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楼要比想像的要高,站在顶上,眺望那鼓声传来的远方,和角楼隔着重叠的残垣之外,隐隐看到一片广阔的空地上有像西城一般的校场。
远远瞧着那片空旷之地上驰骋的影子,太远了,看不清楚。
角楼上那名守卫递给这位新少夫人一个万花筒般的东西,低声教其用此物使用看前方。
狐疑的瞧手中像万花筒般的东西,挺重的,外面包裹着铜壳,算不上精致,倒是那黄铜壳上暗雕纹刻显然不是中原之物。
按着所教的方法,闭上一目的耀晴举起此物看向远方,呀!远物怎地看得这般近?这东西定要自己留着。
那本瞧不太清楚的远处那片校场之上,最先瞧着的就是一面两人般高的大鼓。刚才闹得他心跳的就是这大鼓发出的吧?
细看下,眼前看到的那究竟是什么?一个人挥舞着手中的鼓槌沉稳的敲击着,场内短装的男子们单手策动着马缰,吆喝着有力挥舞着长刀战成一团,其间一队那领头的正是束衣短衣的江暮。纵马骑射,挥舞着手中武器砍杀,纵马间,就算很远很远,杀伐之气横溢,这绝非儿戏,一轮轮冲击后,隐约见得不时有人摔下马,看得耀晴惊心。
角楼上的侍从主动为少夫人解惑,这是惯例的操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皆不懈怠。
寻常人家会像军士这般每日操练吗?就是再年幼无知,再不怎么干正事,那和投缘的小衙内及其忤柞家的小子常混一起的言家小六对律例也是知晓一些的。律法中:除当兵军营外,一律禁持兵器、弓箭,也不得蓄养马匹,有马者皆入官,就是很富足的外祖家偶有两匹矮马也是报备官衙的,那敢私藏和互市者必罪之,更别提那短匕、剑、矛等皆属凶器,如是持这等兵刃械斗,重责处杖一百,流三千里。说江氏是为兵部放牧繁衍战马,为战备的皇商,看来,其间绝非这般简单才是。嘿,嘿,他还是进了个好人家呢。
用这千里眼看到些突兀的地方,一边角,有个人数不多的列队显得有些与众不同,怎地有官兵?
天下之地皆为王土,有民居之地皆有王臣,回应少夫人话的侍卫说着这话的有明显的讥讽,当然这不是针对少夫人。这里有文官衙门还有五十人为驻扎的军士保护周边和监督市集,负责定期向朝廷上报马场的动向。
也就是变相的监视吧。听着这位回应他的侍卫对这五十人的军士显得相当不满的语气,看来这地界挺复杂的,还是以后好好旁观瞧着吧。举起千里眼继续新奇的看着,没有离开的意思。
背后悄悄瞄这位新少夫人,角楼上的侍卫转目看远处的校场,这种操练确实在平日里再正常不过了,不过决没有今日这般气势。除了每年一度的比试之外,平日里家主、少主和夫人各自的派系都是在各自的地盘上操练的。今儿凌晨起,少主就招呼着把东西城加上这儿的都聚在一起操练,也特别向这个方向的角楼的他示意了些事情。果不其然,和少主预想的一样,好奇的少夫人真的跑过来看个究竟。看那远处胶着的人马,难不成少主忙和小半夜就是为了向少夫人显摆?汉子对昨夜谣传的少主惧内的事儿有些信了。还别说,聚在一起操练的这阵杖还真恢弘。
看过去,那例行的队列操练已经延续到了对战,束发短衣的江暮不需要显摆就很厉害了,纵马行处,那些迎面的武士皆不能敌,挥长刀间招架不住应声落马,甚是狼狈。
少主当真厉害!看男长刀挥下,数人狼狈落马,角楼上的汉子失声赞叹,感叹声可不是作假的,这里向来是以武为尊。
你们不是都说江暮乖张孤僻,我行我素的么,你还为他说话
啊?这种说词,他说出来过吗?汉子回避了少夫人的调侃,背后言论主人的不是,这是触及家规的,这是他不能担待的,少夫人此言有差,属下是这塞北居民,知事起就在家主麾下,这么多年以来,上下虽然派系,却无人对家主、少主有不敬之心,无论是太爷还是家主,到如今的少主,一旦应征号令一到,太爷、家主、少主从来不会将自身放在安全之地,属下记得,自少主从十三岁就上战场杀敌,从曾放下一个同伴,就算那些残喘不得救者,少主定会亲手斩杀,也不让其落入敌手,属下等无人不对少主敬重。少主常言,在校场的操练上受伤远好过葬身在战场。
听了那些应征;杀敌;,已然分不清江暮究竟是什么般的人的言家小六低声道,你们还要上战场吗?
