纹生————王小轩[上]

作者:王小轩[上]  录入:03-16

"可那人看上去又不象是热心的人。虽然只看见一下他的本来面目,但我看他的面色,估计武功应该是走阴寒路数。但又看不出有什麽坏心。他留宿那晚,我怕他会有什麽企图,特意在门闩上拴了头发,又在门口的地上洒了瓜子。但是他并没有进来。"
"看你那麽担心,就不该让宇扬跟了他去。"
"可是,你没有看见宇扬那种热切的样子。那样渴望的眼神,让我不由自主地觉得,当某些事情要发生时,任谁也无力阻拦。"
其实,华渊一直觉得宇扬当时的眼神,与当年的蒋恒一模一样。都是那样满心的期待,急切的盼望。
......
一次很偶然地发现蜈蚣毒竟然可以抵消孩子身上的毒性。於是找各种与蜈蚣毒性相似的毒来进行"以毒攻毒"的试验。孩子果真就一天一天地好起来。
之前一直在蒋恒的坚持下叫孩子"铁蛋",说这个名字的命比较硬。自己嫌难听,说这孩子眉毛浓黑,双目炯炯有神,气宇轩扬,起名"宇扬"。
那一天,蒋恒对自己说:你可以回去了。
瞬间的茫然。
回首这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却仿佛一生那样长。
自己与他二人,如那传说中的涸泽之鱼,在最困顿的时候相遇。相遇是缘分,不过或许也就仅止於相遇了吧。
不禁低头看看自己──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有的不过是一身医术,却不能再开业行医。如今又跛了,即使想当一个农夫,过自给自足的生活也不易。
跟谁在一起,都只能是一种拖累。
蒋恒虽背负著杀人的恶名,但他是有武功的人,而且那样年轻。江湖之大,他自可以有他的一番作为。怎忍亲见他成天守在一个跛子和一个孩子的身边,为日常的柴米油盐奔波劳累,逐日地消耗青春的热情?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是的,是该回去了。
只不过,并不是如他想像那样,回到叶家,继续当自己的"叶神医"。
早在别院被砍那一刀的时候,自己就明白,那个家,是再也回不去了。
叶家的祖训,"鸿济堂"的金字招牌全天下只得一块,每代选出一个继承衣钵。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有自己在,弟弟叶玉永远得不到"叶神医"的名头。
之所以官府轻易地不再追究自己,一定也是叶家的人作了通融。自己是死是活不要紧,最重要是不能坏了叶家"妙手济世"的名声。
那麽,能到哪里去呢?也许到哪里去都不要紧。天下之大,总有个地方可以让自己这样的人活下去。
明明都是想过了的,明明都是想得清清楚楚了的。
却仍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希望我离开?
为什麽要那样问?是为了让对方确认还是让自己死心?
当时蒋恒的表情是怎样的?他惶惑地看著自己,眼神中有未曾见过的迷惘。那种忧伤的神情出现在他仍有几分孩子气的脸上,使自己竟然失去了再看他一眼的勇气。
他嗫嚅著说:不,叶大夫,我不是希望你离开。我只是......只是觉得,只是怕,连累了你。
自己听了这话只是淡然地一笑:连累?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麽可被连累的。
然後开始收拾东西。其实没有什麽可收拾的。真真正正的"身无长物"。需要费时间的是关於宇扬的病情。
自己的情况,没有能力照顾好他。所以,不会将他带走。为了以後治疗的需要,要把他的病因、从出生到现在病情的所有变化一一记录下来。还有到目前为止所使用过的药物和治疗手段。还要拟一个针对眼下情况的处方。
正写著,蒋恒抱著孩子走进来。g
那是一个西南端的房间。太阳快要落山了。那几缕光线是向大地投来的最後一瞥。
蒋恒立在门口,阳光象金粉一样洒在他的身上,又美好,又明亮。年轻真好。自己想。不由地抬起头来,给他一个微笑。
他象突然从一个梦里苏醒,快步来到自己面前。"叶大夫,你可不可以不回去?"
