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归三月暮(第一部)————余生

作者:余生  录入:03-18

正说话,过来一个人,未语先笑:"庆云见过两位师兄。"
大家见了礼,坐下来,序了年齿,庆云比他们小一点,十四岁。
庆云笑着说:"早就听说过几位师兄了,但是一直无缘得见,今天才终于见着了。以后倒要多多来往才是。"又说:"两位师兄有眼福啊,师父很少在戏园子里唱了,今天这出是特意给你们演的。"
萧玉檀没料到有这个说法,心里更是忐忑,徒弟就这么好了,佘良玉自己还不知好到什么地步呢,他为什么要叫自己来看?是为了炫耀么?
他本来就是心事重的,心思千转百绕,越想越多。
就算他是要炫耀吧,可萧玉檀自己是从来不唱武戏的,根本搭不到一起去,他没受什么打击,但看静言的脸色就知道他被打击得不行,手上差点把衣角揪扯烂了。
压轴唱完,要按惯例,客人就开始退场了,大轴是基本没人看的,可今天座位上却没有一个人动,都等着呢,萧玉檀甚至都听见了周围座位上兴奋的议论声。

佘良玉出来了,身披箭衣,头戴翎子,粉面生春,凤目含威,身条儿如杨柳枝一般,又柔又韧,开场的一套翎子就舞得花团锦簇,令人眼睛都舍不得眨。
一开腔,当真是金声玉振。
刚才听别人唱,虽然也是满宫满调[39],觉得好听,可佘良玉的声音一入耳,萧玉檀就感觉出不凡来,隔得那么远,听着却还像在耳边唱的一样。
扈三娘的那一套枪,萧玉檀也常看苏静言舞,到了佘良玉这里又是不同,舞起来又快又媚,连舞带唱,气都不喘一下,一句句依旧字正腔圆。
苏静言看得整个人都傻了,今天才算明白了,什么叫一山还有一山高,敢情从前自己也就是井底的蛤蟆,只看见了巴掌大的一块天就觉得自己很能耐了,今天跟人家一比,什么都不是。

散了戏,庆云把萧玉檀他们两个带到后台去了。
三四个人服侍着佘良玉把行头去了,便有小厮端过茶水来侍侯。
佘良玉喝了两口茶,就问:"你们俩看了一天,看出什么来没有?"
萧玉檀陪着笑:"样样都好,真没得挑的。"这倒不是敷衍,他是当真觉得好。
佘良玉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庆云说:"你带你静言师兄到我们春和堂里坐坐吧,认个地方,以后好来往。"
苏静言听出他的意思,只叫自己一个人去,知道他肯定有话和萧玉檀说,不让自己在旁边听,只好跟着庆云去了,一步三回头。
佘良玉看他那担心的样子,笑出来,对萧玉檀说:"你这师弟,好象怕我把你吃掉似的。"
萧玉檀忙说:"静言跟我在一起惯了,所以才这样子不舍得,不是有心的。"
佘良玉瞅着他,暧昧的笑了笑。
萧玉檀不知道他到底看出什么来,只守着"多说多错,不说不错",拿不准的时候,绝对不吭声的。
"我师兄倒是有运气的,得了一个好徒弟。"佘良玉慢悠悠的呷了一口茶,微微苦笑,"我的运气就不怎么样了,没碰到一个好的。"
萧玉檀低眉顺眼的,"师叔谦逊了,两位师弟都是很出色的。"
"他们啊,也就是那身功夫拿得出手,要轮唱工还排不上号,要成顶尖儿的非得靠唱不可,所以他们是不行的了,玉檀你......却是有机会的。"
萧玉檀不知怎么答,只好说:"还望师叔栽培。"
佘良玉望着他一笑,转过话题去。
"你的那两个师弟。先说静言,他唱武旦其实不合适,要让我说,他不如退下来给你唱二路旦[40]。"
萧玉檀吃了一惊,他知道静言在武戏上下了多少工夫,就算比不上师叔的福云庆云,那是也多年的心血,如今怎么能轻轻一句话抹掉呢?
"师叔,这不合适吧。"
"你先别急着反驳。你不知道,我最想找个人传我衣钵,免得这点功夫无人继承。静言要有能耐,我早拿他当宝贝了。"
"可他如今也唱出来了,怎么就不能呢?"
"他的脚受过伤,这是其一......"佘良玉斜一眼萧玉檀,"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他脚上的伤,现在看着是不碍事,其实这也就到头,不能再进一步了,再过几年,只有更差没有更好。而且他的嗓子,也就是个中规中矩,想要出彩也是不能。功夫不上乘,嗓子不上乘,这样混下去,只能是个半红不黑,有什么意思?"
"本来我也以为他就这样了,但是看了他给你配戏,发现在台上你们倒是心有灵犀的,身段唱腔都搭配得好,他给你配戏再合适不过了......"
"况且让他傍着你有什么不好,你红了,他也就红了。你还没问过他呢,怎么知道他一定不愿意?"
萧玉檀被说得哑口无言,只得低头不说话了。
佘良玉就继续说下去。
"至于静语,这个孩子倒是天生唱戏的料子,可惜好的坏的都在一双眼睛上,小小年纪,怎么就那么风骚。看那双眼睛,就不是个良家女子的样儿,只能演些不正经的女人,成不了大器。"
萧玉檀只能沉默。
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这样抽丝剥茧似的把他们师兄弟三人看得通通透透,这番话连师父都没有说过的,这个新上任的师叔竟有这般的眼力,而且......这般的不留情面......

