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非缓缓扬眉,目光亮如淬砺之剑:“五成……足矣!”
厉决明灌了一大口酒,慨然道:“性子坚韧的后生我见过不少,可如你这般毅然决然的,却从未见过。古云:过刚则易折,我是怕你将来也如他一般,钻了牛角尖。”
慕容非心念一动,明知不该问,却还是问道:“前辈说的是先生吧,先生一身武功尽废,便是因为过刚而折么?”
厉决明喝得有五分醉意,见隐玄居士连这等事情都告诉了他,不由心中大为震动。
“你连这都知道了……想当年他身怀奇技、逍遥江湖是何等快意,虽然冷面冷心,却不乏豪侠之风……只是我万万没有料到,在那副清冷的面相下居然蕴藏有如此炽热的感情,就如燎原之火一般,将他自身也吞没了……”
“先生的武功究竟是如何废掉的?”
“他明知不可为,却硬是将自己逼上了绝路……因为一个女子,犯下了无法挽回的罪孽,为天下武林所不容,正道人士倾全力群起而攻。我是深知他性子的,宁折不弯,可是因为我的一点私心,不愿见他走到麒伤凤逝的那一步,这才下手……挑断了他的手筋,平息众怒……”
慕容非听到这时,胸口百般滋味翻绞,冷冷道:“如若是我,宁可玉碎,不能瓦全!”
厉决明将整瓶酒一股脑儿倾入喉中,酒沫溢得衣襟尽湿,话音也越发断断续续,如呓语般听不分明了,“我知道……所以我自毁容貌向他谢罪,可他依然恨了我整整二十年……这样也好,至少他还活着……只痛惜多年挚友至交,情谊荡然无存……再不能回头了啊……不能回头了……”
他展开双臂往桌面一伏,玉山倾倒,最终飘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慕容非回味着他最后的这一声喟叹,似乎心潮起伏间很有所感悟,却朦朦胧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怔怔立在那里,一遍遍喃喃道:“强极则辱,情深不寿……”
天色大亮,厉决明酒醒之时,睁眼见慕容非垂手立在旁边,静默如石像,自己倒吓了一跳,笑道:“好小子,倒是有几分程门立雪的志气!看来,我这‘元仪心法’想不传授与你都不行了。”
慕容非瞧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将醉酒时所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顿觉自己花了几个时辰的时间思考一个虚无缥缈的问题,未免显得有些不切实际了,很快便将之抛到脑后,对所闻之事也只字不提。
厉决明拉了他在石榻上盘腿打坐,又伸出左掌抵在他后背的灵台穴,右掌则抵在后腰的命门穴上。
“天下武学心法,林林总总不下数千种,可溯本归源,不外乎两大系,阴与阳,修炼了其中一系内功,便不可再修炼另一系。本门‘元仪心法’乃属阳系,近木火而远金水,吸纳天地万物之阳气精华,与自身元阳相互融合。由四肢百骸的孔窍缓缓吸入,沿二十四条经络于周身三百六十五处正穴间流动,如地水汇为泉,泉汇为溪,溪汇江河,最终百川归海直冲丹田、气海,疏通‘任督二脉’,撞开‘生死玄关’,体内真气便可融会贯通,源源不绝。”
“修炼过程中最危险的,便是真气达到生死窍之时。寻常武学,气由丹田而生,游走奇经八脉;‘元仪心法’却逆道而行,气由体肤而入,最终汇至丹田。若是丹田气海两穴无法承受天人相融的巨大真气,导致真气外泄或崩裂,轻则散功,重则殒命。”
“我即将运气为你打开体肤孔窍,你可做好准备了?”
慕容非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沉声道:“好了。”
只觉灵台穴与命门穴上一热,似乎有股极缓和的阳气渗入,如活物迅速流遍肌体,周身万千孔窍霍然开启。
慕容非二目垂帘,舌闭天池,眼中虽看不到,开启的精窍却能清晰地感觉,天地万物的阳气、阴气、湿气、暖气……清、浊、薄、滞,如同各式各样混杂在一起的水流,循环不息。全身浸泡在由无数种“气”组成的江海之中,令他不禁生出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恐慌感。
厉决明在他身后低声道:“莫要慌,这是你第一次用精窍‘见’到天地间的精气流向,其实我们无时无刻不处在各种气的包围之中,只是不自知罢了。你好好感觉周围阴阳之气的盈缩舒卷,试着将能为所用的阳气,由精窍慢慢吸纳入体内。”
慕容非定下神来,依他所言,择取清阳之气吸入精窍,全身肌肤顿时生出融融暖意,舒适之极。他心喜之下,欲将其送入经脉与穴道之中,哪知精气最深只能入肤半分,便如气泡一般破裂,逃逸而去了。
厉决明笑道:“你方才已领悟到‘元仪心法’的第一重境界,教常人快了不知多少倍,老天已经够偏爱你啦,还想一步登天?”
