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吗?」
「嗯。」
我摸上自己的脸,每当我独处时,这脸皮其实还是挂下来的时候多。
夜里坐在店外乘凉时,姨有点呕气地说:「小孩子就是耐不住寂寞,我看他那年风雨不改每天现身,还以为他跟别人不一样。」
我只是笑。
也许初遇的那个夏天,我才是Eru耐不住寂寞而产生的幻觉。
不过Eru依旧每天来店里坐,偶然陪著我跟Chester散步,也许有点失礼,但我总会有两只小狗同时跟著我的感觉。
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倒是沉得住气,打那天之後,就没再出现过。
Eru说:「我有在电视上看过你朋友的演出。」
我默然。
「他的声音很动人,比起舞曲,我更喜欢他唱的情歌。」
「是吗?」
「你最喜欢他的哪一首歌?」
我抱起走累了一直在伸舌头吐气的Chester,低声答:「我一首都没听过。」
Eru吃惊地张开了口,嘴唇几番翕动,终於还是没吐出一个字来。
也许还是个孩子,但他是个贴心的孩子。
我也很想她【21】
其实Eru能陪我聊天的机会也不多,民宿和小食店的工作不能不管,剩下的空閒时间除看书外,我还忽然多了很多电话。
Fany之前没拍成单元剧,这会儿倒成了一出连续剧的第二男主角,本来就紧凑的行程表更是排得密麻麻。
润亚三天两头就打电话过来,「小筱要结婚了。」
「嗄?」
「她说自己已怀孕两个月。」
「嗄?」
「对象竟然是我们学校的生物科老师。」
这惊吓实在太大,我连那一声「嗄」都发不出来。
过两天,她又说:「那个烂人居然不让小筱念大学,说要带孩子的妈当然得留在家里。」
「嗄?」
「受过教育的人还那麽守旧,真想在他脸上踹一脚。」
「你不要冲动。」
「再想想,为人师表还敢对自己的学生乱来,根本就是个衣冠禽兽,光是用踹的太便宜他了,应该放火烧了他的家才对。」
我急忙动之以情,「你别给小筱添乱。」
虽然我念的是文科,但对那个生物老师也有点印象,记忆中的他高佻瘦削,戴著副金边眼镜的面容略带神经质,但嘴角永远嵌著丝讨好似的微笑,怎麽看都不像禽兽。
再过几天,剧情又有了新的变化。
「昨天他们两家人相约谈婚礼的事,那禽兽的父母居然说不许他们婚後搬出去住,又说孩子出生後奶粉尿布甚麽的开支大,不愿付礼金,根本就是打定主意把小筱娶进门当丫环用。」
我无力地问:「会不会是你想太多?」
润亚冷笑,「小筱的父母跟我想得一样多,当场就翻脸了,两家人在餐厅里大吵大骂起来。」
「小筱还好吧?」
她声音马下就低了下来,「跑来我家哭了。」
「你别在她面前乱说话。」
「我怎麽敢,虽然很想骂醒她,但也只能在你面前瞎嚷嚷。」润亚叹一口气,「Brian,做女人真痛苦,以为找到了人生的依靠,没想到却是根空心的朽木。」
「你是在迫我马上跳上火车赶回来吗?」
「我现在才没空招呼你,」她一点都不领情,「你好好玩你的。」
润亚这边厢固然高潮迭起,但也不是日日有新进展,Fany却是每天都来电话。
「今天那个女配角又向我送秋波了。」
「............」
「我已经再三暗示没兴趣,她还不死心。」
我将手提电话用肩膊夹在耳边,空出手来在Chester的碗子添狗粮。
「Brian,你有在听吗?」
「嗯。」
「不过经理人叫我别拒绝得太明显,说公司有个组合快要出新专辑,打算找那女人当MV女主角。」
「............」
「其实有甚麽好怕的,能提高曝光率又有钱赚,我就不相信她会拒拍。」
「............」
「Brian,你真的有在听吗?」
这话他一天总要问上几百次,却从不厌倦。
我摸了摸一脸兴奋地冲过来的Chester,叹一口气,「有。」
其实我也问过他:「你不是很忙吗?」