"我跟你提件事,看你愿意不愿意。"
萧玉檀忙说:"师叔请讲。"
"我的意思是让你搭到我的联珠班来。"
联珠?
人才济济,为什么还要他一个名声不显旦角进来呢?
萧玉檀想不到原因。
佘良玉看出他的为难,又说:"你也不用急着答我,好好想想吧。过了端午再说,你要是愿意,我再去和你们刘老板说。也不要你辞了锦和那边,同时搭在两班[41]就行了,班底[42]我给你们出。你年纪还小,正是出名声的时候,多一点出台的机会也是好的。要是刘老板不答应,我就让庆云也搭到锦和去,换你们师兄弟三个过来。"

[37]早轴子
参见[28]的压轴子。
旧时戏曲演出里早轴子的时候客人通常还没到齐,所以不会有什么好演员上场的,早轴子通常都是给小演员练习或者一些普通演员上。
[38]桌子
在戏曲演出中,尤其是以前的戏曲中,道具通常比较简陋,基本就是一桌两椅,但是却能表达很多东西。例如桌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有时候它是桌子,有时候它是床铺,有时候它是山,有时候它还是房子,总之,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39]满宫满调
行话。指演员演唱时音高到位,声音饱满,气力充沛。
[40]二路旦
一般是指剧中稍有剧情但是演出不多的角色,相当于主要配角。
比如如果萧玉檀是杜丽娘,苏静言就是春香;如果萧玉檀是白素贞,他就是小青,总之就是配角的命。
[41]搭两班
《燕京杂记》:"南省优僮,梨园部用钱雇之。京师不然,与钱部中,方得挂名。常有挂名两三部者,衣服装饰等物,俱是自置。有演剧一出,衣装值千金者。"
也就是说,北京的相公和其他地方的戏子不一样,不是戏班子出钱雇佣的,而是要自己出钱搭进班子里的,可以同时搭在两三个班子里面。
[42]班底
《梦华琐簿》:"生旦别立下处,自称曰『堂名中人』。堂名中人初入班,必纳千缗或数百缗有差,曰『班底』。班底有整股,有半股。整股者四日得登场演剧一出,半股者八日,曰『转子』。"
相公们要搭班,就要交班底,其实也就是等于入股了,有了班子的股份以后,就可以按照班底从班子的收入中得到分红。班底可以继承,通常相公堂子的新主人可以从旧主人那里继承班底,继续得到这份"无形资产"。

