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生————王小轩[上]

作者:王小轩[上]  录入:03-16

忍不住再次开口问道:我怎麽了?
何错终於回答:你突然晕倒,後来又不停地说热。已经请大夫来看过了。说没什麽,让你多休息。今天不走了,你歇著吧。如果口渴就说话。
宇扬略有些明白地说:哦,是这样。
何错又问:你在家也有过这种情况麽?
"以前也会偶尔不舒服,不过都跟这次不太一样。"说著他看何错一眼,等他问自己有什麽不一样,然後再仔细地说下去。
不料何错只"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宇扬觉得有几分无趣,便也讷讷地不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要向何错道谢:谢谢何大哥。
这次何错非常客气地回答:不客气。既是一同上路,自当彼此照应。
这话若由一个热情单纯之人,例如宇扬,用非常激动肯定的语气说来,自能让人感觉温暖无比。
可现下何错说这话时一幅漫不经心的语气,甚至都没有回头正眼看看宇扬,其中的诚恳程度就打了一个极大的折扣。即使在宇扬听起来,也只是一派敷衍。
他一时也实在想不出再有什麽话说,只好保持沈默。
一直到店小二来询问晚餐事宜之前,宇扬所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喝水,喝水,不停地喝水。


23
第二日那位大夫果然又来复诊。宇扬恢复得非常好,看起来已经完全与平日无异了。
平素宇扬总是嫌何错一进客栈就不再与自己照面,可现在他觉得那样其实很好。
自从昨日下午醒来之後,何错一直呆在他的房里,直到自己睡觉为止。
其间甚至与自己共进了晚餐。何错还是照样地点他那些中听中看不中吃的菜式,可是破天荒地替自己点了只清蒸乳鸽。
虽然说起来他一直端茶送水地很是周到,但自己却被他服侍得说不出的不自在。
後来感觉一直躺著有些无聊,便想在房间里走动走动。但总觉得何大哥的目光无所不在,弄得自己手脚都不晓得怎样摆,差点就要走成同手同脚。
不能走动,那便欣赏欣赏四周环境。自己住的那间是上房,屋子里有不少精巧的摆设。平时从来想不起来仔细看看,今天既无事,便好好端详端详。
墙上有一幅字,自己扫了几眼,字句倒是有些熟悉,便顺口念了起来:"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於会稽山阴之兰亭,"然後再顺便发表了一下感慨:这字怎麽还涂涂改改的?
话音刚落,何错那冰块般生冷好听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那是临摹王羲之的《兰亭序》。该序文乃王羲之当时一气呵成。写就过程中略有改动,亦一一保留下来。借此可知大师当时感情冲动,亦属此贴之精妙所在。
当然,这话也可以听成是他在出言指点。如果他的声音中没有那麽明显的不屑之意的话。
当即逃离那个地方。周围还有几轴画。诗画一家的道理宇扬倒是懂得的。还是走远些。
窗下摆著一张琴,在似明又暗的光线中散发著几丝古意。忽然想起那日在那绮罗姑娘的房中听她弹琴的情景,不由自主地就踱到琴边。伸手拨弄了一下,发出"咚"的一声,来得颇有些响亮,倒被它吓了一跳。
"原来宇扬会抚琴?"又是那个清冷的声音。
吓得自己赶快缩回手去。"不会,不会。只是突然想起......"
"想起什麽?"
连忙摇头。"没什麽,没什麽。"一时想不到什麽话说,狗腿地问:何大哥会的吧?
"能弹几曲。称不上会。"
能弹几曲都称不上会。自己连一曲半曲都不会弹,那只能叫什麽?宇扬疑惑地看著琴想,脚下已经走开了去。
如此几次,最後发现还是睡在床上最妥帖──总不见得自己连睡觉都不会吧。
继续喝水。无聊地瞪著床顶。看床框上雕刻的那些繁复花纹。看著看著倒发现些趣味。
一个书生,一个丫环,还有一个年轻姑娘,好像是富家小姐。他们在说什麽?做什麽?那个书生好像是在抚琴?
