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几句词反反复复唱了三个晚上后,隐玄居士终于将他找来,无奈地道:“臭小子,究竟有何心事明白着说,别在我窗外唱歌啦,让我睡个安稳觉吧!”
慕容非心喜不已,开门见山道:“先生,我想习武!”
隐玄居士沉吟了半晌,下定决心般说道:“事到如今,让你知道也无妨。”他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慕容非见他脉门上一道早已愈合的剑痕,竟是被挑断了手筋的痕迹,创面齐整如线,可见下手之人必定快似闪电,不禁惊道:“先生你的武功……”
隐玄居士面寒如冰,目中恨意一闪而过:“废了。”
慕容非一时无语,心中却疑惑到,是什么样的高手,竟然能废去他的武功。
“你想知道是谁能废了我的武功?我告诉你,真正能伤害得了你的,往往是你身边最亲近之人,你的挚友、你的情人,甚至是你的血亲!一旦完全信任了某人,就等于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他股掌之上,你肯么?”
慕容非想也不想,本能地反应道:“绝不!”
隐玄居士冷冷一笑,“很好,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的回答,否则将来势必与我一般下场!”
慕容非道:“你为何要关心我?”
“为何要关心你?”隐玄居士神情一丝恍惚,喃喃自语,“你吃了赤冠虺王,毁了我或许是唯一可以恢复武功的机会,我大可以将你剖腹放血拿来炼药,为何偏偏又要救你?”
他长叹道:“或许是因为我老了,杀机也淡了,竟妄想从一个小鬼身上寻觅自己当年的影子……”
说道“影子”二字,面上又掠过一片邪气,慕容非对他的喜怒无常早已习惯,只听他接着道:“你若是真想习武,我倒可以成全你!”
“……多谢先生!”
“不多问,很聪明。随我来。”
隐玄居士走出竹舍,穿过竹林,往西边陡峭的山峰而去。
慕容非默默尾随在后,见他在一面峭壁前停住。他仰头看去,夜色中的山壁利岩嵯峨,如犬牙交错,黑黝黝的拔地几十丈,气势摄人。
“你瞧十丈高处石壁凹陷之处。”
“有荧火……是灯光!是什么人,竟于这深山幽谷中居石壁之上?”
隐玄居士冷哼一声,道:“是个呆子!这一两日应该要出关了,想学武功,你就自己爬上去找他。不过我可提醒你,这人一向自诩正道,最反感的便是所谓邪魔歪道之人,我瞧你连眉梢眼角都透着煞气,小心被他一脚踢下悬崖,还得劳烦我给你收尸。”
“先生从前上去过么?”
“偶尔。”
那你怎么没被他一脚踢下来?慕容非心道,嘴上可不敢说。
“好了,天色也晚了,你今日还得交一篇《论兵》给我,回去用功。”
“是。”
翌日一早,慕容非便来到了西面峭壁之下。
他藉着晨光仰头看去,半空中石壁凹陷进去的岩洞清晰可见,棱角分明的岩石上青苔散布,石缝中矮小的灌木似乎只是浅浅依附其上,不知能否承受一个人的重量。
徒手攀爬这面石壁无疑危险至极,慕容非却甘愿冒这风险。
他瞅准了岩壁三四丈高处的一棵碗口粗细的幼松,将手中的长麻绳甩上去,反复几次后,终于打了个死结,另一端紧缚在腰间,深吸口气,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青苔湿滑、碎石松动,慕容非好几次从岩壁上滑落下来,幸而拴着绳索的幼松比看上去要结实些,才没摔个粉身碎骨。待他花了半个多时辰好容易攀上岩洞,手脚上已是鲜血淋漓。
慕容非却不处理伤口,解了绳索打量四周。岩洞乃天然形成,约有五六丈见方,洞口垂着茂密的野藤用来遮风挡雨,洞中摆设颇为简陋,石榻、石桌、石凳。桌上散落着一些野果,角落里堆着几个装杂物的大木箱子,壁上挂着长弓箭囊,地面铺着防寒的兽皮。
偌大的洞中,阒无一人。
慕容非四周摸索了一番,在岩洞深处果然发现了一道严丝合缝的密门。他心想:看来洞中之人还未出关,不如就在此休息一日,等不到明日再来。
他盘腿坐在毛茸茸的虎皮之上,开始琢磨该怎么投这位洞主所好,才能使他愿意传授武功。一柱香后,他展眉一笑,半蜷在虎皮上呼呼大睡起来。
过了小半日,岩洞深处的密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走出一个身形高壮的男子。他一眼见到石榻旁的地面上睡着个青衣少年,肤色白皙,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手足上满是岩石划破的伤口,血迹斑斑。
男子诧异地皱眉,走上前去细看,见这少年容貌俊美,蜷缩在虎皮上犹如只受伤沉睡的小兽,惹人怜惜。男子虽心中疑惑,却不忍心叫醒他,小心翼翼地为他包扎好手脚上的伤口,又取了件毛皮大衣覆在他身上,拨开野藤出洞去了。
慕容非这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伸了个懒腰,精神抖擞。
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小子,倒是睡了场好觉啊!”
