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烟雨情————亭子

《楔子》
「千雨～你还在那里啊？快下来吧！」
宫廷角落的一棵高大古木下，一个男孩仰著头压低了嗓音唤道。
织锦绸缎的衣著缀著金丝镶边，一望便知其身分的不凡，只是那张稚气俊俏的小小脸蛋儿此刻却是充满惶急交迫地皱成了一团。
「我...我还想坐一下......」
一道细细的童声远远传来，仔细向上望去，另一个看来年纪较小却面目的灵秀男孩坐在离地逾六七丈的枝干间，口中虽是逞强道得轻松，发白的俏脸和紧揪住树枝的双手却透露出内心的恐惧。
「...您、您别理我，内侍大人该在找您了，请快些回寝宫吧...！」
「我怎麽可能丢下你不管？你已经在那儿待了要一整天了，再待下去天都要黑了！」树下的男孩眼看天色渐渐转暗，更是心急如焚地急道，一双眼睛怎麽也不敢离开树上枝叶遮蔽下的那道隐约的小小身影片刻，生怕只稍不留神他便会跌了下来。
「我等一下......就会自己下去了...！」树上的男孩咬著牙，明明双手已痛得发麻了，口上却硬是装著若无其事地道，「您还是快些回去吧，宫里的人会著急的......」
「你在说什麽傻话？」树旁的男孩闻言急得跺脚，「你不下来我就不回去！」
「殿下......！」枝上的男孩听见他这麽说不知所措地叫道，因长时间使力维持著同一个姿势而从四肢传来的酸麻感和心中的恐惧使得那张粉雕玉琢的脸蛋愈发惨白如纸。
「不然，我叫人来！」锦衣男孩在树下一筹莫展急得团团转，一皱眉正转身要去唤人，却又被树上的男孩急急阻止道，
「不行！殿下！如果被发现您又到这西院来，您这次一定会被皇上禁足的！」
「被禁足又如何！你...」
「不行！」男孩坚决地道。
「可......」锦衣男孩望著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苦苦思索，突然灵机一动，大叫道，「那你跳下来吧！」
「什麽？跳...」
「对，快点！跳下来，我会接住你的！」男孩急急地说著，朝著树上的男孩张开细细的手臂催促道。
「......真的要跳...？」男孩望著遥远的地面视线已有些模糊，很是犹豫地道。
树下的男孩张著手镇定地道，坚定的语气充满令人不得不接受的自信，「...相信我！」
「.........」男孩望著他的眼，缓缓点了点头离开了始终紧抓的枝干一跃而下，飘逸的身影就似一抹淡紫的云彩落入凡间，寸毫不差地飘入了男孩等候的臂弯中，两人同时滚落在树下柔软的草地里。
「你看，这不就一点儿事也没有？」被压在下面的男孩松了口气的笑著道，也不在意身上华丽的锦衣因跌在草丛里而弄得满是尘土，只是前前後後仔细地瞧看著怀中的人儿，语气紧张地道，「有没有受伤？有觉得哪里疼吗？」
紫衣男孩摇摇头，苍白的脸上，死咬在眼中的泪珠此刻方如断线珍珠般地成串滚落，「对不起......对不起.........」
「好了，没事了啊，别哭。」男孩伸手搂住他颤抖的肩，轻轻拍著他的背坚定地道，「以後不管发生什麽事，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嗯...！」紫衣男孩抬起哭红了的泪眼望向他，点了点头，「......谢谢...！」