结果他笑嘻嘻的答:「待在拍摄现场都是等待的时候多,等场景布置,等打好灯光,等工作人员试位,等排在前面拍摄的人不再吃NG,走不开倒是真的,因为等待是应份,别人一喊埋位你却不在,就是你的错。」
这麽磨人的工作,我大概一辈子都做不来。
「你不用背剧本?」
他还是笑,「说好听点是第二男主角,说穿了不就大配角一名,能有多少对白。」
後来我又说:「有空你不如多打电话给润亚。」
「我有呀!」他静了半晌,「而且我所有假期全都留给她一个人了。」
想到他那些少到只能用可怜来形容的假期,我不禁再次叹息,「你别让她太寂寞。」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低声答:「我们谁不寂寞,即使身边有再多人围绕,有时候我还是寂寞到想放声大叫,Brian,难道你不会吗?」
「我有Chester陪著,我不觉得。」
「真的?夜深人静时,你从没试过胸口空到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一个「不」字哽在喉头半天吐不出来,终於没有作声。
我能做的,也只到这地步了。
於是我又断断续续知道那位女配角终於死了心,把目标转移到男主角身上反而有所收获,又听说了她原来每次拍新剧都会跟一个男角搭上,闹点小绯闻,待剧集拍完後便结束这短暂的恋情。
再後来,我才想起母亲曾经称赞这女演员演技不错,就是欠了点气质和运道,可惜了那张漂亮的脸蛋。
Fany吃吃地笑,「姨如果看到她骂助手的样子,大概会被吓晕。」
「我收到电话费单时大概也会想晕。」
他想都没想便答:「我帮你付。」
「去死。」我冷笑,「财大气粗,真庸俗。」
「哎呀,充豪气就不庸俗了?」
「我每天踏实地打扫看店赚打工钱,请问你那只眼睛看到我充了?」
没想到暑假结束前,我还是得提早离开海边赶回家,而且连姨都跟著一起回去。
润亚终於忍不住揍了小筱的未婚夫,因是在公众场所动手,目击证人不少,对方父母坚持要告她伤人。
叔一见到姨,苍白脸色马上胀得通红。
姨平静地说:「我担心。」
沉默半晌,叔只是问:「有地方住吗?」
「已经租好酒店。」
叔点点头,便不再言语。
人人都为润亚担心不已,她本人却依然嘴硬,「随他告去,跟个比自己小那麽多的女人打架输掉还敢丢人现眼。」
眼看著叔的脸色又开始变换,我急忙把润亚拉到一旁,「到底甚麽回事?」
「小筱决定不结婚了,我......陪她到医院做堕胎手术,结果那个禽兽也来了,抱住小筱哭著说很抱歉无法给她幸福......」她越说越小声,眼睛倔强地眨了又眨,「伯父早已气到不肯理睬小筱,伯母站旁边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再看到他那懦弱的样子,我胸口直冒火,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捧住脸倒在地上。」
我握住她哆嗦的手。
润亚软弱地抬起头来,「Brian,连小筱都怪我冲动,其实我不是有心的。」
要说她没错,这种谎话我真的说不出来,要说她有错,我也说不出错在何处,静了半晌,我只问:「Fany知道这事吗?」
她别开脸抿了抿唇,「他忙,我不想让他操心。」
我心头火起,霍地站起身来,「忙忙忙,当初说只要有心一定挤得出时间来的是谁?」翻出电话便打过去寻人。
Fany平静地听我连珠炮发的说完事情始末,沉默好久,才更平静地说:「换润亚来接电话好吗?」
我把手提电话递给润亚,便进洗手间去往脸上泼凉水,泼到半边身湿透,才总算冷静下来,心里暗叫一声不妙。
回到客厅,却见润亚已经挂了线,正拿著我的电话在把玩。
我呐呐的问:「他说甚麽了?」
润亚将电话还我,「就说这事他会解决。」