慕容非闻声转头,只见一个身长八尺的魁梧男子逆光坐在石凳上。待看清他的相貌,不由吃了一惊!
男子满面灼烧过的暗紫色疤痕,整张脸皮凹凸不平,状如鬼魅,狰狞可怕。唯有一双形状完好的眼睛精光流转,目光清亮而锐利。
慕容非心中虽有瞬间惊骇,面上却没有丝毫异色。他看了看手脚上包扎好的伤口,走到男子面前行礼道:“多谢前辈为我疗伤。”
男子见他面不改色,心下倒微微惊异起来,道:“你看我这副模样,不怕?”
慕容非恂然道:“是有一点。不过前辈目光如水,目光清澈的人,想必不会是坏人。”
“有意思!”男子朗声大笑,“小小年纪,出语不凡!你是何人,如何到我岩洞中来的?”
“晚辈失足摔下山崖,被隐玄居士所救,见我孤苦无依,便将我收留在身边。前几日见崖壁高处有光,猜测有高人遁居在此,一时好奇便忍不住攀上来看看。若有烦扰之处,请前辈海涵。”
男子浓眉一皱:“‘隐玄居士’?是他……他居然也会救人,还收留在身边?”
慕容非目中精光掠过,面上却隐隐浮现出不悦来。
“前辈此话何意?莫非对先生的人品有何不满?”
“这……不是我对令先生的人品有微词,实在是……总之,我劝你最好离开此地,我可以帮你安全送出谷外,找一处殷实人家安顿下来,你年纪尚幼,来日方长。”
慕容非振袖而起,怒道:“前辈此话大大不妥!晚辈这一条性命既是先生所救,承蒙先生不弃,收留在身边教我读书习字,晚辈尚感恩未尽,如何能弃先生而去?如此不忠不义之事,容非誓死不为!”
男子一时语塞,叹道:“没想到他一生损人利己、心计如刀,末了竟收了个如此敦厚纯良的学生,也算是天意了。”
他原本就对面前这清俊少年颇有好感,如今更是怜爱有加,又想起一段斩不断理还乱的陈年往事,不由有些神思恍惚,忽略了慕容非唇边那一丝与面上神情丝毫不符的狡黠笑意。
“时候也不早了,我先送你下山,其他事从长计议吧。”
“前辈……那我以后还能上来看你么?”
男子低头,见青衣少年拿一双水汪汪、亮晶晶的眸子瞧着他,心中一软,柔声道:“你若想上来,随时都可以,不过最好别让你先生瞧见。对了,以后我教你些内家工夫,免得爬面石壁都弄得伤痕累累。”
慕容非喜道:“多谢前辈!”
“走吧。”
男子一手挟起慕容非,足尖一点,如展翅大鹏飞下悬崖。
前脚刚刚沾着地面,一声厉喝破空而来:“厉决明!你要对我的学生做什么?”
男子身躯微微一震,道:“你在说什么?”
慕容非从他腋下探出头来,向面前的隐玄居士丢了一个“为何插手”的眼神。
隐玄居士则还了他个“且看好戏”,怒气冲冲地道:“难怪找了大半天也不见人影,原来被你挟持了!姓厉的,我就知道你见不得漂亮孩子,可是看我这学生生得俊美,意图不轨?”
被他叫做厉决明的男子一愣,面上的疤痕都扭曲了,急道:“你胡说什么?!我厉决明一生光明磊落,怎么会做这种龌龊之事!”再一看,自己的手还扶在慕容非腰身,难怪引人误解,忙不迭地缩回来。
隐玄居士余怒未消,寒声道:“容非你说,你在他的鸟窝里待了大半天,究竟在做什么?”
慕容非偏着头想了想,天真无邪地道:“睡觉。”
隐玄居士脸色一黑。
厉决明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这回真是百口莫辩了。他心念急转,道:“我是见你这学生根骨奇佳,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材,有意收他为徒,这才将他多留了片刻。”
隐玄居士狐疑道:“百年难得一见?他的根骨有这么好么?怎么我就没看出来?”
“……你放心,只要交在我手中,不出三五年,保证还你个武功高手!”
“他是我学生,为什么要给你做徒弟?不过……既然你如此有诚意地求我,我可以让他跟你习武,可这师不能拜!我怕一想到我的学生是你的徒弟,连出恭都不顺畅!”
厉决明遍布疤痕的脸上露出了大约是苦笑的神情,“得,我看出来了,我又被你坑了。”
隐玄居士冷哼一声,道:“你要反悔趁早,将这么漂亮的孩子放在你身边,我还舍不得呢!”
“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何能反悔?”
