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明黄色的凤轿导引晃的人眼都发花--不是皇家亲贵,谁敢用这个颜色?我一下子想起皇甫骏说过,蓉儿是太后的亲戚,他是蓉儿的表哥--看他府里的气派,显见是皇亲国戚,只是他性子比较随和,我几乎忘了他的身份。他府上离皇城一墙之隔,皇后心血来潮,驾幸他家也不是什么怪事--可是这家伙现在偏不在家,叫我们这班不速之客怎么招呼这种贵客?
想到这里,大家不免各自开溜,哪知腿快的几个人很快被人抓住--皇后也不下轿,就听轿前宫人吩咐一声,便以"尊前无礼"之罪每人责打四十大板。凤轿后边跟着一队御林军,个个手执一人来高的廷杖,两个服侍一个,在庭前摁倒便打。
这里闲散惯了,又没有璐王府的规矩,打起来大呼小叫,乱成一片。却也声势惊人,吓得其余人等都白了脸,恭恭敬敬在原地跪倒,等待皇后娘娘发落。
我跟着跪在里头,只求皇甫骏这正主儿快来,看看皇后娘娘有什么事,赶紧应付走了好放了我们--可是那宫女问了几句,听说主人不在家,反而直问过来:"大爷不在时这里谁作主?皇后娘娘有话要问。"
大伙儿面面相觑,皇甫骏性子随和,平日和大伙儿同吃同住同玩,一向不分尊卑--我之所以喜欢来这里也是为此。他不在的时候,大伙儿各玩儿各的,各种玩法有各自的游戏规则--这府上的管家便是长安,今天好像也不在,哪有主事之人?
那宫女又问了一遍,最后大伙儿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我因为素来胆大不羁,和皇甫骏经常拳来脚往,加上性子直又热心,处事也比较公道,虽只来了半年,倒也有些威信;常来的十来个人中除了有位四十来岁,大家称他"来叔"的园林名家晋春来,大家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如今来叔因"走为上策"被摁在外头领板子,大家也就看着我了。
那宫女也看出大伙儿众望所归之处,向我一指,道:"你过来,皇后娘娘有话问你。"
我只好过去--除了璐王爷没见过真正的大官,跟璐王爷熟不拘礼,皇甫骏又无官无职的一个富贵闲人,我还真不知道见了皇后娘娘该怎么施礼。只好跪下胡乱低了头道:"草民顾峋风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还坐在凤轿里,轿帘也不掀,问道:"皇,大爷多久过来一回?"
这是什么话,这是皇甫骏的家,什么叫多久过来一回?那宫女见我发愣,斥道:"皇后问你话呢?还不快回?"
我忙道:"我不知道皇后娘娘什么意思?我是半年前长安叫我过来的,来的时候短,反正我过来时皇甫、大爷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一边说着我又明白过来,所谓狡兔三窟,皇甫骏有钱有势,肯定不止一座宅院,否则怎能没有女眷?连那蓉儿也一直看不见。
皇后一声冷笑,道:"老虎不出山,猴子称霸王,他不在的时候,这里就成了你的天下,由得你们无法无天了!"这话可真够刻薄的,我也不知这位皇后娘娘想什么呢,遂道:"大爷素日豪爽,大家是好朋友,所以有些不拘小节,叫皇后娘娘见笑了。您要找大爷,该叫人早通知他一声,在家里等您,"
我话还没说完,就听皇后尖声叫道:"混帐,给我掌嘴!"
两个御林军应声过来,还没等我想好是束手就擒还是奋起反抗,我双臂已被人向后反剪,扯着我的束发缠在手腕上,疼得我头一仰,脸上就被人左右开弓打了起来。
我心说这皇后有毛病啊?我这话说得有什么错,就叫人掌我的嘴?莫不是来到这里扑了个空,所以拿我撒气?因此骂我"猴子称霸王"?真真的枪打出头鸟,我闲着没事今天下午非到这里来干嘛?还让众人给推成"领袖",真是无妄之灾!
我正想着,忽听得那宫女接着问:"哪个是陈湘?"怎么陈湘这么有名?连皇后娘娘都知道了?他可真是大才子啊,幸好你今天没来,省得受这池鱼之殃!