『只要相信我就好了。』
『......谢谢............』

千秋烟雨情《章·一》

十二年後.........
「启禀皇上，边国的使节带著进贡的礼品预计明天午後就会到达都城，皇上欲何时接见？」
「唔，就决定後天巳时，早朝後在明宣殿设宴。」
「臣遵旨～」
「对了，关於朕要立太子一事......众卿可欲提议适当的人选？」
富丽庄严的正殿里，曜麟帝居中正坐於丈高盘龙椅之上俯视著堂下满朝文武，面无表情地道。
「这.........」堂下的众臣闻言则面面相觑，个个你望我、我望你，摇头晃脑了半晌也没有谁敢吭声。
过了许久，站在右首的一个老臣才躬身垂首道：「启禀皇上，老臣认为圣上正值壮年之时，天威如日中天，立太子之事应可待日後再另行商讨。」
「朕认为是时候了。」曜麟帝不耐烦的说著，目光审视著堂下众臣突然皱起眉道，「狄陵呢？怎麽不见他的影子？」
方才的那名老臣垂头面色凝重地道：「禀皇上，五皇子今日未上早朝。」
曜麟帝眉头更皱：「上哪儿去了？」
「这......听说，是身体抱恙...」老臣说得有些勉强。
「...哦？」曜麟帝抬起眉，望向垂手静立於大殿另一方的一个年轻朝臣，「『抱恙』？孟尚书，你说......五皇子到哪儿去了？」
「回皇上，微臣不知。」立在众朝臣之中的孟千雨躬身答道，面上平静的表情毫无变化。
「什麽？身为礼部尚书兼皇子近侍，竟连五皇子不上朝去哪儿了都不知道？」曜麟帝皱著眉，不怒而威的低沉嗓音在宽广的大殿中阵阵回响，虽并未刻意提高声量，但语气中的威严却震得人头皮发麻。
众臣有些摄於天威，骇的抬不起头来，有些则窃窃私语，暗暗嘲笑著他人的窘境。
惟那该是首当其冲的正主儿淡逸的脸上却仍是挂著那富泰山崩於前而无动於衷的微笑表情，躬身道：「微臣知罪，请皇上责罚。」
「算了，你告诉他，明日一定要上朝，下次再犯，朕就拿你治罪。」
曜麟帝眯著眼沉声道，语毕倏地一挥手，「退朝。」
□□□自□由□自□在□□□
随著七嘴八舌的众大臣退出大殿，孟千雨也不理会一旁其他朝臣的冷嘲热讽，礼貌的应对敷衍後，迳自朝皇宫的另一方偏远处缓步而去。
穿过无数的亭台楼阁，越过多到令人眼花撩乱的花园庭潭，最後转过了园角来到深宫中那人烟罕至的偏远角落。
占地千里的皇宫住人虽多，布满了尘埃的小楼、未曾被灌溉的花朵，那些被人遗忘的庭园杂楼却也不是什麽稀罕的情景。
在那里的时间就如同随著人声的远去而冻结，尘封静止的空气，除了某人偶然忆起的思念为飘过的微风带来几分凉意外，是个彷佛用镜子隔开了人烟的世界。
望著空无一人的辽阔庭园，也没有任何疑惑或寻找的神情，孟千雨笔直地来到园中那棵巍巍耸立的老松古木下抬头朝著树上道：
「五皇子殿下，快请下来，皇上找您呢。」
「哦，千雨，退朝了？今天在朝上想必又是为了使臣的事情在罗唆？」
清风吹过，一道开朗洒脱的嗓音自顶上远远传来。
树上茂密的枝干间，仰起头，只见一道墨青的身影斜倚在老高的树影间，一双长腿随风在半空中閒逸地晃荡著，悠悠摇摇，令人忍不住要为他捏把冷汗。
「是，使节团预计明日会到，皇上今早已决定後天巳时接见。」孟千雨公事化地报告著，又道，「还有，就是皇上欲册立太子之事......」
「什麽？」树上的人影语调一变，孟千雨虽无法望见他脸上的表情，却知道他定是皱紧了眉头。
「皇上这回似乎决意尽快撤办此事，而听皇上的意思，五殿下似是意中之选......」孟千雨无视树上青影的不悦，接下去淡淡道。
「饶了我吧～我才不想当什麽太子。」那人影挥著手，一阵心烦地抱怨道，「大臣们一定是极力反对吧。」
「是......不过今次皇上的心意似乎非常坚决。」
「拜托～千雨，别再说了，你明知道我最痛恨那些。」青影说道身影一滑，无力地垂挂在枝干上摇晃。
