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微笑道:"俗话说‘人心隔肚皮',别人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怎能知道你在想什么,存的是好心还是歹心?有话自然是要说出来的。小少爷,我看你是脸皮儿薄要强的人,你是不是从没跟亲人说过几句贴心的体己话儿?"
"我......我......"青珞嗫嚅了半晌,忽然脸上一红,有些老羞成怒地道,"又不是在唱大戏,那些肉麻的话,你让我怎么说的出口!"
"果然还是面嫩的缘故。"老妇眼角一扫,忽然发现林夫人正掀着帘子偷听,于是道,"你就是嘴硬不肯说,其实你对你娘亲心里还很是敬爱的吧?"
林夫人听老妇说到自己,心想自己几次三番找他麻烦,这男狐狸恨死自己了,哪里还有敬爱之心?可是心里明明这么想,还是欠起身子,支起耳朵,想听听青珞是怎么回答。
青珞连想也没想,脱口道:"我敬爱她?这老太婆又蛮横又霸道,又不讲理,见我就乱骂,成天想着怎么暗算我,我敬爱她才有鬼!"
老妇心中暗暗叫糟,劝来劝去,怎么又回到了原点?林夫人还在听着呢。她正想怎样打个圆场,林夫人早就跳将出来,指着青珞的鼻子骂道:"你这臭小子,男......小混帐(她本想习惯性地骂"男狐狸",想到老妇在场,终于还是忍住了。)犟嘴的鸭子!谁要你救了,谁稀罕你救了?别以为你救了我一回,就能爬到我的头上!"
老妇心道:"你们母子两个都一样,都是‘犟嘴的鸭子'。"她年纪大了,平生也算见识过不少人,像林夫人和青珞这样一对"怪母子",还真是从未见过,简直就死冤家对头一般。
不过她不知道的是:林夫人和青珞非但不是母子,本来就是冤家对头。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忽听门外叫道:"有人么?有人么?"
屋里的三人听到声音,具是一凛。
四十四
青珞最先反应过来,一面套好鞋袜,一面低声问道:"这里什么地方最隐秘,又能藏人?"
老妇想了想:"后院有个柴堆。"
青珞拉着尚在不知所措的林夫人,直奔后院。
叫门声还在继续,那老妇又等了一会儿,这才出去开门。只见两名男子正站在门外,满脸的杀气,手中各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那刀尖被日光一映,寒芒仿佛直刺人心,那老妇连忙闭上眼睛,念了一声佛。
"老太婆,你可曾看见一个男子带着一个贵妇模样的中年女人从这里经过?"
躲在柴堆里青珞和林夫人一听,情不自禁的对望了一眼,心想:这群山贼贼心不死,竟然真的追来了!
两人越发凝神屏息,不敢露出一丝响动。
只听那老妇道:"没、没见过,我们这深山里,三五日也不一定能见到个人影,今天见到的,就是你们二位了。阿弥陀佛!"
"是吗?不行,我们要进去搜搜。"
林夫人紧张地道:"怎、怎么办?他们要进来了。咯咯。"
青珞白她一眼:"你只要乖乖的不动,就没事。对了,牙齿不要打颤,会被听到。"
"可......咯咯......我害怕......咯咯......"
青珞心中着恼,暗想:这时候怕得要死,你先前的威风呢?
可是林夫人的样子实在有些可怜,青珞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别怕,有我在呢。"
林夫人这双高贵的手,除了丈夫、儿子,这辈子从来没被其他男子摸过。若在平日,有人握她的手,早就二话不说一个巴掌甩出去了。可是现在被青珞握着,她却觉得一阵心安,上下打颤的牙齿也停住了。她性子骄傲,嘴里死也说不出服软的话,可是看向青珞的眼神,却充满了感激。
屋里偶尔传来几声器物磕碰之声,想是那两人在翻箱倒柜地找,忽然,那老妇一声惊呼,紧接着有人问道:"这是什么?"
青珞和林夫人紧张地对望一眼,不知对方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
"说!这金簪到底是哪里来的?"
林夫人心里暗叫糟糕,自己送给老妇的那只簪子被发现了。
"这、这是给我儿子置办的聘礼,娶媳妇用的。"
问话那人冷笑道:"这支簪子论起做工,少说也要六七十两银子,比你们这样人家一年的收入还多,哪是你们买得起的?快说,是不是那贵妇留下的?"
"不是......啊!"
"还敢扯谎?一定是你把他们藏了起来,快说,他们在哪儿?再不说实话,小心我一刀砍了你!"
就算看不见,青珞也可以想象那刀必定已经架在了老妇的脖子上。他心念电转,这老妇若是害怕说了,自己和林夫人定然难逃毒手。可是这老妇若是不说,只怕性命难保。因为自己而连累无辜的人丧命,这一辈子都不能心安,这该如何是好?
他忽然对林夫人道:"把你的衣服脱给我,快!"
此时此刻,青罗的话对于吓得全无主见林夫人来说,那简直如同敕令一般,连忙把自己的外衣脱了。
"你要做什么?"