厉决明望着隐玄居士与慕容非离去的身影,扼腕大叹,转念又想到自己的本意不就是收他为徒么,心中又隐隐欢喜起来,腾身飞上悬崖去了。
慕容非走在隐玄居士身旁,见他一双修长的手强忍着什么似的紧握着,不禁抬头往他面上一瞧,叹气道:“先生,你想笑就放声笑出来吧,憋着对身体不好。”
第四章
是夜,慕容非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好容易闭上眼,但见一片眩目的刀光剑影,忽而迅疾如白驹过隙,忽而飘渺如朝云出岫。他立即认出了,可不是昔日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浮云剑法”?他心潮浮动,忍不住上前想看个清楚,满空的刀光剑影忽然缩成一把雪亮的短匕,一道森冷的白芒向他当面划来——
慕容非倏地睁眼,入釜之鱼一般从竹簟上跃了起来。他抱膝怔忡了半晌,从榻边揽过一面铜镜。
镜中映出一张模糊的容颜,他的手抚过飞扬的剑眉、挺直的鼻梁、光洁的脸颊,一直掠过饱满的唇瓣停留在下颌处,发出一声同样模糊的冷笑。
“娘……为了当初对你所立之誓,整整三年,我将自己的脸藏在乱发与灰渍之下……够了……无论你恐惧的是我这张肖似你的脸,亦或是肖似你的命运,我都不愿再被你心中的阴影左右!无尽劫难?哼,那是弱者的托词,而我——”
他话音一顿,覆于镜面之上的手掌缓缓收缩,仿佛要将那张模糊的容颜,在指间捏个粉碎,“终将化作云龙,呼风唤雨。道行天下,舍我其谁?”
西窗水银泻地,月已过中天,东方未明。
慕容非却再无睡意,披衣而起,悄悄出了竹舍,往月落之处的山峰奔去。
当厉决明望着眼前再一次伤痕累累的少年,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摇头道:“习武如行路,须循序渐进,方能登堂入室,不必急于一时。”
慕容非恳求道:“先生虽同意我习武,每日学习的时间却丝毫不肯缩减,我知道他是为了让我修得文武双全,可我却没有这般循序渐进的时间。世上许多道路,皆有捷径可行,我相信练武也不例外,还请前辈成全。”
厉决明一愣,将手中酒瓶置于石桌之上,道:“捷径自然是有,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行得了。正如登山,大路虽长,却平坦;小路虽短,却艰险。贸然涉足,只怕不但无功而返,甚至有性命之虞!”
“即便如此,我也愿意一试。我能忍受较常人多十倍百倍的艰辛,却无法忍受三五十年漫长的时间。”
“……昨日一番戏言,果然叫你识破了。”厉决明扯动面上疤痕,发出一声轻笑。
“晚辈虽年幼,却也知晓几分道理。若三五年便能成就一代高手,那么武林中人长年累月的修炼,不是成了莫大的笑话?我说三五十年,恐怕还是早了,武学颠峰,怕是穷极一生也难到达。不过——”
慕容非转眸一笑,道:“前辈昨天只怕不是戏言,而是情急之下不慎泄露了天机。前辈敢出此言,必然有所倚仗。晚辈心如金石,只看前辈愿不愿意摆脱顾虑了。”
厉决明皱着浓眉,沉吟了许久,方才道:“你猜对了,我师门密法中,确有一条速成之道,只是条件苛刻,修炼时又极为危险。三百年来,本门中意欲藉此法一步登天者不在少数,可真正练成者却屈指可数。你名义上虽不是我的徒弟,但学了本门心法,实际上也与本门弟子无异,我可以传授给你,不过,望你听完我三句话,再下决定不迟。”
“前辈请说。”
“其一,此法初始须得为零,以元阳、元阴之身,且体内毫无半点真气之人方能修炼,否则必定难渡真气互噬之劫。事先体内若存有一丝一毫的真气,修炼时阴阳互噬,化为无,这还算幸运的;若是阳阳互噬,则全身经脉爆裂;阴阴互噬,则全身经脉寒冻,均难逃一死。”
慕容非不假思索道:“我从未练过武功,这项可以无忧。”他年纪尚幼,自然还是元阳之身,只是碍于面皮不好说出口。
“其二,你根骨虽为上等,经脉却略显孱弱,修炼过程中一旦发现真气过激而使经脉损伤,必须即刻停止,不得再练。”
“这项也依得。”慕容非嘴上答应,心中却不免好强起来:有损伤,就必有修复之道,怕什么。
“其三,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千武学心法,皆由气穴丹田而起。此法却本末倒置,逆其道而行,有悖武学常理,即使有所成,也难保将来不会因真气逆冲而导致散功。”
慕容非握紧拳,掌心渗出了冷汗。
尽管他从未习武,也知道“散功”二字对练武之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场生不如死的梦魇,且永无苏醒的一天。
他生出了一丝犹豫,可性子中那一股为达目的不计后果的决绝,如长河大水瞬间便将这一星半点犹豫的小火苗扑灭了。
“散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无人知晓。只是从历来修炼失败者的下场看,将近半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