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王爷让我这一番言语给搞愣了,指着我半晌,倒冷静下来,挥手让刚来到身边的侍卫们散去:"你们退下。"
"王爷,陈湘和我跟着你,要打就打,要罚就罚,不是为了别的,是因为敬你重你,如兄如父!要不然,"合则留不合则去",谁也勉强不了谁!--你要打给外人看,打多少我们都领受!这也没外人了,你就跟我们说句真心话行不行?"
璐王抬起头来,望着漫天的繁星,一言不发。
我看着他天神一般的身形,星光下茕茕孑立,越显孤寒,心里禁不住发酸--当年叱咤风云、令敌人闻名丧胆的大将军,如今却连家人弟子都护不住,他心里又怎么会好过?
"王爷是大英雄,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您不辞劳苦地为国尽忠,为民请命,陈湘都跟我说过--峋风来的日子虽短,心底也是敬服的;更别说陈湘跟了王爷两年,他怎么不死心塌地呢?可是我也知道,王爷赶他走是为他好,他又不会武功,留下来也没用--可是峋风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啊。难道就只能坐在这里等死不成?"
璐王摇了摇头,道:"别说了,峋风,你很懂事,可是你不了解官场--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你猜得不错,我赶湘儿走是做给人看得--湘儿小小年纪,大好前程,若是死淌在这片浑水里,不光毁了他,陈氏家族几百人都要受牵连!"
我连连点头:"可峋风不怕,我是个孤儿,是我师父养大的。"
璐王拍拍我肩膀道:"所以我才要把云儿拜托你,过几天你腿伤好了,就带了云儿回南海吧。"
我道:"好,我把云儿交给我大师兄,我再回来。"
璐王微一沉吟,道:"再说吧。"
"可是王爷您呢?您就这么,就这么--您当年也带过兵打过仗,是当今皇上不念手足之情,是他负您,不是您负他!"
璐王脸一沉,"我说过了,这件事不许你再提!你也少胡思乱想!"
"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跪在这里,想到明白为止!"
看着璐王爷气冲冲而去,我给堵得张口结舌--兜了一个圈子,还是回到原点!不明白还不许我问,"不许再提"?我来来回回地想,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没错,可是两个膝盖已经疼得受不了--人的膝盖骨是连接大小腿打弯用的,不是用来承受体重的,院子里的石子路面又不平,硌得两只膝盖骨几乎要碎了。
我在山上被师父罚跪的时候好歹还能屁股后坐,不时移动一下重心,让小腿的不同部位分担一下体重--现在我屁股到大腿上打着夹板,想往后坐坐都不行,全身重量都压在膝盖上,疼得我浑身冷汗直流--只能尽力提气,在冥想中身形上提,让一股真气聚到膝盖底下缓冲压力,从小周天到大周天,练气化神,练神还虚。
(十六)厚礼敬师
"师父,你怎么啦?快醒醒"--是小郡主冲进来把我从半昏半睡状态中惊醒的。我睁开眼睛,天光大亮,然后发现自己还跪在院中,两个膝盖已经木了。
小郡主抱着我的肩膀咬牙切齿:"是因为替湘叔叔求情,才被爹爹罚的吗?爹爹太过分了!"
我胡乱应着,总不能说你爹让我跪在这里想想明白--两条腿疼成那样我还能想什么啊?可是这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他明知道我腿上有伤还罚我跪,不是逼着我只能全副精神运气调息,让我没法子再胡思乱想吧?
好,王爷,你高!
我想明白了,我玩不过你,我听你的行了吧?"小砚,你过来吧,你可以扶我起来了。"
我昏昏沉沉地扑倒在床上,才要闭上眼睡一觉,突然想起陈湘来,"小砚,你去看看,陈湘那边怎么样了?"
还没等小砚出门,小郡主已经眼泪汪汪:"不用去了,我知道--湘叔叔也是跪了一夜,都高烧昏倒了,可是爹爹不肯让他养病,立逼着他出府。我本来,"小丫头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下去--显然是匆匆来找我想办法的,看我也被罚得这么惨,知道求我也没用。
"爹爹他,爹爹他越来越坏了,我不喜欢他了!"