塞北万里空旷,若战事一起,全族各有分工,多皆为前沿斥候。楼角上除了他们之外再无第三人,那侍卫凛然回应。这个楼角是看得远处校场最近之处,当然,若是没有这从异域得到的千里眼,还是只能见得影子罢了。无需对少夫人掩饰任何事情,任何问答皆可回应,这是少主的意思。
斥候是什么?似乎、似乎不是什么好行当。
远远看去,阳光升起,队列开始整肃,似乎要散了。放下手中的千里眼,先前的困乏已经消停了,面对这般场面,想提不起精神也不行呀。
下了角楼,和麻云蔚然同站在角楼下的外墙候着,她们旁还有四位穿着统一的妇人,其中一位居然还是昨日见过的翟颢然的母亲,这让耀晴有点诧异。
上前向少夫人行礼的她们未曾多言辞,大致情况耀晴自己也能猜出一些,想必她们原本是母亲身边的人吧。
对她们的施礼,耀晴半退小步接受了。这远在千里之外,全无亲友帮衬,耀晴自己也知晓不能礼让,否则,自己的立足可堪忧。想来和母亲同归的那两日中,母亲言谈中稍有提及规矩,当时算是闲聊,听了也是无心,如今想来,母亲也是提示了吧。看来往后母亲回家来再闲聊的起来,长辈的话壳要时时记得的好。
对少夫人小退半步受礼的行经,四位妇人暗自喜欢,夫人亲选的少夫人器量、行止果然得体,是位好主子。
穿过重重院墙回到居住的院子,外面风大了些,将发丝系着在颈后,取水梳理,外面热得很,屋内倒挺荫凉的。
没会儿,江暮回来了。园内的完全忙了起来,早点也全部端了出来,瞄着那厅堂案上的大盘中十七八个大白馒头,看得耀晴肚子有点涨。
洗漱后换了身衣衫,江暮开吃了。一边还没找到岔的言耀晴盯着眨眼间就着炒菜就吃了三五个实心馒头的江暮,没陷料也能吃得下去?
北方生活和南方不同,京城来的林红叶也带着北方的习俗,自出生起就在北疆生活的江暮自然习以为常,那南方软软的米饭和偏甜的菜肴反而不合他的口味。
蔚然将小火焖了粘稠的稀粥端了来,上面放了些参片,这是今早儿那位号脉的老大夫提示的。
耀晴,昨夜你说我从开始就骗了你,想了至今,我还是想不透,你和我说了吧。江暮抬目示意侍婢退下,他对耀晴那常常与众不同的诡异想法也怕得紧呢。
不提昨夜倒也罢了,一提起昨夜,耀晴就想起了被非礼的那点点滴滴,放下有参味的米粥,耀晴泛怒,你当真以为我可欺!欺我不识世俗常识信那北地的鹰儿也和燕子、大雁般年年南飞北归不成!
抬目正听着耀晴又会讲出什么奇思妙想的话的江暮怔住了,怔怔的定睛看着耀晴。
瞧那江暮目瞪口呆的模样,心中本就狐疑的耀晴大怒,这江暮究竟怀了什么诡心?
盯着大怒的耀晴,江暮叹息道:耀晴,你要我如何不去疼惜你?
这是什么意思?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盯着被拆穿诡计后还没有反省之意的江暮,耀晴举起手中的扇子就揍。
避开击过来的折扇,江暮伸手再次举起耀晴大笑旋转起来,耀晴那发丝飘飞起来。怕晕的耀晴顾不得挣扎,紧紧抓着江暮叫着晕。
遣在外间的麻云和蔚然探身瞧瞧看了一眼,连忙垂目避开,麻云侧目间瞧着身边的蔚然面色如胭脂,惊得她轻扯蔚然的衣袖到一角低声道,你不会是喜欢上少主了吧?
啊?不明所以的面色嫣红的蔚然大惊,失声道:云姐姐怎地这般说?
