:"难道就任由皇上这麽疯下去?"
刘柱厉斥:"什麽疯不疯的?小崽子胡说八道......"话音未落,却听皇帝的声音亮了起来:"老师,你为什麽躲起来不肯见我?是炫儿惹你生气了吗?"
刘柱咬牙,猛地跺了跺脚:"罢了罢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且试一试你说的法子。"回身一把扣住出点子太监的手,下著命令:"咱俩一起过去!"
那太监有些不情愿,却又不敢甩脱,只得愁眉苦脸地随著刘柱心惊胆战地移向皇帝。
方炫喜孜孜地回头,瞧见两名太监立在床前不远处,惊讶道:"你们在这儿做什麽?快出去,朕与太傅要休息了!"
刘柱停在床踏之外三尺处,弯腰行礼:"皇上,且不忙歇息,奴才们有要紧事禀报!"
皇帝不高兴了,沈下脸:"你能有什麽要紧事非要这时候禀报?待天亮了再说吧!"
刘柱有些啼笑皆非,外头豔阳高照,天亮得堂堂皇皇,这主儿却在这儿一个劲地说胡话!清清嗓子,拔高了声音:"皇上,你听奴才说吧!奴才就说一句!"
方炫死死抱著怀里的白绸破布,不耐道:"你要说什麽?快说吧!说完赶紧跪安!"
刘柱偷眼瞧了瞧皇帝一本正经的脸,心下著实有些忐忑难安,使劲咽了咽口水,一字一句道:"皇上,太傅过世啦!"
方炫怔了怔,垂首瞧了瞧怀里的破布,勃然暴怒:"死奴才掌嘴,太傅明明好端端地在这里,怎可红口白牙地活咒他!掌嘴掌嘴!"
刘柱叹了口气,反正到这份上了,索性说到底吧:"皇上,太傅昨日便辞世了,您仔细瞧一瞧,您怀里搂著的是一堆破布啊!"
皇帝不相信地瞅了他一眼,重新望向怀里,似是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番,突地跳了起来,惨叫出声:"老师......"鲜血蓦然喷出,圆瞪著眼,直直倒将下去。
第四十二章
旧事逐寒潮,啼鹃恨未消。
方炫再醒来时,但见云帐高悬,金钩拉著丝纹轻轻晃动。缓缓偏过头,不远处,圣母皇太後神情焦虑,压低声音询问著毕恭毕敬立在身前的太医。
刘柱不经意间瞧见床上平卧的帝王双眸明澈,欣喜地高呼:"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谷梁文芳莲步轻移,迅速走到床前:"皇帝,你总算是醒了!吓死哀家了!"
方炫淡淡一笑,屈肘撑著身体,刘柱连忙探手扶住他慢慢靠坐在床头,皇帝神情平静:"母後受惊了!朕并没什麽大碍!"
谷梁文芳叹息著:"皇帝啊,太傅之事哀家心里也不好受......"
方炫转过目光,打断了皇太後的话:"刘柱,朕歇了多长时间?"
刘柱眼瞅著太後有些不自在,讪讪地回话:"皇上......皇上歇了三天了!"
方炫若有所思,稍稍点了点头,伸手掀开绣被便欲下床,谷梁文芳连忙阻拦:"皇帝身子还未完全康复,还是多多歇息地好!"
皇帝慢慢抬起头来,定定地望著皇太後保养得当的秀颜,吐出来的问话奇怪之致:"母後,朕平日对您可好?您的生活可算舒适?"
谷梁文芳怔然:"皇帝很是孝顺,哀家十分欣慰!生活得也是十分地快乐舒适。"
方炫微微地笑,一字一句道:"既然如此,母後就该当好好留在慈宁宫怡养天年,如何呆在朕的寝殿里?"
皇太後愣住,半晌反应过来:"哀家......哀家听闻皇帝染恙,特来探望!"
方炫摇了摇头:"母後,你且去瞧瞧你的好媳妇吧,这坤宁宫说不得再过几日便要换主儿了!"
谷梁文芳大惊失色,纤手扯住皇帝的衣摆:"此话何意?"
方炫眼中痛楚之色一闪而过,语气平静:"谷梁毓珠因何早产,你我心中都有数,果然是贵妃推挤所致?母後啊母後,你与皇後把持後宫,朕本不欲多理,谁知此番......此番......"
倏然提高声音:"黄需,你且来讲讲清楚,省得太後犯迷糊!"
一个声音朗朗起应,年轻的御医急急走了进来:"微臣参见陛下!"
方炫挥了挥手:"不用了,说吧!"