青珞把衣服披在身上,道:"我引开他们,你伺机逃走!"
林夫人一呆,刚想说这怎么可以,青珞已经深吸了一口气,冲了出去。
他从后院的栅栏门里跑出去,故意把那栅栏门扯得喳喳作响。果然屋里的人听到声音,叫道:"人跑了,快追!"放开老妇,追了出去。
从迈开脚步那一刻起,脚上的疼痛就再没离开过青珞。可他也知道,这次被捉住,一定难逃一死,所以再疼也要跑。
他在丛林之中穿行,那隆起的小丘、陷下的洼地,还有偶尔探出头来的小石块,都象要跟他作对似的,一个接着一个铺陈在路上。他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一不留神,就是一阵钻心的疼。汗珠随着奔跑(倘若他这样也算奔跑的话)的身影抖落,打在草叶上,嗒嗒有声。
终于,青珞脚下一歪,倒了下去。他喘息了一阵,怎么也爬不起来。
身后传来嚓嚓声响,那是衣服和丛草摩擦时发出来的声音。
追来了!
青珞有些昏沉的头脑忽然清醒,他把自己身子的蜷了蜷,躲在一棵大树之后,看到地上有一截儿臂大小的粗枝,连忙捡过来,紧紧握在手里。
那脚步声渐渐接近,似乎就要到身后。
青珞把心一横,暗想:今天左右逃不掉,打死了赚一个,也不白来这世上一遭!
转身,抡棍,狠狠地砸了下去!
手腕忽然一紧,被结结实实地抓住。
"青珞?"对方的声音惊疑不定。
终于看清了来人面貌,青珞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四十五
等青珞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他正躺在林府柔软的大床上,伤脚也已经上好了药。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两个枕头高高堆起,靠在身后,青珞就这么懒懒地倚在上面。荆如风把一勺冰糖燕窝粥递过来,他就张嘴喝下。明明两只手都没有受伤,他却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别人服务。
"我得到消息以后,就急忙赶去南山寺,路上遇到小石头,他就把你们遇袭的事说了。我们两个沿着打斗的痕迹寻找,后来在山间的一座茅屋遇到了姨母,听她说你为了引开山贼,自己跑了出去,我便一路追出。好不容易找了你,不承想却险些挨了一记闷棍。"
青珞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只道是山贼追来,哪知道是你?"
荆如风微笑道:"倒也没什么,你没事就好。"慢说这一棍子没打中,就是当真打在了身上,只要青珞平安无事,荆如风也决不在意。当他得知青珞遇险的消息,一颗心只能用心急如焚来形容,恨不得身生双翅,飞到青珞身边,最怕的就是晚到一步,青络已被山贼害死。想起当时的凶险紧张,荆如风兀自心有余悸。
"对了,那两个山贼呢?"
荆如风作了个手势:"解决掉了。"
青珞点点头:"那你姨母呢?"
荆如风叹了口气:"她倒是没有受伤,只是这次受的惊吓太大,回到家就病倒了,现在还躺在床上呢。"
这是不是就叫做"害人不成反害己"?青珞倒有点同情林夫人了,想了这么多招数对付他,怎么就没有一个成功的呢?她自己若是回想起来,只怕都要气得仰脚吧?
因为实在很同情林夫人,所以青珞决定不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包括林夫人设的局跟荆如风说清楚了。
把一碗粥喝了个底朝天,青珞懒洋洋打着呵欠。
荆如风识趣地道:"你好好歇着,我出去了。"
"好,晚饭时叫醒我。我要吃红烧蹄膀和葱爆肉,记得肉里别放葱花。"
荆如风一呆:"不放葱怎能叫葱爆肉?"
青珞撇撇嘴:"我不管,我现在是病人,我就要吃不放葱的葱爆肉。"
似乎每一次青珞生病的时候都表现得格外欠揍,荆如风有点摸出规律来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倘若现在伺候你是阿端或者是子骢,你也这般无理取闹?"
青珞白他一眼:"提他们做什么?现在不是你在这里么?"
他又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因为是你呀。"
这句话可有两解:第一,因为你老实,所以我特别要欺负你。第二,因为是你,所以我才特别要向你撒娇。
荆如风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还是认命地叹了口气:"好,不加葱的葱爆肉。"推门出去了。
睡眼朦胧之中,青珞模模糊糊地想:其实受个小伤也不错,有人跟进跟出地伺候着,偶而欺负一下也不生气,真是舒服又惬意。
荆如风走到大厅的时候,正赶上林子骢从外面进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姨母怎样了?"
"早起和晌午都只喝了一点粥,精神也不大好,没一会儿又睡了。"林子骢摇摇头,眼角眉间露出些疲态。这几日又要照顾母亲,又要奔波于商号之间,显然耗费了他不少心神。
荆如风犹豫了一下,道:"子骢,有件事我思前想后,还是要跟你说。这次的事,我觉得不象是山贼所为。"
林子骢一挑眉:"怎么说?"