此时若有他人在旁必定看得是一阵胆战心惊，惟孟千雨则仍是一脸若无其事地续道：「皇上和大臣们对於殿下接连数日未上早朝的事情表示十分不满，」
「...不过，当然也有人是十分乐见的了......」他顿了顿，补充道。
「我说过多少次了，别用应付我父皇的那套来敷衍我，千雨。」青影闻言不悦地道。
「殿下，皇上召您过去，还要微臣转告殿下......明天一定要准时上早朝，不然的话.........」
「都说了我才不想当什麽太子！」
「请五皇子殿下三思。」
「孟、千、雨！你再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枝上的人影蓦地翻起身，不能忍受地怒道。
「那就请您快下来去见皇上吧。」孟千与无视他的怒气，面不改色地道。
「那我跳下去，你要接住我喔。」人影坐直了身子晃著双腿，语气已恢复平常，耍赖道。
「你跳吧，我一定不会接。」孟千雨支起胳膊，好整以暇地道。
「什～麽？以前你跳下来都是我接住你的耶！这不公平。」青影在枝上晃著，故作失望地夸张道。
「你是小孩子呐？说这种话也不怕被人听见。」孟千雨挑了挑眉，却仍是那副101号表情的冷静分析道，唇边仍不忘挂著那抹人畜无害的微笑，「第一、我接不住你，第二、武功极好的你根本不需要身为一个文臣的我来接，第三、我以前只被你接过一次，不是『都』.........这样的理由您还满意吗？」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蓝影一闪，一道高大的身影已伫立在孟千雨面前的三步处摊著手无奈地道，「『否则』？」
「什麽『否则』？」孟千雨微蹙起眉。
「你刚说『皇上要你明天一定要上早朝，否则...』？」男子一脸「我真有耐性」地提醒道。
「噢......」孟千雨若无其事地挑了下眉，心里暗叹他怎就这种事情倒背如流，口上却道，「没什麽。」
「真话？」
「没什麽。」
「真话？」
「没什麽。」
「真话？」
「没什麽。」
「真话？」
「...没什麽......只是说要扒了你一层皮而已。」
「...............」男子一口气连问了四五次，凑近孟千雨脸前瞪了他半晌，顿了顿，才道，「我不相信。」
「我也知道。」孟千雨则像是早料到他会这麽说般，耸耸肩，「信不信由你了。」
「唔.........」男子眯起眼彷佛想看出些什麽似的沉默了片刻，才摊摊手，道，「...算了，我去见父皇了。」
「可别趁机落跑。」孟千雨仍不放心的叮嘱道。
「我才不会！」男子孩子气地皱著脸，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道，「喂，千雨，我叫什麽？」
「你发烧了吗？」孟千雨皱起眉道。
「对，你回答我就会好。」男子索性耍起无赖的本性道。
「...『狄陵』......怎麽了吗？」
「没什麽，」男子狡诈地眨了下眼笑道，「只是突然想听而已。」
孟千雨一拍额头，翻著白眼一脸『没救了』的表情道，「我还以为殿下您已经痴呆到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了，还需要我来提醒。」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就什麽也不用烦恼了。」狄陵嘻嘻笑著，举步离去，转眼间已消失在回廊弯处。
一抹难言的苦涩笑意随著宫栏遮挡住庭园中人的视线浮上嘴角......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千秋烟雨情《章·二》