第十七章
萧玉檀本来就弄不懂这位师叔打的什么主意,这下更糊涂了,自己想了半天想不出结果来,不知道有谁可以商量,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人--赵燕如。
他怕戏园子里人多口杂不好说话,就叫下人递了帖子,请赵燕如到凤鸣堂一叙。
赵燕如接到了他的帖子,心里倒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糊里糊涂的,竟然还特意挑了一件新衣服才出门,坐在车上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抚额失笑出声,难道是说,在他竟然对萧玉檀有那么一点不该有的好感?
怀着复杂自嘲心情,赵燕如迈进了凤鸣堂的大门,倒是在孙鸣玉在世的时候来过,也是前几年的事情了,现在看来,景致和记忆中的差不多,但是摆设简洁朴素了好些,显得更加精洁。
还没等他看几眼,萧玉檀就迎了出来,亲自把他迎到自己起居的小花厅里面来,奉了茶,寒暄几句,便沉吟起来,不知道如何开口向他请教。
赵燕如早看出来他有话要说,不是平白的请他来闲话的,不由失落起来,看萧玉檀为难的样子,有些不忍心,放软了语气问:"怎么,有什么为难的事情?"
"嗯,是这样。"既然他问了,萧玉檀也就顺势开口,把佘良玉要他搭入联珠班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说:"我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办好,又没有什么人可商量,所以只好请教你了。"
赵燕如天性豁达,缓过这一会,就已经把刚才的失落暂时抛到一边,恢复了往日的率性,暗想可怜萧玉檀师父早逝,无人指点,说不得自己要做这个引路人了。
赵燕如下了这个决心,也不隐瞒什么,大笑道:"傻孩子,你以为他是完全为了你们师兄弟好吗?也许这是原因之一,但绝对不是主要的。你看了联珠一天戏,难道没发觉他们是武强文弱吗?武戏人才济济,文戏就靠一个李莲官撑场面。"
果然,萧玉檀还要想了一阵才能想起来,那天确实看过李莲官的一出《三娘教子》,但是也没觉得有什么好的,难怪那天看完戏以后,佘良玉特意问他看出了什么,他竟然傻乎乎的没察觉言下之意。
"至于庆云,确实是京里排得上号的武旦,但是联珠有福云,庆云就算再好也要被他师兄压一头,永远是个二牌,倒不如换到我们锦和来,就是头号武旦了。"赵燕如说,"佘良玉拿庆云主要是想换你过去,至于你两个师弟,也就是个‘添头'罢了。"
"那我是去还是不去?"萧玉檀总算明白自己这点心眼还差得远,只得虚心求教。
"去,为什么不去。"赵燕如斩钉截铁的说,"佘良玉说的对,你这个年纪,正是出名声的时候,虽然同时唱两班会比较累,但是多一点出台的机会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也是看出你要不了多久就能红起来,贴一笔班底,培养你几个月,就可以换到一个当家的头牌旦角,这买卖做得过。佘太君是何等的精明的一个人物,怎么可能做赔本生意。"
经过赵燕如这一剖析,萧玉檀豁然开朗,终于把里头的关节都弄明白了,十分的感激,连声向他道谢。
赵燕如笑着挥挥手,"不过啊,你也别想太多,听我这一说就草木皆兵,以为谁都在打你的主意似的,说实话,联珠的底子比锦和厚,要捧红你容易得多。而且我刚才才想到一件事情,也怀疑佘良玉是有心栽培你才叫你过去的,你在锦和没有人指点,他那里却正好有一个现成的好青衣[43]。"
萧玉檀越听越不解了,"你刚才还说联珠武强文弱,现在又说他有一个现成的好青衣?不会是指李莲官吧?"
"怎么可能,"赵燕如摇头,"不是我夸你,李莲官还不如你。我指的是朱月琴。"
萧玉檀认真的想了想,对这个名字十分陌生,便摇头表示没有听说过。
"三四年前,朱月琴就是联珠的挑班旦角,只是后来生了天花,治好以后脸上落了疤,不能唱旦角了,就在班子里做了琴师,因此联珠才落到青黄不接的地步。"
萧玉檀听了,想到自己近来在戏上的瓶颈,立刻下了决心,"好,我就去跟师叔说,搭到联珠去。"