我伸臂抱住云儿,"不许这么说你爹爹"。挣扎着爬起来,"我们去送送湘叔叔吧。"
陈湘是真的发烧了,挨过打的双颊高高肿起,满头满脸烧得通红。我又心疼又恨铁不成钢:"也没罚你跪,你这么折磨自己干什么?你还不知道他?心狠嘴硬,打定了的主意,你再怎么求也不管用!"
陈湘闭着眼不理我,我一摸他的额头烫得惊人,急道:"快请张太医,好歹给开服药啊。"
张太医诊了一回,倒没什么大碍,就是嘴角的伤口溃破,加上虚火上升所致。配了些丹药给陈湘,立刻拱手告辞,好像怕耽搁久了过上病气似的--把我气得,墙倒众人推,这人情冷暖转变得也太现实了吧!
我服侍陈湘吃药,让小砚帮一瘸一拐的小墨收拾东西。古师爷敲门进来,送来五千两银票--四千两是陈湘这两年存在账上的薪水,还有一千两是王爷给的路费。陈湘要去谢恩,古师爷拦住说不必了,王爷吩咐,让小陈公子早早上路。
古师爷又寒暄了半天祝陈湘早日金榜题名的话才告辞,我送了他出门,却见两名侍卫站在门口,说奉命送小陈公子--这还要把人押送出府不成?我终于气不过大叫起来,伸手拎起一个侍卫摔了出去。
才要去拎另一个,小郡主闻声冲出来,"湘叔叔请师父进去。"
我答应一声,瞪着另一个侍卫"你们要送也别空着手送,小陈公子病着呢,去抬一顶小轿过来送他!"
两名侍卫正要说什么,小郡主已斥道:"还不快去?要两顶。"
两名侍卫魂不附体地去了。我边进门边问:"为什么要两顶?"
小郡主道:"师父不去送湘叔叔吗?你不是膝盖疼吗?也让他们抬了去。"
"好乖的徒儿,不过师父伤还没好,坐不了轿子"--要不是屁股有伤骑不得马坐不的轿,估计你爹早让我带你离开这是非之地了。
"好可怜的师父!"小郡主脸上又显出歉疚之色,然后问我:"师父,我爹爹这么对你,你恨不恨他?"
我吓了一跳,看着小丫头:"你恨他吗?"
云儿道:"我有点恨他,可是,我不希望你恨他。"
我叹了口气,道:"好,我不恨他,你也别恨他了。"
陈湘见我进来,抹了一把眼泪抬起头来,轻声对我道:"别太招摇,这府里有朝廷的眼线,一举一动都要小心!"
我大吃一惊,问"是谁?"
陈湘摇摇头,他说话仍不利落,艰难地道:"不知道,我是从往来信件上推测出来的,有些府中小事没往外说过,朝中却有人知道了,肯定是在这里收买了眼线--我本来设了计要套他出来,如今也不成了。"
我想详细问问,看他嘴肿得实在不方便说,再想想他的法子无非是写信时婉转套话,那些春秋笔法我也不会,问了也是白问--怪道王爷不许我乱说话,这王府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东西收拾好了,小轿也没来,侍卫们当然也不敢再来。我把昨天夜里王爷的话学给陈湘听--"别伤心,王爷还是很关心你的。这里有我,你放心走吧--赶紧考个状元,就能在朝里帮王爷说说话了。"
陈湘点点头,我扶着他慢慢出府。小墨服侍了陈湘两年,仍愿跟了他去。我看他昨晚挨了板子腿脚不利落,便让小砚到外头雇两个软轿抬到码头,好一路乘船回去。
陈湘看着璐王府巍峨的门楼,跪下拜了几拜,眼中泪再也忍不住,滚滚流了下来。我满心酸楚,见小郡主跟他紧紧相拥,哭作一团,也过去伸臂抱了他一抱,道:"等我好了就去找你",与他洒泪而别。
再过十来天,我臀腿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璐王爷唤了我过去,命我带小郡主回南海,又指着桌上一个小箱道:"云儿顽劣,以后要请你和令师兄多费心,这是我给你大师兄写的信,这是给你师父师兄们的见面礼,你一并带过去。"
信我贴身收好,又打开箱子看了看,却吓了我一大跳--给师父的是几样药材和一柄嵌宝紫金如意,那药材里别的我不懂,那成了型的何首乌和极品老山参是认得的;给大师兄的是几件古董,我虽不大懂,看着铜绿斑驳的,显然年代久远--这些东西件件都是价值连城、千金难求的宝贝,璐王爷这是要干什么?转移资产吗?