从人迹渺茫的南苑转至无处不无众人视线的正宫，只不过是绕过了几条长廊、穿过了几处庭园的距离，感觉却彷佛是转入了另一个世界。
宫女们敬畏的目光和皇宫内侍的森严肃穆，再再都令他心烦不已。
虽然自诞生在这世上以来便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早该习惯了才是，但弥漫在正宫中那沉重虚假的气氛总压得他喘不过气。

只是几座宫玮之差而已？

长得彷佛永无止境的回廊粉雕玉琢，放眼望去，高柱玉壁无处非是隐隐暗藏著龙纹刻痕，或许隐含龙鳞、或许暗现龙首，其气象迫人之处，令人屏息。
狄陵顺著长廊神情漠然地朝著曜麟帝的寝宫步去，随著他步伐的接近，一路传入的侍从禀报声引著他步入曜麟帝所在的御书房。
越过了屏风书阁，望见红木长机後正疾书批阅的清瞿身影，狄陵躬身，「儿臣狄陵，拜见父皇。」
「哦，你来了？」长机後的的曜麟帝闻声抬起头，紧蹙的眉锋似乎因见到他的身影而稍稍舒展了些，略减去了几分烦忧却仍是脸容肃穆地问道，「为何没上早朝？」
「早朝有父皇和皇兄们坐镇，何必还要儿臣前去捣乱？」尽管面对著父皇严峻的面容，狄陵仍是不改那不羁的本性，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笑著道，「父皇也知晓儿臣愚笨，本就不善那些治理国家的严肃事情。」
「胡说！都早及并的人了还如此任性？」曜麟帝不悦地道，「身为皇子就该要有皇族的威严，成天东奔西跑的成何体统！」
「是───父皇。」狄陵大声答道，语气却是明显的没听进去。
「算了。」曜麟帝像是早预料到了他的反应，不再跟他瞎扯下去，肃容道，「陵儿，对於此次萨伊斯族的进贡，你有什麽想法？」
「『萨伊斯族』......听说是明日申时会到？」话题转至正事，狄陵一双黑瞳隐隐闪过锐利的光芒收起笑容道，「儿臣以为，他们此次过千山万水而来必定不只有献贡那麽简单，况且今次随行的声势比之往年皆浩大许多，光看带来的一万五千兵骑，其居心一望便知。」
「...............」曜麟帝不语，知道他还有後话。
狄陵思索著走了几歩，负手续道：「外族会携兵前来进贡，理由很简单......以萨伊斯族在域外的声望景况，未是有意造反，而该是决意为减贡而来；塞外近年虽少有战事，但年前起便乾旱不断。
「萨伊斯乃域外第一大族，本国力强盛，此时都吃不消了，更何况其馀小族？另一方面，若萨伊斯此番能说动父皇减免税贡，便可博得所有域外部族的拥戴支持进而朝统一域外跨进一大步，」
狄陵一口气说及此，转身望向曜麟帝再道，「且据说萨伊斯族的第一公主不但聪明绝顶且才貌出众又深受人民的爱戴，这次的进贡便是由她带领而来，所以两天後......明宣殿的晋见决不易与，父皇需有所准备才是。」
「说得没错。」曜麟帝方才听时脸上未流露任何表情，此时眼中闪过赞许之色，沉声道：「朕早有安排，後天的晋见叫孟尚书随你一起来。不要想逃走，否则孟尚书......」
曜麟帝眯起眼，「你知道会有什麽後果。」
「父皇！」狄陵闻言首次脸色一变，语气虽是力图镇定却仍能明显听出其中隐藏的不安，「儿臣做了什麽都该和千雨无关，您不能......」
「孟千雨自小身为你的近侍，什麽叫做『无关』？」曜麟帝没等他说完，打断他沉声道，「好了，不要再说了，下去吧，还是你要为朕批阅奏章？」
他顿了顿，又叹了口气，「唉......萨伊斯如此简单的意图，你的三个皇兄竟都无法察觉？真是天数.........」
「父皇.........」看著曜麟帝忽然有些苍老的面容，狄陵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却仍只能垂头不语，半晌，才躬身道，「...恕儿臣告退。」
「去吧......」曜麟帝挥挥手，直到他离去都没有再抬头看他一眼。

狄陵默默的退出了御书房，心里却是愈加沉重。
其实，他并不是不了解曜麟帝话中的含意。
只是他这一生最不愿做的......
就是『皇帝』.........

千秋烟雨情《章·三》

目送走了好不容易才『请动』的狄陵，孟千雨怔怔望著他离去的方向不知怎地叹了口气。
恍神间，蓦地感觉被人轻拍了下肩膀。
回过头。
本是空无一人的庭园随著视线下移对上了一双精灵明亮的黑色瞳眸，弯弯地笑著，彷似两道弯月。
「吓到你了吗？」
「吓到了。」孟千雨轻笑地道。
「骗人，你根本连一丁点惊讶的样子都没有！」一个身材娇小的秀丽少女自他背後站直了身，不满意地倔起红唇道。
孟千雨叹了口气，像是十分无奈地道，「微臣的样貌天生就长这样了，要是七公主觉得不满意，微臣也没有办法......」
「嘻嘻......算了，原谅你。」七公主狄兰笑著扬起脸，装著一副骄纵样地道。随即大眼滴溜溜一转，又彷佛像是捉到了孟千雨什麽小辫子似的神秘道，「刚才......你在叹什麽气呀？」
「嗯？...我在叹哪，不知道七公主殿下又找到什麽新奇玩意儿了，这麽久都没来找微臣......」孟千雨夸张地再叹口气，不著痕迹地带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