那你脸红什么呀?麻云慎重警示蔚然,此处可不比寻常,若是卑贱侍婢想借着少主攀高枝,那可是件找死的事儿。
蔚然跺脚羞道:我~,人家只是想到往后若能得夫君这般疼爱,心里就觉得羞涩,绝无半点云姐姐所想。
麻云张大嘴巴盯着转身跑了的蔚然,她发怔,这些少夫人带来的陪嫁女子知不知晓自个儿身份?怎么都像待嫁的小姐般?连最起码的侍婢准则都不晓得?不过,这让麻云也想到了前几日少夫人训诫的言辞,一直把自己定位在少主东院大丫头位置的麻云此时才意识到她也是可自由婚配的一个,未来--,似乎一点儿也不暗淡呢。
晴空第六十四章
转得晕了的耀晴百忙中挥着拳头击打着江暮,以前还不知道自己有这毛病,往后绝不许这般转圈圈了,眼睛都不敢张开了。
跌在榻上,半压着耀晴,靠着耀晴的耳朵,江暮低低道:自我十三岁跟随爷爷上沙场开始,我亲手砍死了一个被箭翎射穿胸膛还没断气的叔叔,那时,我就在想这北方安定和我有何干系?那些世家的荣华富贵与我何干?
江暮不无冷酷的道:这几年没有大战,可若是一旦大战起,必然死伤无数,那时,江氏不知还要死伤多少人。七年前起,我着手让人转向长江以南处寻找可隐匿安身之所,或许这一代迁不了,当再出生的孩子必然要转送至南地,之后再外迁甚至回归京城,和塞北彻底分离。保家卫国又与我何干,我要得就是身边不再有盛年就惨死沙场之人。
去南地探寻可安身之地,这般隐匿的事情是心腹之人在斥候途中诈死潜回南地,那鹰儿就是这样带去的,想必在归程中经你家乡地界受伤被擒巧遇到你家。在这件事上,江暮不想纠葛,当初他急切南下本就是打着接了人就跑的主意,闹得这样喧哗,这是谁也没有想过的,这还是不要和耀晴说了吧。江暮低道:当初收到传信,看了上面的诗句,我还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想来也好笑,当初见得上面情诗,还以为潜伏出去的心腹有了异心,好在其他渠道传来准确消息,又察看见那鹰儿羽上有旧伤,方才安心。
现在想来,那被猎人逮着的鹰腿上确实是系着个脏兮兮的旧布条,当初还以为是打猎的拿来扣鹰儿的,没再意剪了就顺手扔了,原来是密函。
爷爷心愿是让江氏跻身为名门,父亲的心愿无非是快意江湖,母亲的心愿是保得世家安平也得天下安平。江暮淡然,可事实上,江氏对朝廷无异心,而朝廷对江氏却从未信任,民间对江氏视如猛兽,北方世家视我如豺狼,为朝廷卖命的江氏已经付出两三代,下一代已经陆陆续续的出生了,难道要我们的子子孙孙都要在这没有未来的塞北卖命吗?
耀晴张大眼睛瞧着江暮,伸出手指头数数,若是十三岁就开始盘算,到了如今就是六七年了不是?
朝廷对户籍管制严谨,你如何方能避开官家盘查?耀晴抬目追问。
渡过江,江浙之下南,临海之地,那里多是一片荒地,海寇众多,屠村之事年年皆有,在逃难中补上户籍混迹于村镇,如今有一镇皆是我派去的人,这两年已然有人乡试混迹官衙,自然还需长期经营。梳理着耀晴的发丝,靠着耀晴的江暮低低道:信我,若我是无能之人,我自不会将你牵扯进来,当看尽北方风流之后若还不愿意待在这里,我定会带你走遍天地之间。
那么你母亲不知晓此事?耀晴询问道:江隐护送爹爹哥哥们回家,莫不是也有这个打算?
应该有些察觉,不然母亲不会亲自南下,虽母亲在维系着平衡,以世功来保持着荣耀,但我是她唯一子嗣,难不成她要害我不成?江暮承认,母亲是个很敏锐的人,她做事向来有她的理由。对我来说,派出江隐也好,反正我的人马从来就不在扬州,这样要是别人有所怀疑反而能为我转移视线。
你在扬州当真没有人手?耀晴斜着眼睛瞄江暮。
亲着耀晴的鼻尖,江暮道:若是我在那儿早有安置之人,能不知道你家的事儿?
这倒也是,虽不想自夸,言家在家乡是挺有名的。
这个人是冷酷还是悲天悯人?总算有了头绪,毕竟被人算计着的感觉让人很别扭,解了一点点心结的耀晴盯着咫尺之间的江暮道,我觉得我好像有毛病。
哑然看着耀晴,耀晴不是骂他,而是说自己有病?