甚至连我那只见过一面的二师哥和三师姐也有,我看着那夜明珠、碧玉箫和两件西洋首饰道:"我二师哥和三师姐很少回山,我未必能见得着他们,这几样不带了吧。"
璐王爷道:"琴剑风流的江湖侠侣,难免行踪漂泊,不过有令师在,他们终究要回去--他们也是云儿的长辈,这是我一点心意。你不管何时见着,代我转达就是。"
璐王把箱子盖上,又指着旁边一个包袱,那是云儿的随身衣服,角落里还有一个首饰盒,说是当年璐王妃的几件首饰,留给云儿做个念想--这哪是去师门拜见尊长,简直就是临终托孤--他自知难保,这些宝贝与其玉石俱焚,不如送人作个人情,为自己的女儿铺好后路。
我叫声"王爷",心底实在酸楚难当,他再不许我提,我这话也非说不可了--"这屋里没别人,峋风斗胆说句话:咱们这飞虎卫也有几百人,不干别的,自保总行吧?王爷,人家不仁,不能怪咱们不义,您犯不上这么束手就擒!"
璐王摆摆手,"我的事自有计较,你把云儿照料好了,我就放心了。"
"可我不放心啊!"我急了:"峋风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八岁孩子--王爷十五岁上战场,峋风再过几个月就二十了!虽不能比王爷的雄才大略,江湖上也有我这一号!都这时候了,您跟我交个底,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行不行?"
(十七)英雄末路
璐王爷不言语。
我再武装自己:"我大师哥执掌南武林多年,在南边也有点势力,您有什么打算,我回去跟师哥商量,也可以有个呼应。"
"你不准胡闹!我这里的情形,不要跟你大师哥提,他已经金盆洗手了,何必再扰他的清静?"
"那您这就让人打死我好了--师父师哥问起来,我还敢欺瞒不成?今天不说清楚,峋风就不走了!"
璐王爷气得一拍桌子,我身子一挺,迎着他冷厉的目光--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天拼死我也得问出来--料想王爷要我送小郡主,不敢再打我军棍,其他的我都不怕!
我的威胁很有效,璐王有求于我,不敢拿我怎么样--我二人对视半晌,我静静地等着他开口!谁知他一张口,话没出来,一大口血喷了出来。
血我不是没见过,璐王府的人被打得鲜血淋漓那是家常便饭,可是这当场呕血的事真是第一次见--璐王府责罚人,军棍从不打腰以上背心以下的地方,也不碰骨头关节,怕击中要害受内伤--今天我这一句话,居然气得王爷当场吐血,把我吓得,赶紧过去扶住他。
璐王爷一把推开我,沉着脸转身就走。我顾不上再追问,一迭声叫人快请张太医。
平儿闻声急赶过来,熬汤熬药地忙活。见我拃手拃脚地站在那里,安慰我道:"别担心,王爷是战场上落下的病根,一生气就会吐血,过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又后悔又担心,王爷才三十来岁,谁知道他竟有这个病根?见平儿端着一碗汤药要进去,我叫声"平姐姐",伸手接过,"我给王爷送进去吧。"
平儿点点头,柔声道:"王爷拿你当自己的小兄弟看,所以随手打骂管教,有过分的地方,你别放在心上。"我眼圈一红,点头称是,"谢谢姐姐,我进去跟王爷赔罪,让他出气。"
璐王的卧房我是第一次进,那样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倚着枕头躺靠在床,半闭着眼的脸面竟那样瘦削,我看得心头一酸--我师父年过古稀,鹤发童颜;大师哥将近五十,面色丰润,相比之下王爷三十多岁的人竟如此憔悴,这权势富贵可有什么好的?