慕容非被他调侃得有些赧然,低头不语。
“只要勤加修炼,便能逐步延长精气在体内逗留的时间,只要能将物华精气收入经脉,便可融合自身阳气,自然不会再逃回外界了。这是‘元仪心法’的前三重,较后几重容易修炼,依你的资质,大约三个月就可有小成。”
此时日已中天,慕容非猛然记起,隐玄居士午时三刻的阵法课万万迟到不得,匆忙告别了厉决明,赶回竹舍去了。
亥时他再次来到西峰,只见一条悬梯垂落在石壁间,知道是厉决明特地为他准备的,微微一笑。
他缘梯而上,厉决明正在削一根翠竹。
“我以竹代剑,将本门‘昆吾剑法’传授于你。此剑法共有八招常式,分别冠以越八剑之名,即‘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每一招常式又各有八招变式,随机而动,见招拆招。你看好了,第一式,‘掩日’!”
只见厉决明手中翠竹划了一圈扇形,剑气激荡而出,半空中霎时绿影曈曈,连洞壁上几盏兽油灯的光焰也染成翠绿之色。
慕容非目不转睛,将这八招常式一一烙在脑中。依葫芦画瓢不难,难的是那六十四招变式,无法规定剑锋走向,只能根据实战,随机应变来施展。厉决明陪他对练了一夜,每一次当他以为即将胜得一招半式时,厉决明的竹尖便不知从哪个诡异的角度划来,抵在他咽上。慕容非被逼得节节败退,无计可施之时,忽然想起了括苍派的“浮云剑法”。
“浮云剑法”变幻多姿,轻灵流动,若是能配合上“昆吾剑法”的开阔激张,无疑又是一番新的境界。慕容非心有所想,手上剑招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如行云蔽月、流瀑回风,看似柔和的一盘,竟将厉决明的一招“灭魂”旋绕击偏了出去。
厉决明惊道:“好一招剑法!刚柔并济,拟去忽来,欲行若止,进一分可伤敌,退一分可保身,好剑法!你之前并未习过武,莫非是自创的
?”
慕容非不愿提及旧事,含混地点了点头。
厉决明朗声大笑,“他的心情我终于能理解了……有徒如此,连我都不免心生嫉妒,可惜你我不能有师徒名分,不然我真当浮一大白,仰天长笑了!”
慕容非拱手道:“虽然与前辈无师徒之名,但我一身武学皆为前辈所传授,前辈于我,不是师父胜似师父!”
厉决明心中大感快慰,颔首微笑,面上纠结的疤痕看上去也舒展了不少。
此后,慕容非一边勤练“元仪心法”,一边苦思将“昆吾剑法”与“浮云剑法”完美融合之道,甚至连隐玄居士所教的课程也不曾落下半分,只是朝斯夕斯,辛苦异常,也不知他哪里来的一股恒心毅力,精进不懈。三个月后,他的“元仪心法”果然修至第三重,真气圆转于全身经脉穴道之间。只是手少阳三焦经与阳维脉稍嫌孱弱些,几次真气运行时险些损伤了经脉,幸亏他修炼时谨慎了不少,厉决明又每每在他身旁护法,才得以逢凶化吉。
山中无岁月。
寒来暑往,不觉过了四载。
枕石漱流的山野生活非但不曾磨折了慕容非的神采,更为了他增添了几分飘逸出尘的气质。
慕容非已年满十七,眉目如画,长身玉立,气宇轩昂。每当他一身青衣大袖,静立于朝雾缭绕的翠竹林间弄笛,依隐玄居士之语,正是“恍若蓬莱散仙西渡,疑似昆仑重华下凡”。
厉决明对他的评论,则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改易后的“昆吾剑法”他已练得精湛纯熟,“元仪心法”也修炼到了第八重,只待奇经八脉的真气融会之后,掸开生死玄关,便可大成。
这一日,厉决明将他唤到洞中,肃然道:“你苦练四年,时机也差不多成熟了。这第九重至关重要,成,则一步登天;败,则全盘皆溃,你可做好准备了?”
慕容非修眉凤目间傲气冲云,洒然一笑:“只等这一刻了。”
厉决明颔首道:“好,为防万一,我会全程护法,助你一臂之力。”
慕容非盘腿打坐,双目微阖,心、神、意守祖窍,真气在体内流转,运行十二大周天后,停留在气海上方,督脉的神阙穴与任脉的悬枢穴处。
厉决明掌心抵于他后背,喝道:“精气神归一!去!”
两股炙热的劲流由灵台与命门两穴潮涌而入,与体内一团纯阳真气融合为一,浩浩汤汤,犹如长河大水奔腾而下,直冲向生死玄关。
此时正是最艰险时分,慕容非神情痛苦,汗如雨下,百会穴上白雾蒸蒸,突然听得脑中轰然一声响,全身一震,眼前有白色圆光闪过,生死玄关被真气撞破!
这一股真气趁势而下,直奔气海,只要将其尽数纳入丹田,大功可告成。
就在厉决明与慕容非都松了一口气之时,情势陡然急转而下。
真气即将汇入丹田,可丹田之中却突然腾起了一股强大的阳气,两道劲流相互拒斥,丹田中顿时阳火中烧,直欲爆裂!