陈湘不在,接着又听那宫女问哪个是晋春来?他那四十大板刚被打完,站都站不起来了,应了一声,爬过来磕头;那宫女看了他一眼,又继续点着名往下问,我越听越奇--这皇后是来找皇甫骏的还是来找事的?我们这些人的名字那宫女挨个都知道,除了三个没来的,一个个都叫到面前来查问一番。
除了刚才挨过板子的几个人撇在一边不再问,其余七个都是问两句便拉下去打四十板子,刑杖此起彼伏,惨叫声一片。
掌我嘴那两个御林军也真实在,皇后都不理我了,他们还一五一十地轮流照着我双颊打个不停--开始又没说打多少,难道不叫停就一直打下去不成?
我不是没挨过打,不过真没人打过我的脸,一开始我被那宫女叫陈湘给吸引过去,等回过神来嘴里已觉出咸腥味来,估计是里头让牙齿给硌破了,双颊更是肿胀难耐--顾峋风虽不像陈湘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也算得英俊潇洒,这么打下去不是要把我打成猪头么?
人家是皇后,我不敢公然反抗,只好暗自调息,把打到脸上的力道卸开--这两个御林军打我打得这么用力,等着今天晚上两只手高肿吧!
我这里叫不出来,直到最后一个人那四十板子打完,高声惨呼和求饶声变成了低低的呻吟,那宫女才注意到我,正低声跟轿中皇后请示要不要饶了我,就听有人大喝一声:"住手"!
我正闭目调息,由得一张脸给人煽到左边,再打回右边,震得我头昏脑胀,两耳轰鸣。等我睁开眼来,就见眼前宫女太监御林军全都拜伏在地,连皇后也不知何时从轿中出来拜倒,加上一地打得瘫在地下的我那些同伴,整个庭前还直着身子的,除了怒气冲冲的皇甫骏,就是跪在地上的我了。
皇甫骏和我对视一眼,我双颊高肿,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就听他厉声喝道:"蓉儿,你这是干什么?"
"蓉儿"?他叫蓉儿,他那个漂亮小表弟也来了?
皇后抬起头来,我要不是脸给人打得木了,估计下巴就得惊得掉下来--那样精致美艳的一张脸,可不就是当年在长春楼指责陈湘"讪谤朝廷"那美貌少年--原来他是女扮男装,而且现在成了当今皇后!方才她说话那尖酸刻薄劲儿,可不就和四年前的刁蛮任性一模一样?
可是接下来还有让我更吃惊的,皇后站起身来,道:"皇上不是要伺候太后晚膳吗?怎么又过来了?"
皇上?她叫皇甫骏作皇上,皇甫骏这小子,整天跟我们胡说八道一起疯玩儿的家伙是皇上?我这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的也是明黄色的袍子--跑得气喘吁吁的,看来是赶得太急没顾上换衣服。
皇甫骏寒着脸道:"我要不急着赶过来,你就得把我这里给拆了吧?他们哪里得罪了你,带着人打上门来?"
蓉儿头一昂,道:"皇上下了朝就私离皇宫,太后都问了几次了,原来是和这一帮狐群狗党混在一起!白龙鱼服,尊卑不分,成什么体统?"
老天爷,当初在长春楼我就觉得这蓉儿之胆大直言可以与我媲美,今天她说的这最后两句又说到我心坎里去了--不过前边那句我很不爱听,他再不成体统,你也不能说我们是"狐群狗党"啊,这不是连你老公也骂在一起了?
人都说"当面训子,背后训夫",别说他是当今皇上,就是寻常百姓,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斥骂自己相公啊?
(十五)重振乾纲
皇甫骏果然气得浑身哆嗦,指着蓉儿道:"你还知道体统?堂堂皇后私心自用,私自出宫,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名?"
我要不是给打得说不出话,真想骂他们两个一顿:真是夫不成夫,妻不成妻,你们两个要吵架,回宫去吵好不好,非在这里丢人现眼?这还皇上皇后呢--我还给你留面子,束手就缚让你打了这么半天?你们自己把皇家的脸面都丢光了!