为什么?江暮保持着稳重,千万别被耀晴挠进去,他选择的伴侣实在不好应付。
按照正常的感觉,我应该很怕你才是,可为什么我一点点也不怕你?伸出手纠着江暮的脸颊拉了玩。耀晴真是太好奇了,似乎这个人非常厉害,城府也非常深,可又觉得自己理所当然的可以站在他的脑袋上跳,至于危险是否是半点不需要担忧的。这又是为什么呢?
被捏着脸颊的江暮苦笑,是呀,按照道理来说,他脾气向来不怎么好,可遇上了耀晴,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不怕他的耀晴实在很可爱,倒是他真怕惹得耀晴不开心呢。
捏他脸颊的手劲轻的可以忽略,江暮没有让耀晴咬他的机会,轻轻琢了一下在眼前撅着的嘴唇,因为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也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你,所以才会这样吧。
可能是吧。耀晴不可否认,这个闷声不吭气的家伙对他而言很安全,隐匿在冷漠的眼神后,江暮是个用自己的方法关爱着周边所有人的人,这让耀晴对江暮有了新的看法,耀晴已经领略过把握别人命脉的感觉了,那滋味并不好。
静默了片刻,耀晴道:我家送来的那些女子们是还回去的好,还是等着确认完身份的好?既然已经定了,耀晴很清楚一荣俱荣,一损惧损的道理,这里不能有差错的。
你就交给珍娘拜托过的那四个妇人去办,她们原本是母亲身边的人,本事不大,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江暮对言家家传的审时度势这一点也很理解,对自有想法的耀晴备觉喜欢。
听到珍娘的名字,耀晴拽着江暮的耳朵,这次下手有点儿痛。
你不用担忧,那日珍娘来并不是想向你宣布她成了你后娘。从耳朵的疼痛上感应着耀晴的不满,江暮安慰着道:可能是想让我们看看她珍藏多年的嫁衣吧。
自然晓得,很不满意的言家小六哼了一声,我爹爹岂是寻常之人,稍作默然,耀晴道:若有缘,我不反对;若无缘,也希望珍娘不要生出怨怼。
那你自可安心,虽然母亲常年拜佛,其实尘缘未了;珍娘从未拜佛,其实心性如佛。江暮淡然,身边的事情他也在看着呢。看看玩着他发丝的耀晴失神的模样,窃喜着耀晴慢慢习惯与他相依了,江暮道:你担忧爹爹,怎地不担忧你家三哥?
我三哥有什么好担忧的,我都快把这件事给忘了,要不,我上京城看看去?
压着要跳起来的耀晴,江暮凛然道:哪儿都可以去,就是不许你去京城--对了,你的意思说耀辉会直接去京城?
那是当然了,难不成等着那些散发谣言的公子哥把秽言从京城倒到我们家乡?耀晴斜着眼睛瞅近在咫尺的江暮,越看越看不明白了,不过显然要想将来都会随心所欲,看来得多找些打手才对,找谁呢?好像这儿的人都不太可靠,这要认真想想了。
看着转动小心思的耀晴,江暮对言家的技俩很苦恼,若是一个不小心整合不好,可是要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转开话题,江暮道:耀晴,那铭文--
若是查铭文就是查我,铭文是我,我就是铭文,推开压得他好重的江暮,耀晴不容反驳道:对我而言,信任你们,还不如信铭文。
江暮本来的意思是想请耀晴对铭文多加管教,瞧着恼火起来的耀晴,他自然不说了。事实上,江氏最先调查的就是耀晴身边的书童铭文了,在言家以书童身份的铭文在府衙的籍贯上是中人,铭文和耀晴有主仆之名却无主仆之实。铭文的母亲是当地一个员外郎的妾室,生了铭文就早亡了,那员外郎非常疼爱自幼丧母的铭文,可不过三五年,那盛年的员外郎居然也突然过世了,有刑克双亲之嫌的铭文当天就被正房少爷和主母赶出家门,族里的亲朋都怕沾上厄运,谁也不愿收留他,对前一天还是爹爹心头肉的铭文再无护佑,其中的悲凉孤寂让铭文至今都惧怕孤单了。正巧路过玩耍的耀晴瞧着蹲着城墙下饿得大哭的铭文,当两个粉嘟嘟的小肉球抱在一块儿坚决不撒手的时候,言家父兄们很无奈,收官宦人家的子弟为奴,这一旦查起来可是要惹官司的。最终,刑克双亲的幼儿被族人抛弃的这件丑事让当时的官家老爷仗义了一把,从中调停,铭文在言家为奴也就心照不宣了。自此后,铭文再也未提起城外咫尺的家,一向好撒娇的耀晴也不再赖着和爹爹哥哥们睡了。那以后,铭文就没和言家小六少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