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动了一下,显然并不是空的,里面的人似乎下达了什么命令,那管家模样的人听得频频点头。
忽然车帘动了一下,一只手自车内伸出,将一件东西交给了车外之人。
这边在场的人皆都向着那马车张望。封季忠更是眼睛连眨不眨一下,直至那管家模样的人过来跟他耳语几句,然后将车上传出的那个东西塞到他的手中。
封季忠拿过那东西,像是一把抓住了一个烫手的山芋,神色慌张地往袖中一塞,转身大声呵斥了手下众人,一窝蜂般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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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边看着,直到封季忠的人渐渐走远,那管家打扮的人这才走到近前,冲着我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足下是陶木然陶将军了?”
我点点头:“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说着抬眼撇了一下不远处的那辆青色马车。宁次城内,达官贵人府内的马车无一不是极尽豪华之至,倒是很少有这样朴素的,况且青色主凶,为不吉之兆,除却出殡的丧车,活人倒是极少坐这样的青色马车。单只眼前这个管家模样的人,便能几句话将封季忠驱走,那马车内的人,定是个极其重要的人物!
正想着,面前这人笑道:“在下一个下人,名讳不提也罢!倒是我家主人想要见陶将军一面!”说着伸手向后面马车一指,“陶将军请随我来!”
说着转身向着马车那边走去。我定定神,抬头看向那家马车,头上不禁一阵发麻,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那管家来到车边,小声对着里面说了些什么。但见车帘一挑,自内里伸出一只手来,冲着我这里招了招,仿佛是示意我进入马车。
我愣了愣,那只伸出的手,仿佛千年的枯树老枝,皮包骨,且苍白异常,无一点血色,让人一见之下不由心中一阵发毛。
那管家模样的人冲着我点点头:“陶将军,我家主人要您进车答话!”
我甩了甩头,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心中不禁七上八下,那马车正上方,赫然一朵斗大白花,分明是一辆地地道道的丧车!而如今这丧车之中竟然坐着一个活人!
咽了口唾沫,转头看看马车旁边那些随行之人,表情正常,到没有什么不自然之处。
那只手还在向着我摆动,不疾不徐。倒是旁边那管家递过来一个催促的眼神!
“陶将军放心,我家主人身份显赫,决不会在这里对你不利的!您自管进入!”
说着向着车内一指!我茫然地点点头,抬脚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车内没有掌灯,眼前一片漆黑,不过感觉着车内是异常宽敞的,我极力地将目光拢住,向着对面打量。
隐隐约约,对面坐着一个人,面貌看不清楚。不过身材却很是高大。
我张张嘴,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对面之人说道:“你便是陶木然?”
我一愣,对方的声音,极度沙哑,隐隐之间,带着几分颓败之气。自医道而论,这样的声音,足见中气已显油尽灯枯之态,显然是病入膏肓了!
定定神,我一边努力聚集目光看向对面之人,一边答道:“正是在下,不知先生您作何称呼?”
对面人顿了顿,口中发出两声干笑:“先不要问我,你先说说!南营那边一切可好?”
我皱皱眉:“先生问起南营做什么?”
脑中连转,忽然脑中闪了个亮儿,一个念头油然而生,眼睛盯向对面之人:“先生您……可是姓苏?”
对面一阵沉默,忽然又传来两声干笑:“果然不是庸才,也难怪建青他极力保举于你!老夫确实姓苏没有错!”
我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赶忙在车中冲着对面深施一礼:“苏侯的面前,陶木然冒犯了!”
难怪封季忠见到他们,那样嚣张的一个人,竟然如丧家犬般逃得如此之快,放眼整个宁次,除却那个气焰熏天的宁华夫人,怕也只有定州侯苏金有这样的威慑力了!
苏金笑了笑:“你哪里冒犯到我了?任谁会想到,堂堂一州的侯爵,大半夜会乘着一辆丧车,像个夜游鬼般地游荡?”
我顿了顿,轻声说道:“苏侯您这是……到哪里去?”