措手不及的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被自己的沈默吓到,急急地说:我怕自己一个人带不好这个孩子。也不是......我是想说,我是想说......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
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
那是自己二十三年以来听到过最美妙动听的一句话。自己怔怔地立在那里。半晌都说不出话。
明明已是炎热的六月。为什麽刹那间会觉得四周春意盎然。有春风拂面,细雨如绵。有柳枝轻拂,百花争妍。
在很久以後,仲秋拥著自己问:你从什麽时候开始喜欢上我?自己笑而不答。
从什麽时候开始?
是他一次次将手掌贴上自己滚烫的前额时?还是他扶著伤病初愈的自己步下床榻时?又或是他将手指放进宇扬的小手里,一边回头对自己说"他在笑。真的,他笑了"时?
真的记不起,说不清。
但是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夏日的傍晚。他用热切的眼神望著自己: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


21
宇扬离家之後,也不知是真正把华渊临行前的叮嘱听了进去还是吸取了上次"偎翠居"风波的教训,一路上倒真是表现良好。
数日相处下来,他发现何错这人并没有自己想像的好相与。故此大大地降低了他首次独自出远门的喜悦心情。
其实要叫他认真说起来,何错倒也没什麽特别不好的地方。
只不过是单独二人时不爱言语说笑,在外人面前又时时嫌他无知不懂事。住客栈时尽找最贵的进,挑房间时必定是上房。每次都要最好的酒,却往往只喝一口便弃之不理。
特别是对食物的口味与自己简直就是南辕北辙。年纪轻轻的小夥子,哪个不是无肉不欢?他偏偏点来点去都是些素鸡素鸭素丸子之类。
名字倒都起得好听──什麽"如意吉祥",上来的就是一碟子黄豆芽;"碧玉绣球"不过是冬瓜炖素丸子;"玉树金钱"则是不知名的绿色蔬菜里杂著几片蘑菇。
不过两三日下来,吃得宇扬甚是憋气。刚刚提点意见,却只得到冷冰冰一句"那下次自己点自己的"。
隔日果然不再与宇扬同桌吃饭。
华渊生活作息甚是规律,每日早睡早起。宇扬自也养成了与他一样的习惯。第一日起床时就兴冲冲地去敲隔壁何错的房门,好意招呼他准备动身。何错只在房内答"知道了",都没说开门露个脸。
出来後更是很直白地告诉宇扬,以後你若早起,自在房间等著就是。要动身时我会来叫你。
宇扬郁闷不已。目前的这种情形离自己想像中与友人结伴而行的情状实在相差太远。
但华渊临行前反复交代,说何错经验丰富,让宇扬一定要对之言听计从。何况自己肩负著跟随他前去诊病的重任,宇扬也不敢出言违抗,只垂头丧气地老实跟随。
这一日,何错照例在出门前去敲宇扬的房门。
依往日情形,只要自己轻轻一敲,宇扬就会按捺不住地跳出来,然後跟在自己後面。
可今日已经敲了三声,房里依然不见动静。终於扬声喊了一句:宇扬!
依稀听见有什麽声音。再叫一声"宇扬!",那声音却没有停止的意思。细细一分辨,倒像是病人发出的呻吟。
终於拨开门闩进去,不由一惊──只见宇扬躺在房中地上,正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难道是受了伤?
快步凑近前去,见他衣衫整齐,并无破损,更无血迹。突然害了急病?
仔细端详一下,似乎脸色有些不好。
宇扬的眉头紧皱著,似乎很是难受。双手无意识地往自己的胸口处抓挠。嘴里发出无意识的声音,凑近了听,却是"热!好热!......"
热?何错下意识地转头看看窗外的积雪。难道是发高热?用袖子包了手,轻轻贴到宇扬的额头上。不热啊。疑惑著再试试自己的体温。的确不热。
想想还是再去握宇扬的手。刚刚触到,猝不及防地被他抓住就往自己脸上贴过去。
何错大怒,立刻甩手。不料宇扬力气异常的大,一甩之下竟然没能将之挣脱。何错气得眼都眯起来,也不再挣,顺势一把拎起宇扬就往屋外走去。
待来到院子里,找了一处僻静背阴的角落。用脚试试厚厚的积雪,用力将宇扬扔了下去。左手轻轻一按宇扬的脉门,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松开来。
何错抽回自己的手,看著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青紫色指印,朝地上的人冷笑一声:不是嫌热麽?先躺这儿慢慢凉快会儿吧。
说完再不多看,转身回了房。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心里暗想:看你能装到几时?!
