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扬静静地看著我,半晌说,"你怎麽不去做心理医生?"
"那个很难考的啊。"我笑笑,"我这个人脑子很笨的,考试总归是考不好,总给别人添麻烦。"
但是那也是过去了。每一个每一个夜里,我总是用这些话说服自己,让自己睡过去不要再想著他。我想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被自己说服,只要我知道,他不再记得我,我和他再也不会有交集。
"许先生,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平静地说,"你也听见了,我不想见到你。你的女朋友也来找你,你和她都回法国去吧。"
"你为什麽不想见到我?"他却不管不顾地一心追根究底,"为什麽?"
我深吸一口气,淡淡说,"没有为什麽。只是看到你过得那麽好,却还要追究以前发生的事情,就觉得很烦。很烦啊,许先生。你和我,终归不是一路人的。"
他静默半天,总算点点头,"你说得对。"
"是吧?"我强迫自己微笑。
"我以为......"他顿了一顿,终於还是没有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
"要喝点什麽吗?"我努力压迫神经让颤抖的手指安静下来,"咖啡?红茶?"
"不用了。"他累极了似的按一按眉心,"我要回去了。"
"......好。"我笑著,"慢走。"
维扬缓缓转过身,从大门走了出去。我看著他沿小巷左边慢慢地走,没有回过头来,终於靠著柜台滑下了身子。他走了。这一次是真的走了。是我亲自赶走了他,赶走了我等了那麽久那麽久的爱情。我努力咬著嘴唇不让自己哭,可是没有办法,眼泪还是从眼底一颗一颗地涌上来,像是在嘲笑我。
我是个懦弱而可悲的笨蛋。
"我们以前是恋人,对不对?"
头顶忽然响起来熟悉至极的声音。我大吃一惊,迅速抬起头,维扬却蹲下身子,捧住我的脸,又问了一遍,"我们以前是恋人,对不对?"
"你,你胡说!"我拍开他的手,脸上的眼泪却流得更加迅猛,"你又不是同性恋!"
"我是!"维扬狠狠地抓住我的肩膀,"因为你!我去了奶奶的医院,有一个护士认出我,她问我是不是以前的那个为了和恋人私奔结果出车祸的男生──她们那些护士都认识我,因为我的恋人是个男人!──我知道是你。萧萧的电脑里,有我和你的照片。我知道的。小声。"
我哭著摇头,"不是的!他们都是在胡说!都是在胡说!"
我抱著头躲在角落,不让他碰到我,维扬却还是过来伸出手臂,固执地想要把我抱住。"小声,你知道吗,我看见你之後,竟然想起很多事情。你说回忆不重要,只要向前看就好。那我们不去管那些回忆好了,我可以和你在一起......"
"住口!"我疯了一样地捂住他的嘴巴,"你不要再说了!许维扬,你从来不是个同性恋,也从来没有认识过我。不要胡思乱想!"
"你爱上谭影了,对不对?所以你根本不想重新接受我!"
"......不是的......"我推搡著他,"我不认识你......许维扬......我真的不认识你......"