想著想著,便渐渐迷糊过去。
待大夫再来时,宇扬向他道过谢之後便说自己已经好了。
大夫先是客气地说行医者诊治病情本是分内之事,况且此次自己不过是依原来的处方行事,而且还多亏了何公子相助,云云。然後又对宇扬说你这次发作甚是凶险,对元气耗损极大。虽因为年轻气盛恢复得快,但还是应该慎重行事。老夫建议你再卧床两日。
还要卧床两日?!宇扬急赤白脸地与大夫争辩。
大夫淡然看他两眼道:公子有这样独特的体质,又随身带著那样的丸药和药方,想必一定经高人诊治。难道没有人对公子说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
宇扬顿时被他说得张口结舌,涨红了脸不知说什麽好。
还是何错过来替他解了围。"大夫,我这位朋友性子原是急躁了些,兼之这次出门事务紧急,心急赶路的心情还望大夫能够谅解。我们此去前方都是大道,路上也不甚辛苦,要不今日再卧床一日,明天上路缓行,您看这样可以?"
大夫想想,再替宇扬把过脉相,看过舌笞,迟疑著点了头。又叮嘱几句注意事项,便欲离开。
何错见状便与大夫结算诊金及药物等费用。大夫便道:这次的病的确不是我治好的,实在不敢贪他人之功。既然公子这样客气,老夫便有个不情之请。
"大夫请直言无妨。"
"诊金是万不敢收的。若能将那份处方给我抄录一份,区区药费也就免了。"
何错闻言心头一动,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一份处方如何值得这许多?"
大夫大力摇头。"公子此言差矣!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这份处方所值良多,何止这一点点药费?昨日我虽是匆匆一瞥,但其上所写,无论从药物的种类、用量之搭配,还是疗法的大胆与别出心裁,实在是精妙无比。此处方绝非一般大夫可以写得出来。毫不夸张地说,若能潜心研究,所得不可限量,不可限量啊!"
他摇头作不胜感叹状讲完之後,忽又觉得自己如此直言不讳,会不会令何错起了珍惜之意,无论如何不同意抄录给自己呢?正有几分懊恼,忽听何错道:所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既然大夫对此方如此厚爱,便请抄录了去吧。若能由此救治更多病人,也是造福一方的善事呢。
大夫闻言喜不自禁,连道"公子所言极是",自去拿笔仔细抄录了处方,复又将原稿珍而重之地重新装入那个锦袋之中,交还给何错。何错看也不看地接过,顺手揣入怀中。
大夫在离开前犹豫著对何错道:老夫还有一言。何公子武功精湛,内力精深,固然令人豔羡。但公子所练这一路武功极易於本身心脉有损。公子平素还应多加注意才是。切不可因贪图功力而伤及根本,日後追悔莫及啊。
何错听他这样说倒也并未动容,只是连声称谢。
接下来一日宇扬便只得依言卧床休息。
不过这一日比前半日过得舒心一些。
何错只在吃饭时到他房内一起用餐。两人相对而坐,各人面前摆著自己的饭菜。宇扬眼瞅著何错面前那几碟子几乎不见油腥的菜,实在心里难受,便将自己的砂锅鱼头内的豆腐拈了几块到他碗里。
何错猝不及防,抬头皱眉看他。宇扬兴高采烈地说:这也是素的。但味道很是鲜美,你尝尝。那大夫说你昨日为我治病时内力消耗甚多,权当我的谢礼吧。
何错看看那几块豆腐,又看看宇扬诚恳的表情。终於迟疑著拈了一块放进嘴里。
宇扬急切地问:怎麽样?是不是很好吃?m
何错没有答话,但宇扬觉得根据他後来的表现,完全可以说明他也非常赞同自己的意见。
於是宇扬非常高兴,立即大谈了一通最好吃的菜不是荤菜也不是素菜而是与荤菜一起烧出来的素菜,因为它们吸取了精华而又不失自身的风味......