我轻轻走到床前,王爷只当是平儿,道:"放下吧,我过会儿喝。"声音里疲惫非常。我的泪终于掉下来,跪下道:"凉了药性会差很多,还是趁热喝吧。"
璐王一听是我,虎目圆睁,抬手臂朝药碗扫了过来。我怕他把药打洒了,下意识地左手一挡,右手将药碗撤开半尺。
他和我左手一碰,一声闷哼,我才觉出他这一胳膊劲道不小,被我想都没想反撞回去,岂不是伤上加伤?把我悔得--他要打我让他打好了,我挨两下子又没什么事!练功夫练得总是手脚比脑子快,我又挡他干什么?
我反手给了自己一耳光,放下药碗,伸手握住他手,缓缓把真气渡过去,助他抚平气血,这才道:"王爷,您别生气了,峋风再不敢了。您要责罚,我让他们传军棍来,您让侍卫打,不用亲自动手。"
璐王狠狠瞪着我:"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别以为你们走不动我就会改变主意!"
我心中暗叹,陈湘你这苦肉计当王爷看不出来?可我这话真没有威胁的意思啊--"我不是!要不我让他们用鞭子打成不成?那就碍不着骑马了,我明天一定带小郡主走!--您消消气吧!"
璐王摇摇头,"我没生气,你出去吧。"
"那您把药喝了。"
璐王叹口气:"这苦药汤子,喝不喝的又有什么用?"
我看到他眼神中一片苍凉,陡然明白他心底的悲哀--当年叱咤天下,无所不能的大元帅,忽然发觉连打我都打不动了,更触起英雄末路的无奈!
我强忍着泪,捧起药碗来,"那就当是为峋风喝了这碗药成么?您身体好起来,峋风也能放心地走--要不让我师父师哥知道我气得王爷吐血,责罚更重。"
璐王爷长吁一口气,接过药碗一饮而进。"你放心去吧,我没什么大碍。这边的事,也不用跟你大师哥说。"
这话我不敢应承:"师父师哥问起来,我不能欺瞒。"
王爷眼一瞪,我不敢惹他生气,只能拼命低了头不看。半晌听他道:"平儿,你送峋风出去吧。"
我回去简单收拾了一下,去马厩选了两匹骏马。又跟田峰他们几个交好的同僚打个招呼--反正我打定主意还会回来,就当出个公差。
晚上平儿派人来请我过去吃饭,王爷又交待小郡主要听话守规矩,对师祖和师伯师兄要尊重,还特意让把那柄红木戒尺带上。这倒好,一顿饭吃得严肃认真,倒是把离情别绪冲得一点不剩,不过一样的味同嚼蜡。
吃完饭璐王又让人托出两件宝贝给我--一柄长剑,看着不起眼,剑锋拔出一半便觉寒气袭人,璐王把托盘上的丝缎往半空一抛,丝缎经过剑身,不见一点停留,落在地上已成了两片--小郡主惊叫一声,这就是传说中吹毛断发的"涵光"剑。
另一个托盘上是一件浅灰色的背心,璐王爷也拿起来,往剑峰上使劲一抡,那切丝如腐的利刃却没在背心上留下一点破口。小郡主又惊叫一声,伸手摸了摸,"这么软,宝剑竟割不破它?"璐王也递给我,"你留着防身用吧。"
我心头一热,道:"剑我收下,这背心王爷留着自己穿吧。"
"你行走江湖,跟人打打杀杀的才用得着。我也不上阵打仗了,留着它干什么?"
"现在局面这样,我又不在王爷身边,"万一有人刺杀你怎么办?我说到一半,想到当着小郡主的面儿,不敢明说,急得"扑通"一声跪下:"王爷,您听我一回。"
小郡主吃惊的看着我,这不像我这种自由主义战士的作风啊!平儿笑着打圆场:"云儿,看你师父多么恭敬尊长,知恩图报,你可要学个好榜样。王爷,峋风也是一片孝心--您就是偏疼他,好东西也别一次赏太多,等他下回立了功再赏啊,要不旁人看着可该眼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