「怎麽解决?」
「不知道,」她耸一耸肩,「他没说。」
我又气起来,「叫他去死。」
「Brian,还好这世上有你,让我可以对男人这种生物保留一点点希望。」
「谢谢,但你说这种话我一点都不开心。」
她一脸玩味的笑,「你能理解我动手那瞬间的心情了吧?」
我愣了愣,终於无力地点头。
我也很想她【22】
晚上回到家,母亲问我:「润亚还好吧?」
「居然说要跟姨一起到酒店睡,应该还可以。」
「这麽倔强的女孩,是要吃苦的。」
我抱住她,低声说:「抱歉,现在才回来。」
母亲拍一拍我的脸,「你哥年纪跟你差太多,他们还比较像你的兄弟姊妹,我很高兴你一点都不孤单。」
我只觉胸口直冒酸水,但有太多事根本不该让她知道,於是我只掀了掀唇角,笑道:「小时候你老是嚷著不许我再跟他们玩。」
「因为你们太顽皮,一个人顽皮跟三个人顽皮的破坏力差距,大到我简直想把你每天锁家里算了。」
那天夜里我一直没睡,并不是我不想睡,而是我以为Fany会来电话,但是他没有。
没想到隔天午後,生物老师竟真的撤销了起诉。
润亚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理亏的本来就是他。」
「请你汲取教训。」
「我会,下次揍这种人时会记得戴面罩用偷袭的。」
我托住头假装没听到,问:「姨呢?」
「收到消息後就回海边去了。」
「姨被你吓到脸都青了。」
「昨晚我们谈了好久。」润亚静了一会儿,「她叫我别生小筱的气,说即使放开了手,心也不是一时三刻收得回来的。」
「嗯。」这感觉我懂。
「妈妈又说,她可能会再婚。」
我搂住她的肩,「姨一直感激叔愿意在大家发展到互相憎恨的地步前放她走。」
「我渐渐有点明白了,」润亚放松身体靠在我怀里,「可是Brian,我也知道爸爸至今还没放得下她,我说不出恭喜的说话。」
Fany的剧集还没拍完便开始上映,因怕进度落後影响播出,他留在片场的时间更长,也许正是这缘故,他忙到连半夜过来小聊一会都做不到,电话也疏落起来。
我并不想多问,他自己却说:「播出後角色受欢迎,台词一下子增加不少,比考试背书还惨,连吃了安眠药睡下,都会梦到自己在背说白。」
「这大概是你以前不肯好好念书的现世报。」我轻哼。
他顿了顿,轰声大笑起来:「你真的很懂得怎样令我回复斗心。」
我随他笑到尽兴,才低声问:「你到底花了多少钱打发那个生物老师?」
「不费分毫。」他淡淡地说:「我只是让经理人到他家走了一趟,提醒他身为一个老师在学生毕业前搞大她的肚子,结果不但结婚不成,双方不欢而散,最後那女孩连堕胎的手术费都得自己出,这样的故事会有很多报章杂志感兴趣,足以令他身败名裂,这辈子别想在教育界混下去。」
那一瞬间,我被迫面对彼此的距离已经隔得太远太远的事实,他在自己的天空急速蜕变成长,而我,我彷佛还留在小学校舍的後山上拒绝长大。
Fany早已习惯我的沉默,迳自说下去:「听说那男人一直安静地坐在父母身後,倒是他母亲张牙舞爪的,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呿,越是这样的人越受不了打击,经理人说他离开时,那母女老虎似死狗般佝偻著身缩在沙发里,两只手抖得不成样子。」
疲倦地抹了把脸,我说:「Fany,别太刻薄。」
他沉默半晌,「我记得小筱是个聪明女孩,怎麽会选上那种没出息的MaMa Boy?」
「也许他激发了小筱的母性。」我无奈地笑。
「幸好他笨到连安全套都不会用,不然这事还真的有点难解决。」
我默然。
「告诉小筱没嫁过去是正确的,那种男人根本不能给她幸福。」
「小筱还在生润亚的气,连电话都不肯接。」
而且被看到这麽难堪的一面,还连累好友受害,日後即使想开了,只怕会更加疏远润亚,以免每次见面都被迫想起这不堪回首的过去吧!