他猛地拉下我的手,突然凶狠地吻住我的嘴唇。我咬紧牙关,一边哭一边推他,像是在履行一桩忘却的诺言。就在我终於快哭得没有力气的时候,我忽然听见楼梯口传来一声巨大的玻璃破碎的声音。维扬放开我和我一起看过去,奶奶站在那儿,颤抖地看著我们,我甚至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奶奶......"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你,你们......"奶奶颤颤地指著我和维扬,我忙甩开维扬仍旧抓著我的手,他却反而抓得更紧,根本不让我甩开。奶奶的脸色愈来愈苍白,一眨眼之间,她忽然一声低喘,右手捧著心口,颤巍巍地倒在了楼梯。
"奶奶!"我惊叫起来,连忙和维扬跑到楼梯扶住奶奶,搀著她躺到楼下的沙发上。奶奶紧紧地闭著眼睛,像是完全不想再看到我一样。维扬见我惊慌失措,拿出手机打给医院,然後安慰我说,"不要紧的,救护车马上就要到了。"
"她......她会不会离开我?"我跌坐在地上,茫然地看著维扬。
"不会的。"维扬抱住我,"不会的。我陪著你,我们一起陪著奶奶,等她醒过来,再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她。"
那一刻,维扬的胸膛紧贴著我,那样温暖,温暖得我几乎就要软弱地妥协了。我几乎就要回抱住他,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把我那麽多年来受的苦全都告诉他。
可是我终於还是没有那麽做。我推开了他的胸膛,慢慢站起身子。维扬疑惑地看向我,我却不看他,抓住奶奶的手,努力让自己不哭出声来。
也许就是这样了。在再一次遇到维扬之後,我常常这样问自己:那麽多年来的等待,我究竟是在等待著什麽?不就是有一天维扬可以重新出现在我面前,带著微笑,告诉我他想起了从前的一切?现在这一刻来临了。尽管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是记起了多少。
但是我却拒绝了他。
我想我......我已经不敢再相信。我不知道他告诉我的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又是假的。我甚至已经不敢相信,我对维扬的感情,是不是还是从前那样单纯的喜欢── 还是,还是早已变成了一种冷淡的习惯。这个世界一直都在变,不仅仅是他,还有我。而我们之间的阻碍,也不再是像以前的那样简单的世俗的阻隔。就好像以前我会为了和维扬一起出逃而抛下奶奶。现在我却没有办法再丢下她一个人。
你知道吗,维扬。我这一辈子失去了太多。你究竟是我失去的,还是我得到的,我已经分辨不清了。
救护车很快到达,奶奶被抱上车子,我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我和维扬一路上沈默地坐在车子里,医生在一边帮奶奶做著紧急处理,我看见奶奶紧闭的眼睛,心里只是酸。
我竟然,竟然放弃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放弃,就连那一刻得知维扬失去了记忆,我甚至在心底有一种没理由的坚信,相信维扬有一天终归会想起我。
我果然还是变得太懦弱了吧。
奶奶在医院里总算醒过来。医生说奶奶没有什麽大病症,只是老年人最近病没有完全好透,本来身子弱,又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一时气急攻心才会晕倒。我坐在奶奶的床边,奶奶闭著眼,嘴唇嗡嗡地动,我知道她在说,怎麽会这样。怎麽会这样?我的乖孙子,怎麽会这样?
维扬说想陪我,我却把他赶回去了。奶奶如果看见他,恐怕会更加生气。只是这时候我倒宁愿奶奶把我狠狠地打骂一顿,也好过现在,她只是一个人躺著伤心。
我想,我居然没有想过,有一天,奶奶总会发现我是一个同性恋。那时候我应该怎麽办?奶奶是那样一个守旧的人,绝对、绝对不会同意我的。
半夜奶奶又有一点发烧,我请值班医生来看她,医生开了一点药,让我去拿。我钱没有带够,只好回店里去拿,却看见维扬坐在店旁边的花坛上,垂著头似乎已经睡著了。
我一时心里不知道是一个什麽样的滋味。
"许维扬。"我过去推推他,"你干什麽,在这里睡觉啊?"
维扬迷迷糊糊地抬起头,看清我後一下子站起来,"你回来啦?奶奶怎麽样?"
我一边开门一边说,"又发烧了。你看,我来拿钱呢。"
"怎麽会?"
"怎麽会?"我不知为什麽突然很想冷笑,笑得不知是我,还是他。"你会不知道为什麽?你知道你爸爸妈妈知道你是一个同性恋的时候,他们的反应是什麽吗?"