"一个月前,皇後娘娘动了胎气,太後派人请了太傅前来诊治,其时,太傅动用真气施金针过穴保住胎儿,那金针过穴之术具有保胎护体的功效,臣当时便在太傅身後,识得这手法,也曾翻阅医本,金针施过後,只要孕者本身没有大的病症胎儿必定无损。"
方炫摆手打断黄需的话,望向太後:"母後,太子太傅是什麽身份?"
谷梁文芳脸色渐渐泛白:"是......是......"皇帝冷冷地接口:"太傅乃是朕的老师,是万人之上的国之栋梁,你竟将他当成一名医者,随意呼来喝去!"眼光森冷地瞧著尊贵的女人纤柔的身体轻轻颤抖,一抹厌恨瞬时闪过,额尔恢复如初,抬手道:"黄需,你继续往下讲!"
年轻的御医垂下头:"自陛下使臣专为皇後保身,臣自问从不曾有怠职务,只要得空便一直跟著娘娘。苏贵妃来问安时,臣便候在一旁!"
"贵妃年幼,言语天真,确实有不妥之处,却并没有什麽冒犯之语,与娘娘相谈颇为欢快,乃至起身告退时,娘娘执意相送,贵妃阻拦不得,只得随娘娘同行。"
"甫料刚至殿门,娘娘突然晃了晃,苏贵妃伸手相搀,娘娘却猛然摔倒在地上......"
谷梁文芳有些坐不住了,厉声喝斥:"该死的奴才,胡说八道!"
方炫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母後稍安勿燥,等他说完再下定论也不迟!"冲著黄需点头:"继续说!"
年轻人仍旧闷著头:"此後娘娘便直呼肚子痛,甚而痛骂苏贵妃居心险恶!臣句句属实,望陛下详查!"
皇帝不放松:"你再说说皇後因何早产!"
年轻的御医偷眼望了望皇帝,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瓶子:"陛下,这是臣从皇後臂上取下来的血液,臣已试验过了,娘娘似是服用了大量催产的药物,以至於血液里也含了药味!陛下若是不信,可亲自闻一闻!"说话间又从怀里拿出一盒药:"正是这种药!"双手平摊,恭恭敬敬地奉向皇帝。
方炫顺手接了过来,晃了晃:"母後可要闻一闻?"
谷梁文芳面若死灰,一语不发,皇帝的眼神渐显狠戾:"若不是谷梁毓珠用此毒计意欲铲除异己,龙子怎会早产?"老师岂会得不到及时救治?
心口痛得纠起,怎能怪得了别人,若不是自己,若不是自己......血腥味上涌,硬生生咽在喉口,甩袖下旨:"谷梁毓珠身为正宫,本当母仪天下,贤良淑达,为後宫之表率,然却心胸狭隘,陷人不义,已失国母风范,传朕旨意,贬谷梁毓珠为静妃,搬出坤宁宫,到兰芷殿去好好反醒反醒吧!苏秀仪年轻识浅,虽无大错,却也有不当之处,降为惠妃,仍居原所!"
转眼瞧向颜色若雪的圣母皇太後:"母後,朕以仁孝治天下,你虽有过,朕也不欲追问,回去慈宁宫吧,这後宫之事日後交给德妃即可,不用再劳烦母後了!送皇太後回宫!"
谷梁文芳腿软地站不起来,听了皇帝的旨意,抖抖地立起身,一个晃动,身旁的宫女急忙扶稳,慢慢走出了金碧辉煌的帝王寝殿。
方炫示意黄需起身,眼睛却斜向了刘柱:"潘海呢?"
刘柱眼睁睁地看著一连串的变故,正自惴惴不安,耳听得皇帝点到了自己头上,慌忙跪下:"潘......潘总管......"
方炫叹了口气:"自朕搬居东宫,你便一直伺侯著朕,朕知你对朕一片忠心......"
刘柱叩头哽咽:"皇上......"
皇帝有些伤感:"可惜你心性过於浮滑,行事总是欠妥三分,比不得潘海啊......罢了,你仍回东宫吧,将潘海带回来!"
刘柱大惊:"皇上......奴才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方炫微微叹息:"你只道朕昏迷三日,可知这三日你并非寸步不离?有些事情朕自会明白。太傅尸骨未寒,你竟闯进寿仁殿拿人,又趁著朕神智不清,扣押潘海,况且平日来,你自恃乃朕身边人,收取後宫嫔妃的银两......刘柱啊刘柱,你这些罪岂是‘错了'二字这般简单?"
刘柱惊惧地抬头:"皇上......"
方炫疲惫地挥挥手:"罢了,念在你忠心的份上,朕网开一面,你回东宫去吧!"
刘柱磕头如捣蒜:"皇上......皇上......"早有两名侍卫上前将他强行驾出了寝宫。
皇帝缓缓踱了几步,坐到案後,低声问道:"潘海可回来了?"
黄需不曾离去,轻声回禀:"陛下,潘公公在外头候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