最後这顿饭在何错一句"你的鱼头汤已经冷了"的提醒中草草收场。
晚餐时宇扬吃的是萝卜炖猪脊骨,他又强行摊派了好几块萝卜给何错,并且非常满意地看著他吃了下去。


24
自从自己发病以来,宇扬感觉何错似乎好相处一些了。虽然他还是几乎不与自己说什麽话,表情也依然平板。
腊月三十这日,二人来到了六合镇。
何错照例走进了镇内最大的一家客栈。这家客栈的名头听起来便与别家不同:既不叫"高升",也不叫"悦来",起名为"陶然居"。
宇扬一看见那偌大的招牌便一楞,走前几步对何错低声道:陶然居?是不是和"偎翠居"一样?
何错略带几分愕然地回头看他两眼,低声说:不要胡说。遂率先走了进去。
此处老板的长相倒也的确带著几分斯文,至少看上去不象其它生意人那样面带一种近似於狡诈的精明。
今日除夕,前来投宿的人非常少,客栈里也显得冷冷清清。老板一眼便看见何错与宇扬,面带微笑地迎上前来。"二位可是要住店?"
"要两间上房。"照例是何错发言。
後来宇扬觉得,这位长相斯文的老板甚至比一眼就能看出精明的老板更精明。在他的极力推荐下,自己与何错二人住进了一个独立的小小院落。──一间上房每晚一两银子。一个院落有两个房间,每晚五两银子。
里内桌椅皆是清竹制成,摆设也很简略,看来极为素淡。掌柜赞何错为"清雅之人"。宇扬也认为这房屋与何错很般配。一样的清冷。其实他自己更喜欢另外一间。那屋子的风格是一望而知的富丽堂皇,各种陈设均熠熠生辉。
待掌柜离开後,宇扬吵著要到镇上买炮仗。何错先不同意,後不知为何又松了口,说一句"那我与你同去",两人便出了门。
只是此时已将近傍晚,此处虽是大镇,路上却已见不到什麽人。店铺也都早已上了门板,闭门谢客了。
二人草草转了一阵,何错便劝宇扬回转。宇扬见远近房屋上空都是炊烟缭绕,想来都已在准备丰盛的年夜饭,不禁想到家中的义父和久未谋面的叔叔,也有几分意兴阑珊,便依言返回客栈。
走到客栈附近时,见三两个乞丐立在路旁。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他们却个个都是衣衫褴褛。宇扬心下不忍,走过之後仍频频回头。
一进门宇扬便跟掌柜商量,叫夥计给那几个乞丐送些饭菜过去。"把帐记到我们帐上好了。"
掌柜深深地看了宇扬一眼。"这位小哥当真是个善心人。"
宇扬觉得有些难为情,快步走开了。
何错看著宇扬的背影,又朝门外看看,然後对掌柜道:"掌柜,麻烦给我们送一桌酒菜过来。要上好的。"
宇扬闻言有几分诧异,又有几分惊喜。
不一会儿酒菜就送了上来。送菜的夥计同时回复:自己去过路口了,没看见那几个乞丐。
宇扬有些奇怪。"是吗?"何错道:他们可能已经找到过年的地方了。
宇扬把注意力转到面前的酒菜上。──几个冷盘,好几盆热菜,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宇扬笑得合不拢嘴。
何错道:你每样菜都尝尝吧。
宇扬连声答应著每样菜都拈了点放到嘴里,不住地赞这样美味,那样略咸。
何错又说:酒也倒出来喝点吧。
宇扬便给二人各倒了一杯。何错略抿了一口,说了句"这酒倒还不错"。
宇扬正打算大吃一顿,何错却将他的包裹递过来。
宇扬错愕地看他,听他说:不要吃了,先跟我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宇扬问可不可以吃完再去,何错便道那我先走了。宇扬怕他生气,赶快扔下筷子,接过包裹就站起身来。
这时何错从怀里掏出一粒丸药扔进酒壶,又晃晃,放下。再拿出一包药粉,在每样菜肴里都洒了一些,用筷子搅和搅和。
宇扬心里疑惑,却隐隐觉得何错此举大有深意,一时竟不敢出言相问。
他跟在何错身後出了房间,走进小院,却见何错并没有走向大堂的方向,反而折身走到相反一隅。走得近了,他才看清那里有一扇门。由於漆成与院墙相同的颜色,不走到面前根本看不出来。
待他推门出去,才发现这里并不是街面,而是进了另外一个看上去很大的院子。正疑惑间,见何错轻车熟路地向西走去,连忙跟上。
走了不多时,又看到一扇大门。走出去,这才到了街上。回头一看,门上有个不起眼的牌子,上面写著"怡红"二字。
正在琢磨这个"怡红"是什麽意思,忽听何错说道:我现在有点事情要去办。你一直往西走,不远处有座土地庙。一个时辰之後我到那里找你。
宇扬面带茫然地问:我与你一起去不行吗?