维扬一愣,半晌忽然抓住我的手,"小声。"
我不敢回头看他,店里一片黑洞洞的,我盯著那里,身子一下子变得很累很重,"许维扬,维扬,算我求求你了,好吗?我说过了,我好怕,真的好怕,奶奶今天这样,我不知道以後会怎麽样,我只有她了,你却还有那麽多爱你的人,你就和他们好好在一起,不好吗?"
"小声......"
"维扬,我们回不去了。"我终於还是回过头看他,他也盯著我,那双湖水一般的眼睛,竟然好像从来没有变过似的。我曾经被这样一双眼睛深深地吸引,现在也是,将来,......也是。
"我们回不去了。"我说,"我们早就不是从前那样,我丢失你那麽多年,不可能再像小孩子一样全心全意地爱你。你记得我多少?你忘记我多少?我不要一个不记得我对他的爱的人。......对不起。"
我取了钱,绕过还站在门口的维扬,向巷子口走过去。我匆匆忙忙地走,好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再远一点......这样我就不会因为他而那麽心痛,不会对一边明明想要和他在一起,一边却亲手打破这样的美梦而让心脏支离破碎。
维扬。
我在心里喊他的名字。
维扬。
好像这样,我就可以,彻底地劝自己忘记他。
巷子口原本车水马龙的街道冷冷清清。我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半,对面的红灯一闪一闪,然後变成绿灯。我深吸一口气,举步走过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我接起来,里面却是维扬的声音。我一怔,脚步站住了。
"小声。"他在电话那头说,"我好像,真的忘记了很多和你的事情。"
我淡淡地苦笑。
"我记得一点,不记得很多,可是我觉得我真的是很爱很爱你。你说你不想接受一个忘记你的人,我不相信。真的。因为那个早上,你亲我,我其实感觉到了,只是不敢睁开眼睛而已。我听见你哭,我从来没有听见过那样隐忍伤心的哭声,感觉好像对整个世界都绝望一样。我知道你爱我的。我知道,你也不要骗你自己。"
我的眼泪忽然从眼底流出来。
"小声,我发现我好像又一次喜欢上你了。你说记忆不重要,那麽就让它不重要好了,我们就当作我们以前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为什麽就不能我喜欢上你,你也喜欢上我?那有什麽不好?"
我捂住嘴巴,不让哭声让他听见。
"我会让你明白,我是真心的。这个世界有一个词,叫做一见锺情,我想就是我对你那样。我一定会说服奶奶,也会说服我爸爸妈妈,我要我们在一起。"
"小声,我记得你那天对我说要和我一起逃走。我记得那一天。那天太阳真的很好,就算让我再重新选择一遍,我也会选择从窗户里跳出来,拼尽了老命跑过来和你见面。"
我转过身子,维扬站在巷子口,在路灯下向我露出笑容。
"小声,这次换我问你了。"他说。
"愿不愿意和我一起逃走?"
我握著手机,一点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我的眼泪流得又急又凶,真奇怪,明明是我那麽梦寐以求的事情,为什麽我要哭呢。维扬向我笑著,片刻却忽然露出一种恐惧的表情。我愣了愣,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片嘈杂的刹车声在我身边猛地响起来。
我眼睁睁地看见我的手机摔在地上,维扬的脸一下子变得很模糊,离我越来越远。
那一刻,我脑子里突兀地响起一句话。
维扬,如果我死了,你要花多少时间,才会忘记我?