端著最後一杯茶踱到窗边,往院子里看看。宇扬仍然没什麽动静。若不是那深灰色的一团,没人会想到那里竟会有人在。不由扯扯嘴角。
再踱回桌旁时,突然眉头一皱,象想起了什麽。再走回去。真的是一丝动静也无。凝视半晌,急急地冲到院子里。
只见宇扬安静地蜷缩在雪堆里,乍一看仿佛正在熟睡。凑近了才看见双唇开裂,裂口深如沟渠,却没有血渗出来。伸手去探鼻息,竟已是似有若无,异常微弱。
怎麽会这样?!
何错拎著宇扬的衣领将他扔回床上,叫客栈夥计去请当地最好的大夫来。
大夫将手指一搭到宇扬的脉门上便发出了一声惊呼。何错探头问:如何?
"这位小哥的脉象很奇怪啊。似乎体内有两股力量在争斗一般。你来看。"在大夫的示意下,何错在宇扬的手腕上略搭一搭。果然如此。
大夫又翻翻宇扬的眼睑仔细查看一番,末了沈思著说:象是中毒。
"中毒?!不会啊。"何错脱口而出。
"不知这位小哥吃了什麽?"
何错摇头。自从各自叫各自的饭菜,自己从来不去关心宇扬吃的是什麽。
在大夫的提示下去查看房间内的线索。在桌上看到一个古色古香的瓶子,瓶塞歪斜著尚未塞紧。打开来看,里面有若干粒丸药。拿去给大夫查看,大夫闻闻,只说有一股辛辣之气,不能确定是什麽药。
何错想想,唤夥计抱过一只猫来,喂它吃了一粒。不一会儿那猫就七窍流血,翻了白眼。
大夫与何错对望两眼,心里均是一样的心思。看来问题就出在这瓶丸药上。
大夫问道:这药是哪里来的?
何错正要摇头说不知,突然想起那天出发前似乎听见华渊对宇扬说什麽"每七日吃一粒",再默算一下,自己和宇扬是腊月二十一那天出发的,今天是腊月二十八,正好七天。那麽,应该就是这个药了?
可是,华渊怎麽会给宇扬吃毒药?而且,照自己之前的估计,宇扬应该是不怕毒药的啊。那天他吃了自己给他的那粒"凝碧丸",却什麽事情都没发生。
大夫见何错沈吟不语,却并不如一般人那样又惊又怒,心知此事定不寻常。他倒也有几分见识,只字不再询问中毒原因,只叫何错再找找线索。
何错想想,既然此药是华渊给的,必有其用意。於是打开宇扬的包裹来细细查看,找到一个小小的锦袋。


22
何错从袋子里抽出一张纸扫了两眼,默不作声地递给大夫。大夫看了後吩咐夥计去抓药、准备热水。
当一切都准备停当後,夥计把宇扬抬进了东边的耳房里。
过了片刻,大夫愁眉紧锁地出来。"公子,请您过来看一看。"
房间里雾气腾腾,混合著一股强烈的药味,将何错熏得直皱眉。透过浓重的蒸气可以看到宇扬正全身浸泡在一个大木桶里。
大夫向何错解释:"我照那方子上说的煮了药水来进行全身浸泡。但是您看,"他拿起宇扬的手腕,示意何错把脉。"一点都没有好转。"说著他又转身拿起一根银针。"我又按照处方上所说想进行针灸,可是......"他将银针对准百会穴扎下去──针却滑到了一边。
何错带著几分诧异接过针来,也扎下去──当针碰到肌肤时,隐约传来一股粘滞的力道,将针带到了一旁。他"噫"了声,加了几分力道再试。依然如此。
他转头问一旁的大夫:怎会如此?