刚下了决心,还没等他实行,就有另一件事情更坚定了萧玉檀进入联珠的决心。
端午就快到了,按堂子里的规矩,一年三节[44],春节、端午、中秋都是最重的,节前的大事就是收帐,把客人赊欠的条子帐、酒帐收回来,同时,外头的帐单也送来了,也得付清,这一入一出,向来是堂子里最要紧的事情,如果生意不好的堂子,到了节里就敷衍不来了。
凤鸣堂这一节恰逢变故,老当家过世,萧玉檀这个新当家头一回当家过节,自然分外谨慎。
端午前三天,跟班们就出去要帐了,这一节里欠下的帐单也都送来了。萧玉檀一张一张的翻看着,越看心越凉。
绸缎庄、珠宝行、车马行、杂货铺子......厚厚的一大叠帐单,饶是萧玉檀再镇定也忍不住从牙缝里吸了一口冷气。
春儿站在一边说:"我大概算了一下,这些差不多有三千多两银子,可是我们堂子里的帐就算全要回来也不到一千,这样一对冲,还有两千的亏空呢。"
萧玉檀痛苦的用手撑住头,觉得浑身无力,呻吟道:"天啊,这日子怎么过的啊?"
虽然早听春儿说过堂子在师父手里时近几年就年年亏空,但是没有亲眼看见,总觉得不算什么,到自己当家才知道,真如坐在火坑上一样。
周贵也苦笑,"要以前不至于这样,老当家还在的时候,这些帐单子根本到不了他跟前,我们接到了就直接送到杜府里去的,但这一节老当家去了,实在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送过去。"
萧玉檀终于知道为什么年年亏空,师父花起钱来还是这么大手大脚了,敢情有人掏腰包。不过翻一翻帐单,很多都是他和静言静语的衣饰行头,他们刚出来,什么都要置办,也是省不了的,便叹一口气,认下了。
不过他也没担心多久,第二天债主们就自己上门来把帐单要了回去,说是杜府已经付清了。萧玉檀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好亲自上门去道谢,正巧杜子云不在,倒松了一口气,递了帖子就回来了,要真叫他当面致谢还不知道要羞耻到什么地步。

佘良玉果然没有食言,过完端午就把自己的二徒弟庆云搭到锦和,堵住了刘长庆的嘴,换了萧玉檀师兄弟三人过去。
从此以后,萧玉檀他们三人就同时挂名锦和和联珠两班了。

刚搭进联珠,一场没唱,佘良玉就把他叫了去,开口就挑他的刺。
"我发现你有个很大的毛病。你说,你为什么只唱昆曲,不唱乱弹[45]?"
萧玉檀低头不语,他总不能回答,师父没教过吧?
"你不说我也知道,"佘良玉说,"肯定是你师父不让唱。他那个破脾气,一辈子就认准了昆曲,瞧不起乱弹。昆曲虽好呢,也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如今看戏的内行少、外行多,就爱看个新鲜热闹,你不唱乱弹,捧场的人就少了。人家爱听乱弹,我们就唱呗,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呢?"
"我看你两个师弟倒还能唱几出,就你一出不会。我知道是你师父偏爱你,所以看你看得严,但他这是误了你。你师父他倒不怕,他的贵妃已经唱神了,如果你到了他那个份上,自然不用迎合时下风气,可惜你又不行。"
一提到孙鸣玉,佘良玉眼神就黯淡下来,伤感的叹了一口气。
萧玉檀咬了嘴唇,脑海里反复响起佘良玉的那句话--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呢?
于是在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我愿意学,师叔你教我吧。"
佘良玉看了看他,笑了,"我可教不了你,我的戏路你不适合。"
"那我......"萧玉檀欲言又止。
"我给你介绍一个好老师,有他教你,包你红。"
佘良玉刚说出这句话,萧玉檀脑海里立刻就闪现出一个名字--朱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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