炎夏还是晃眼便过去了,我顺利地进入本市最高学府的文学系,润亚也如愿以偿成为技术学院门生。
她不无侥幸地说:「本来排在後补第三位,我还以为非重考不可了。」
「恭喜你今後可以光明正大将时装杂志当作教科书。」
「啧,」她睨我一眼,「形象设计是一门很高深的学问,你别看不起人。」
润亚是真的投入,开课後不但从不逃课不喊闷,而且逛街时不必我苦苦哀求,便主动进书店找参考书,因经常熬夜翻书看电脑查资料,眼睛乾涩生痛,连隐形眼镜都弃之不用,乾脆换了一副黑胶框眼镜,配上她的白衬衫加牛仔裤,倒是味道十足。
我看著她神采飞扬的脸,偷笑问:「你这眼镜不会只是为了形象而配的吧?」
她没好气地答:「以实用性为基础的美丽,才是设计学的重点所在。」
「Fany下星期举行的演唱会要我陪你去吗?」
不知怎地,润亚忽地安静下来,连唇边仅有的一丝笑意都全数歛去,静到我开始心慌起来时,她才抬眼看著我,说:「不必。」
我迟疑地问:「你已约好同学一起去?」
她用力推我一把,眨著眼说:「反正你根本没兴趣,看在一年一度的圣诞节份上,我大方放你一条生路。」
我看著她好久,总觉得这活泼太过刻意,刻意到让人害怕。
Fany倒是不在意,在电话里轻松地说:「她是没有跟我拿入场卷,不过我平安夜有半天假期,她大概另有节目安排。」
他出道以来第一个演唱会,虽然是试探性质的只办一场,但获公司高度重视安排在圣诞夜举行,场地还是可容纳逾五千人的运动场,心情自然大好,现在大概看甚麽都带著一层闪闪发亮的希望光晕。
我勉强放下心来,也不想倚熟卖熟再多问甚麽。
其实我自己也有点忙,有一门课得作小组报告,偏偏组员都是些爱闹失踪的家伙,我实在没耐心四出寻人,只好认命一个人赶进度。
润亚偶尔会带著功课过来我家閒聊,知道这事後嗤地冷笑起来,「你这样他们只会更嚣张,乾脆别写,大家一起死好了。」
我没停下敲著键盘的手,「我何必跟不相干的人一起死,这报告还得上台讲解,教授很爱追问细节,他们常缺课大概不晓得,我那天喉咙发炎会无法大声讲话,但在他们灰头土脸下不了台时,可以小声向教授作说明。」
她侧了侧头,「没想到你也肯放下身段耍心计。」
「我也觉得自己堕落,但现在不杜绝後患,往後数年只怕更烦。」我叹一口气,「还有,女孩子别动不动冷笑,别人会怎麽想你?」
她不在意的答:「别人可以去死。」
我也很想她【23】
圣诞节当晚我本打算安安静静地看书,却被父母亲拉去吃亲戚喜酒,他们俩兴致好,过後还计划到闹市凑热闹看倒数活动,我被吓到落荒而逃。
平日上街有润亚陪在身边还不易察觉,这晚在回家路上,看著身边都是双双对对的人影,孤单的感觉几乎把我淹没。
虽然口口声声对Eru说,有一天我也是会结婚生子的,但,这一天甚麽时候才会来?
我拉紧衣领护住似空了一个大洞的胸口,一枝接一枝地抽著烟,明明想赶快躲回由一盏小桌灯照亮的书本世界,脚步却不听使唤地越放越慢。
半小时的路程,我却到凌晨过後,才总算回到家来。
Fany靠在我家大门上对我微笑,脚边似乎还蹲著一只小小的白犬。
我以为自己抽烟过度出现幻觉,不禁揉了揉眼睛。
「圣诞快乐。」
「你不是要开演唱会吗?」我呐呐地问。
「六时开场,九时再不愿意都得完结,我连庆功宴都喝过了。」他皱了皱眉,「你身上烟味好重。」
「去死,」我放下心来,把他挤到一旁,掏出锁匙来开门,「再重都不及你的酒气臭。」
他没有回嘴,沉默地跟著我进门,Chester飞奔出来迎接,但马上就被Fany脚边的小狗吸引过去,两只小动物谨慎地对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