大夫解释道:根据这个药方来看,这位公子应该是体内有沈积的毒素。那丸药的毒性却是用来压制体内的毒的。事实上,所谓"是药三分毒",关键在於相互的平衡。可是现在不知为何又有了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毒──据药性来看,应该是阴寒之毒。於是这种平衡便被打破,就成了这样。
何错见这大夫虽然神色困惑,但并不见如何惊慌,便很客气地问道:不知大夫可有什麽办法?
大夫缓缓开口: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并不一定有用。另外,还要烦请公子相助。
何错看著他,没有搭话。那大夫轻咳一声。"咳,敢问公子所练武功可是阴寒一路?"
何错点头,仍不说话。大夫示意他走到木桶旁边。"公子可否以己之力暂时克制一下这位公子体内的寒毒?好让我将银针扎进去。"
何错沈思片刻,问道:若有办法解掉这寒毒呢?
大夫有一刹那的惊疑,但很快就面色如常地回答:此时怕也无济於事了。正如我先前所言,这几种毒已经成了新局。
何错不再多问,只对一旁的夥计说:你们将他扶起来吧。
夥计连忙过来将宇扬的身体扶起来。何错的眼光在宇扬的身体上略一扫过,便移了开去。然後将手掌抵到了宇扬的背上。
何错略一运功,立时很清晰地感觉到大夫所言的几股内息,仿若正在拼抢。他将内力输入宇扬体内,很轻松地就将其中一股力道抑制住。此时一直将手搭在宇扬脉门上的大夫当机立断地把银针扎了进去。
如是几次,终於将几处要穴全部扎上了银针。
宇扬的脉相明显趋於平和。
其间大夫不断地叫夥计加热水。在场的每个人都潮湿得象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
再过了片刻,大夫收起用具对正在调息的何错道:应该没有问题了。再过半个时辰让他卧床休息即可。如无甚意外,我明天再来。若有什麽情况,公子再派人来唤我就是。
何错起身送大夫出门。大夫离开前又叮嘱一句:病人出了很多汗,过会儿肯定会觉得干渴,要多给他喂些温水。
何错一边道谢著一边点头称是。
终於将宇扬重新抬回房间的床上後,何错吩咐夥计:来个人......话说出口又改了主意:不用了,记得多送些温水进来。
宇扬这一觉便睡到了下午。
他睁开眼睛时有些恍惚。望望帐顶,应该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再看看天色,好像并不是清晨。想摇摇头使头脑清醒一些,不料脑子里象装了一桶浆糊,这麽一动便!里!啷地晃荡起来,变得更加糊涂。
这时听到一个声音。"醒了?"那声音清清冷冷的,象互相敲击的冰块,此时倒显得煞是好听。这是谁呀?义父?不是。叔叔?也不是。
费劲地转头一看,桌旁坐著一人。身著藏蓝色长袍,头发用一只乌木发簪束起,只看见半边侧脸。这是......疑疑惑惑地叫了一声:何大哥。
那人闻言立起身来,走近面前。不是何错是谁?
"何大哥。原来是你。什麽时辰了?怎麽你已经出来了?"
何错答非所问地道:"要不要喝水?"一边递过茶杯一边问:"自己可以坐起来吗?"
宇扬连忙坐起。用力猛了些,陡地一阵晕眩。他闭了下眼,重新慢慢坐好,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谢谢。"
何错端著空杯子回到桌旁。仍是坐在侧对著宇扬的位置,并不看他。
宇扬这些日子来也见惯了何错这幅爱理不理的模样,倒也并不介意,只是奇怪他怎麽会坐在自己房间,而自己为何此时会躺在床上?
慢慢地回想:刚才自己在做什麽来著?起身,吃药,运功......
吃药!对,自己本来坐在桌旁吃药来著。然後按照叔叔教自己那套心法运功。好像没有运到底,突然心里象有一把火猛然间烧了起来,然後又象有一块冰搁在心里。那火越烧越厉害,却怎麽都融不了那块冰。再後来,再後来......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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