厉决明大为震惊,失声道:“这阳气并非由‘元仪心法’修炼而出,似乎在丹田隐匿许久……容非,你在之前竟练过别的心法!你不要命了?!”
慕容非面色潮红,口鼻间淌出血丝,艰难地道:“我还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究竟是怎么回事……”厉决明一时也束手无策,慕容非却身子一软,栽进了他怀中。
他手一摸,只觉慕容非喘息如火、浑身滚烫,足以烁金的强烈阳气在奇经八脉中如脱缰野马,四处奔突着寻找突破口,稍弱于其他经脉的手少阳三焦经与阳维脉怕是要先遭罹祸。
厉决明急得心如火燎,一把抱起慕容非跃下岩壁,飞掠向竹林精舍,身在半空,喊声已至:“杜凌若!快来救人!”
隐玄居士打开竹扉,恶声恶气地道:“鸡猫子鬼叫什么?你几时见我救过人——”
话音未落,见到厉决明怀中的人影,神色大变。
“姓厉的,你又把他怎么样了?!”
“我没空跟你斗嘴!他现在命悬一线,你快想办法救他!”
隐玄居士一摸慕容非脉门,惊道:“亢阳熏烁!”
厉决明将方才冲关时的情景简要说了一番,隐玄居士皱眉,“他确实之前并无内力,这太蹊跷了……”
他沉吟着,无意间将目光扫过慕容非身上,突然定住了。
慕容非腰间悬着个巴掌略大的革囊,色如绶文,泛着幽光,那是他用拾回来的蛇皮缝制而成,平日里用来装些随身杂物的。
隐玄居士顿足叹道:“我早该想到的,百年珍禽异兽,往往孕有内丹,他当年怕是吃了赤冠虺王的内丹!那内丹是至阳至烈之物,寻常人吃了只潜留在体内,无甚大碍,可对于修炼你那破心法之人来说,却无异在体内埋伏了个满是硫磺硝石的火药桶!”
厉决明急道:“那该如何是好?”
隐玄居士目中精光一闪,面上神色忽然冷了,“我有什么办法?若是我武功未废,所修炼的‘玄冥诀’至阴至寒,或许能克制赤冠虺王的内丹……哼,如今也只是空谈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厉决明浑身如冰雪倾倒,只觉连心里都寒透了。
他失魂落魄地望着地面,痛楚地道:“这就是因果报应么……要报应,也应在我身上吧,他何其无辜啊……”
慕容非在他怀中昏迷着,七窍中汩汩流出血来,洇红了他的衣襟,一直渗到他心里去了。
第五章
“你如今后悔了?”隐玄居士嘿嘿冷笑起来,“他连你的徒弟都算不上,是生是死与你何干?你有什么好后悔的!”
厉决明垂头道:“我知道你心中不痛快,你怎么责怪我,我都不会驳一个字,只是决不后悔!不后悔,只是难过……”
“人还没死呢,难过个屁!给我!”
隐玄居士从他怀中一把抢过慕容非,扭头向室内而去。
厉决明乍然一喜:“你有办法救他?”
隐玄居士脚步不停,“死马且当活马医吧!我没出来之前,不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探头探脑,否则出了差错你负责!”
厉决明迈出的半个步子缩了回来,眼看着竹扉在鼻尖前“砰”的一声阖上。他叹口气,开始在院子里踱起步来。
踱了不下数万步,院子里的地皮都薄了三分,隐玄居士却还未出来,只觉竹舍里的真气阴阳激荡、混乱不堪,厉决明耳力极好,听到内中疲竭的喘息声,心中不免大为焦急,踌躇再三,始终未敢入内。
不知过了多久,竹扉终于缓缓开启。
“你……”厉决明见到倚在门边的隐玄居士,大惊失色。
只见他全身汗水淋漓、白袍湿透,面容煞白憔悴,双目中那一股荧荧流转着的精光黯淡了,原本只是搀杂了几缕银丝的乌发尽数化作白雪。
他似乎疲惫到说不出话来,厉决明觉得他下一刻便要瘫倒在地,不禁上前伸手去扶。
“别碰我!”隐玄居士嘶哑着声音道,“你这是在羞辱我么?我还没有虚弱到连走路都需要旁人搀扶!”
厉决明深知他的性子,将软弱的一面暴露于人前,比乱刀剐了他还难受。鼻中一酸,慢慢缩回手来,“他怎样了……”
“还活着。”
隐玄居士面色阴晴不定:“拜你当年一念之仁所赐,断脉不废功,我虽手足经脉俱断,体内一股玄冥真气却始终固守丹田,这些年来不仅毫无半分折损,还精进了不少。这小子倒是毫不客气地吸了个精光,若非我强扣了两分下来,如今已是夜台枯骨了!哼,这臭小子!”
厉决明无奈道:“真气相传本就危险之极,人力难以控制,且他神志丧失,交接全凭本能予取予求,你也不必迁怒于他。只是你既然四肢经脉真气不渡,究竟是如何传功的?”
隐玄居士流露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半晌,冷冷道:“关你甚么事!反正他的小命是保住了,不过内功也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