蓉儿怒道:"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己成日家在外头混闹,跟这些野人背后叫我河东狮,你当我不知道?我为了谁呀?我行得正做得直,我怕什么?"
皇甫骏冲过去,一巴掌煽在蓉儿脸上,将她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我好容易才将背后缠住我手腕的头发抖开,见蓉儿跺着脚大哭起来,怕她再闹得天翻地覆,连忙虚点一指拂中她昏睡穴。皇甫骏见她身子软倒,过来接住塞进凤轿里,喝道:"皇后累了,快点送她回宫。"
宫女太监们都给吓傻了,赶紧答应一声,抬了凤轿便走。皇甫骏呆了片刻,过来扶起我,歉然道:"峋风,你没事吧?"
我摆了摆手,他回头道:"小福子,还有玉肌凝雪膏没有?"他身边那小太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道:"奴才这儿有一小盒,府里头药箱子里也有。"
皇甫骏道:"来人,把受伤的人都扶到房里去,好生救治。"边说边打开盒盖,挖了一块给我涂到脸上--大内密药果然灵验非凡,火辣辣的肌肤一涂上立即凉凉的十分受用,我麻木不仁的脸才算恢复了感觉。我伸手接过自己抹另半边脸,费了好大力气才张开嘴道:"你瞒得我好?"
皇甫骏道:"蓉儿真是太后的侄女,我,我是怕吓着你们--知道了我的身份,大家难免拘得慌,我躲出宫来,不就为个轻松自在?没想到她打到这里来,是我对不住大伙儿。"
我道:"这些以后再说,你派个人料理这里,赶紧回宫吧。不是还得陪太后吃晚饭呢?皇后得睡一晚,明天早上才醒,你要想救我们,赶紧回去稳住她,别把事情闹大,要不然我们还得吃亏--我们这十几个人的名字皇后可都知道了。连陈湘平时不怎么过来的,她刚才还查问呢。"
皇甫骏脸色一变,"她连陈湘都知道了?"我点点头,皇甫骏怒道:"她这是在我身边下了暗桩了--我忍了她好久了,她还敢动陈湘?我废了她!"
我见他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一把拉住道:"你就想废她,也不能为这个废她--她就打死我们,也是君要臣死,不敢不死!更何况只是打了一顿?她又是太后的侄女,闹到太后那里,这事你不占理!老太后不能把你们怎么样,我们这帮人只怕就得成了出气筒--皇后手里有我们十几个人的名单,一个都跑不了!"
皇甫骏一呆,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要是把事情闹到太后那里,知道帝后在这里打骂起来,大失体统,不免各打五十大板。急道:"她这么胡闹,难道我还要去哄她不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就是因为怕她撒泼,这些年一直躲着她,力求息事宁人,结果惯得她越来越无法无天!"
我道:"她再刁蛮任性,从当初跟着你下江南,就看得出是真心喜欢你。"皇甫骏道:"我不为了她这片痴心,能忍她这么久?可她就是个醋坛子,在宫里不许我碰女人,躲到外头跟男人一起消遣,她又带人打上门来--这要换了你,你说你怎么办?"
我是情场老手,登时明白过来,道:"她这是从小让人惯坏了--你是男人,你得管她!"皇甫骏道:"我怎么管?想废了她,太后不让;今儿气急了我给了她一巴掌,你也看见了,她立刻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我躲还躲不掉,还敢管她?"
我拉了他进屋,低声道:"亏你还是男人,自己女人都管不了--管人不是这么管的,回到家里打多少都随你,人出门全靠一张脸!夫妻敌体,不能当着外人打她的脸!"
皇甫骏道:"回到家里也不行啊--我敢让人打她的板子,她那个烈性子,能一头撞死在我面前,让太后知道还得惹气。"
我看看四周无人,低声道:"死心眼儿,人跟人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穿上衣服才显出身份来。她在谁面前都是主子,只有关了门在你面前才是女人!你要管她得自己动手!再怎么管教也是小夫妻洞房里的事,她还能找太后去哭诉不成?"
皇甫骏一呆,道:"你说得也是。不过她泼辣得很,我也不怕你笑话,当初没过门的时候就连掐带拧,关上门我实在是有点怕她。"
我一甩手,道:"那你完了,你就让她骑在你头上吧。我回去就带了陈湘走得远远的,惹不起我们还躲不起吗?"