"不方便。你去等著我就行了。"
"那好,不见不散啊。"宇扬说完抬头时,见何错已经去得远了。
他只得疑惑著往西走。不多远处果然有一座土地庙。大约因著过年的缘故,神像座前还摆了几盘馒头果蔬之类,灯盏里也添满了菜油。
宇扬找个避风的角落抱膝而坐,心思转来转去地琢磨何错去办什麽样的事情,竟然不方便与自己同行。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又开始思量何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从相识到现在不过短短十来天的功夫,他对何错的感觉却已经变了不知几变。先觉得他热情,後觉得他冷淡。说他不好亲近吧,这次自己突然发病他却又鼎力相救。
总之,真的有些看不懂。在宇扬十八年的生命历程里,著实没见过这麽古怪的人。
宇扬一边想著一边等,感觉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怎麽人还不来?他疑惑著走到庙门口张望。
此时四下一片漆黑,偶尔一阵寒风吹过,冻得他一阵的哆嗦。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疏落的炮仗声,更显得一派寂寞冷清。
实在等不下去,他回想刚才何错是向东走的,索性到前头去迎迎他吧。可走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半个人影。眼见前面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宇扬连忙加快了脚步。
正走著,一不留神脚下被什麽东西绊了一下。宇扬猝不及防地往地下跌去。他正等著随著"砰"的一声,然後被摔得眼冒金星,却发现自己并没落地,而是不知道跌到了什麽东西上面。
他胆战心惊地闭著眼睛慢慢摸过去。身体,胳膊,头,头发......
不对,这,这,这好像是个人?!


25
何错是在看见那几个乞丐时感觉不对的。
腊月三十,所有店铺都早早打烊,连行人都几乎绝迹。乞丐上街做什麽?况且,那几个乞丐穿著四处透风的衣服却毫不瑟缩,抗寒能力似乎也太强了些。
终於还是追来了。何错想。那几个乞丐不可能是全部的人马。那麽,起码有四个人。自己这方两人。宇扬基本不会武功。自己前日为宇扬治病时消耗了不少内力。
两相比较,打不赢的时候还是走为上计。不过看样子今天是走不掉了。得想办法拖延时间、尽可能先解决掉几个对手。还有,要先把宇扬打发掉。
之前老板已经悄悄交代过:自己住的小院隔壁就是镇上最大的青楼"怡红馆"。而且有小门直通後院。──这才是它真正值5两银子一晚的地方。
接下来下毒、离店、支开宇扬、阻击敌人这一系列步骤,何错一一想好。至於计划能不能奏效,那不是他考虑的事情。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若自己一个时辰後不能去与宇扬会面,他自会离开。只可惜了自己极力诳骗他走这一遭。
何错在心里盘算停当後,当即依计行事。
与宇扬分头而行後,不一会儿来到了一片开阔地。他朝四周望望,看见不远处有几棵高大的树木。虽然早已落尽了树叶,但树干粗大盘曲,树枝纵横萦绕。他到每棵树旁边绕行一圈後,找了颗最粗壮的隐身其上。
过了一会儿,果然望见三四人往这边奔过来。他们边走边低头朝地面打量。当他们看到树下杂乱的脚印时,几个人便聚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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