二 梦成之
我常常做梦,梦见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我站在街道的中央,四周的车辆与我擦肩而过,冰冷陌生。我觉得我的心里有一个想要喊出来的名字,可是无论我怎麽想,我也想不起来,那个名字,究竟是什麽。
我从飞机上下来的那个下午,天气很晴朗,S市的天空果然就像想象中一样美好。我没有带什麽行李,只有一个红色的登山包,妈妈说这个包还是我高中时买的。可惜我什麽都不记得了。
高三的暑假我遭遇了一场车祸,腿骨折了,脑部神经也被压迫,变得忘记了从前的所有事情。听起来就像小说,对不对?可是这是确实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爸爸妈妈把我带到美国治疗,腿终於一天天好起来,可是脑子方面的问题却没有什麽进展。他们带我去法国定居,叫我不要急,其实我也不太急的,只是看见他们那样迅速苍老的脸,我觉得如果记不起他们的话,我实在不能算是他们的儿子。
萧萧对我说,就算我一辈子都想不起她,她也会陪在我身边。萧萧是我的女朋友,她长得很漂亮,人也很骄傲,只是对著我的时候往往温柔得可以吓死所有被她嘲笑过的男人。她对我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麽,我总是没有那种感觉......就是,就是那种,她是我爱过的人的感觉。
这样真的有点糟糕。我当然是不敢和她说的,不然她又该对我进行泪眼攻势了。但是我觉得有时候真的很不对劲,就好比我问她以前我的事情,她说的是很流畅,我却总觉得有很多事情她都给我隐瞒起来了。然後她又只是我的高中同学,我的小学和初中,除了爸妈嘴里少得可怜的一点记忆以外,就完全是一片空白。
在法国读大学、读硕士,然後进公司上班,一年一年过去,在我心里却一直有一个压迫我的声音,像是在喊,回去吧,回去看看。也许回去以後,就可以发现很多我忘记的事情。
所以这次我特地向公司请了两个礼拜的假,没有通知萧萧和爸妈,只简单地在家里留了张字条,就像做贼一样地回到了中国。在踏上S市土地的一瞬间,我只觉得仿佛被重重敲了一记,好像有一种可以回忆起很多很多的错觉。
我先去了爸妈说的以前住的地方,但是那里已经卖给了其它人,我只能在楼下默默地看几眼,然後顺著身体记忆慢慢地在路上走。脚下的路转一块又一块,红色的,绿色的,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逐渐逐渐晃花了我的眼睛。
我有没有和谁在这里一起走过?
我有没有和谁在这里互相追逐玩耍?
我有没有在这条路上狂奔,为了去见一个谁?
我走到一个十字路口,这里车子很多,我忽然想起我以前一直做的一个梦,好像就是像这样的一个路口,我为了见一个人,奋力地从车辆之间穿过去。
我微微愣了一愣,接著鼓起勇气走上人行道。
人行道的尽头连著一个小巷子。我走进去,青石板上还有著被露水浸湿的青苔,看上去一副很古老的模样。我在巷子口站了一会儿,天忽然开始下雨,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希望可以在这条巷子里找到什麽店落落脚。走了大约几十米,不远处倒真的有一家店,我心里一喜,迅速地跑过去推开门。
然後我就被Shock到了。
因为在我的眼前,居然是两个男人,......呃,在接吻。
他们大概听到我的响动,一起抬起头看我。那个被压著亲吻的男生看著我的脸色一变,像是看见了什麽怪物似的,眼里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和一点点惊喜......?
但是很快他的脸色就恢复如常。倒是我仍然不能回过神来,尽管法国的同性恋我也见过很多,但是大多只是看见他们很普通的样子,现场看见一对同性恋接吻对我来说,也许震撼力实在是大了一些。
而那个男生看见我时的眼神,也让我心里微微一动。
不知道为什麽,我突然很莫名其妙地觉得,也许他,会认识我──会和我曾经非常非常熟悉也说不定。
但是他们很快就不管我了。我一时有点尴尬,不知道要说点什麽,正巧一个老奶奶从二楼走下来,一见到我,她就开心地叫出来:
"维扬!"
一时之间这个店里除了她以外,所有的人脸上都露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的表情。
花了很多时间我才明白过来,大概我是那个叫做庄小声的人的小学同学。但是我始终无法忘记他那个看向我的眼神,我想那远远不是一个看见了"小学同学"的眼神。可是那又算什麽呢?我不明白,我到底想要知道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