皇甫骏一把拉住我,道:"峋风,你们别走,这么着吧,我写两道免死赦书给你和陈湘,保你们无事就是了。"说着到案前铺开纸笔就写--他文采风流,一挥而就,写完矜上他的小印,递到我手里道:"今儿让你吃了亏,算我跟你赔礼。你们先别走,我回去先安抚住她--我就不信治不了她。"
我道:"这才是啊,陈湘讲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都能治国了,家里这点事还能摆不平?她不就指甲厉害么,力气总没你大,我教你一招--到时候先脱了外衣,她就跑不了,也不好意思喊叫,然后这样"我双手一挥一带,将皇甫骏双臂反剪到背后往上一提,他"哎唷"一声,本能地弯腰,立时被我按在腿上,双腕都用左手扣住,腾出右手在他后臀上拍了一下子。
我松手放开他,皇甫骏脸都红了,道:"你,你就是这么驯服陈湘的?"我道:"这是对付不讲理的人用的,陈湘用不着这个--我是为了保住小命,要不也不能教你这个。但愿你今晚重振乾纲,不过千万可别说是我教的,要让你那河东狮知道,她非打死我不可。"
皇甫骏想到可以重振乾纲,立时跃跃欲试,拔脚就走,临出门回头又看着我道:"对了,你是不是对蓉儿动了什么手脚?"我吓了一跳,道:"我敢动她?你就借我十个胆子,我敢动你也不敢动她呀!药可以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你老婆让人动了手脚,你面子上也不好看。"
皇甫骏道:"那怎么蓉儿好好的忽然晕过去了,我还以为是你帮我制住了她呢?"我心说我确实是为了帮你,不过这个功不居也罢,就你这随随便便的性子,哪天你们俩好了,一不留神叨登出我来--对皇后动手那是剐罪,死了还得落个骂名。不过也知道他这是为了蓉儿昏睡不醒,今晚不能试手而遗憾。
我既作好作歹教了他,索性就让他一战得胜,今晚不能一鼓作气,难免迟则生变,遂笑道:"皇后只怕是激怒攻心,皇上回去在这里帮她按摩一阵,多半就能醒了。"说着在自己脑后穴位上指了指。皇甫骏摸了摸我头上方位,又在自己脑后定了定位,斜了我一眼道:"好,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事情要成了,我再好好谢你。"
我道:"祝皇上大显神威,旗开得胜。不过别忘了恩威并施,教训完了得给人点儿甜头,那才能让人打心眼儿里服你呢。"皇甫骏微微一怔,回头向我笑道:"恩威并施,攻心为上--嘿嘿,世事洞明皆学问,你可是大将之才呢。我先走了,这府里你帮我料理吧。我告诉长安,支一万两银子给你。"
今天挨打的共十三个人,每人发了七百五十两银子做医药费,大家也都跟我一样,才知道皇甫骏是九五之尊。看我跟他在房里呆了半天,只道我是知道根底的,倒埋怨我不早说。我脸都肿了,跟皇甫骏废半天话那是性命交关--每说一句话都扯得脸生疼,哪还有精神跟他们解释?索性指了指自己的嘴,什么也不说,发了银子大家散伙。
我蒙着脸回到家,只说得了痄腮,不能见人。周五哥不放心,跟着我到屋里揭开布问了半天,我怕吓着他,不敢说皇甫骏的真实身份,只能还装说不出话。五哥当然能看出这是让人打得,怜惜不过,知道我张不开嘴,让吴嫂做了蛋羹给我吃,自带了小睿去照料。
我在床上闭目养神,同时思量自己的处境--牵扯到皇上的家务里,这还真是不好办。别说我跟陈湘的名单都落在皇后手里,就是皇甫骏那里,一听说我要带陈湘走立刻就给写免死赦书,他也不容得我们轻易离开。如今我只能跟他站到一条线上,只盼他能驯服了皇后,以后别再找事;蓉儿对他一片痴心,若是两个人真好了,他不再惦记陈湘,那才叫皆大欢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