"我打听过了,聚方山的山贼名声虽然响亮,但他们从来都不到南山一带作案。"荆如风顿了顿,又道,"而且他们向来只做劫镖的营生,从来不向普通人家下手。"
"凡事都有第一次。"
"不,我觉得他们的目的绝没有劫财这么简单,否则的话,银子到手之后,他们大可以收手,为什么还要对姨母穷追不舍呢?"
林子骢沉吟道:"你是说......"
荆如风试探着问道:"子骢,你近来,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林子骢脸色一变:"什么人......我每天都要见那么多人,哪里记得清楚?再说,这生意场上的事,得罪个把个人,也是很平常的。"
荆如风心想这话也很有道理,于是点点头:"总之,你小心为妙。"
"我理会的。"林子骢漫不经心地应了,忽然目光一闪,道,"如风,我以前只道你单纯老实,容易受骗,想不到目光竟如此敏锐。不如你到我的商号里帮帮忙,说不定一经开掘,你倒是个经商的奇才呢。"
荆如风赶忙摆手:"我哪里懂得生意经?只怕不到几天就让你赔得倾家荡产,还是算了吧。"
四十六
"你在做什么?"
本来应该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的青珞此时却下了地,抬起那只伤脚,以金鸡独立的危险姿势在屋里来回乱蹦,举止慌张,神情焦急,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荆如风连忙把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扯住青珞的胳膊,把他牢牢按回床上:"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的帕子的不见了......今天醒来我一摸怀里就没找到,我一直带在身上的!"
那个帕子一定很重要,否则青珞不会紧张得语无伦次。荆如风安慰道:"别着急,你慢慢说,是什么样的帕子?"
"白色的丝帕,很旧了,边上有点黄。上面写着字,还按着一个红印......那是我娘留给我的,我一直都贴身藏着......"青珞象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一挺想站起来,又被荆如风压下,他有些焦急,"你按着我做什么?让我起来!那帕子一定是我在山上逃命的时候不小心落在哪里了,我要去找!"
"你怎么去找?单腿跳着去?"
一语道破关键,青珞不禁丧气:"可是去晚了,我怕就找不到了。"
"现在去一定找不到,天都黑了,山上那么大,哪里去找?"
青珞脸上一白:"那怎么办?"
荆如风忽然发现,青珞还是嚣张跋扈的时候可爱一些,现在可怜兮兮的,看着让人有些心疼。于是他叹了口气:"明天一早,我就上山帮你找,这总成了吧?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乖乖把晚饭吃了,这菜谱我可是跑了一下午才求到的,你今天就算撑破肚子,也要给我吃光。"
他把青珞扶到桌边坐下,打开食盒,端出四菜一汤来。其中有青珞钦点的红烧蹄膀,两碟素菜。还有一碟羊肉,滑嫩鲜肥,蒜香扑鼻,青珞一闻,精神头儿就来了。
"你说的‘不放葱的葱爆肉'就是这个吧?我问阿端才知道,这叫‘蒜爆肉',是淞阳的名菜,对不对?。"
青珞笑道:"你倒学聪明了,知道去问阿端。这菜是谁做的?"
荆如风道:"我请了‘百味斋'的大师傅做的,你尝尝味道对不对?"
青珞已经夹起一块放进嘴里,闻言笑道:"说得这么得意,我还道是你亲手做的呢,原来请了厨子。"
荆如风苦笑道:"就算是厨子,能做的也没有几个。这是南方菜,北方的厨子会做的本来不多,我跑了七八家酒楼,没有一个知道的。多亏‘百味斋'的大师傅有个南方的亲戚,这才试着做出来,也不知道跟你家乡的一样不一样。"
青珞本来懒洋洋的听着,这时神色一动:"你为这菜跑了很多地方么?"
荆如风想了想:"‘富华居'、‘双益楼'、‘宝香园'......这一下午腿都快跑断了。今天你若是敢剩下一星半点,我就撬开你的嘴硬塞进去!"说着,张牙舞爪,故作凶狠状。
青珞勉强笑了笑,夹了口菜,眼圈忽然一红,这口菜就怎么也放不进嘴里。
荆如风担心地问道:"怎么了,不好吃?"
青珞摇摇头:"不,很好吃。"
荆如风见他张口维艰,道:"不好吃就别吃了,我刚刚说的都是玩笑话。"
"很好吃,我很爱吃。"像是为了印证,青珞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荆如风见他吃得香甜,也拿了一只碗,跟着吃了起来。他夹起一块蹄膀放进青珞碗中,道:"别光吃一道菜,这也是你点名要的,尝尝怎么样。"
青珞看看那只蹄膀,又看看荆如风,鼻头似乎又有些犯酸,他连忙低下头去,轻声问道:"你干吗对我这么好?"
荆如风一怔,随即笑道:"你是病人嘛。"
"你对每个病人都这么好么?"
荆如风想了想:"以前在山上的时候,有亲近的师兄生了病,我也会尽力照顾。不过他们可没你这般难缠,照顾起来容易多了。"
青珞怔怔地听着,忽道:"你以后其实不用很迁就我,觉得我难缠就直接说出来好了,没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