苏金说道:“我哪也不去,术士告诉我,如想续命,需乘坐丧车,于黑夜之中绕城而走,如此七七四十九天,可续三年寿命!”
我一愣,如此无稽之谈,这侯爷竟也信了?当真是有病乱投医!
苏金话锋一转,说道:“今儿个出来,竟是碰到了你!也算有缘!”说着他向前靠了靠,“建青他常提到你,说你陶木然秀外慧中,心思缜密!我这才将南营一万军士交给足下,你……好自为之!”
……又是好自为之。怎么现在宁次城这句话这么流行?
苏金又说道:“南营之中各宗事宜,如有危难着窄之处,自管对建青讲,他会帮你!”
心中不禁一阵紧张,封季礼说的对,苏家父子与宁华夫人罅隙已经极深,说不得将要有一番对决,目前他们正在努力培植自己的势力。而今这番话,怎么听怎么有拉拢之嫌。
想着,不由点点头:“苏侯信任,木然感激不尽!请您放心,如有用到末将之处,木然必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不管如何,如今这些场面话是必然要说的,依附上苏金,是插手宁次时局的重要一环,要救出云陵,这个后台必然要把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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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金似乎对我的回答很满意,干笑两声说道:“如此老夫便安心一些!”说着微沉吟一下,“刚才听下面人说,你在宁次遭人偷袭,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你知道那些人的身份吗?”
我想了想:“属下并没有什么仇人!刚才那些人行踪诡秘,道真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苏金沉吟半晌,说道:“总之你自己小心些,记住,凡事不可锋芒太露,否则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我知道他是有所指的,宁化夫人面前,他还不想暴露我这颗棋子。想着冲他点点头:“属下知道!”
车外忽然传来吵杂声,吉祥如意正在与那管家交涉。苏金说道:“看来你的人等急了,你去吧!有事建青他会与你联系!”
我点点头,转身挑开车帘跳了下去。挑开车帘的那一刻,我下意识回头向车内望了一眼,一种麻酥之感瞬间自脊髓传遍全身,险些自车上跌落下来。吉祥一把将我搀起,急忙问道:“将军,你没事吧!”
我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噤声,向着那个管家匆匆打了个招呼,然后头也不回地来到受伤的苏醒近前。
苏醒脸色苍白,意识已经模糊,我令吉祥如意将其抬上,马不停蹄回至南营。
待等到南营,匆匆唤来军医为苏醒治伤,镖上无毒,又做过简单的包扎,所以苏醒的伤势没有什么大碍。
不知觉已经忙至天亮,意识一直昏昏沉沉的,军医走过来:“将军,听说您自马上坠落,虽暂时无碍,但难保不会留下内伤,让属下为您把一把脉吧!”
我苦笑:“虽说医不自治,但我自己的身体,还是了解一些,没有什么大碍,有劳大夫费心了!你歇息去吧?”
军医退下,我颓然地倒在椅子上,将身体梭成一团,静静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事情。短短一天时间,事情似乎明朗了许多,又似乎复杂了更多,脑子仿佛要炸开一般,各宗离奇的事情一桩桩在脑中浮现,慢慢缠绕成麻,找不到一丝头绪!
苏菲自外面走了进来,皱眉说道:“怎么刚出去一天,便闹得人仰马翻的,封季礼为难你了?”
我看他一眼,惨笑道:“苏苏,过去的这一天,可是陶木然过的最丰富的一天呢!”
苏菲一笑:“我跟吉祥如意谈过,他们告诉我大概的经过……”
我问道:“你怎么看?”
苏菲摇头:“对我来说,整件事情不过了解一分,其它需要你的补充!”
我点点头:“哪里不清楚?”
苏菲面色一整:“第一,你与封若松进了内宅,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第二,袭击你的那些刺客,你认识的吧?他们是谁?第三,在那辆马车中,你又见到了谁?”
我盯向她:“句句问道关键之处!你的心思有时真的很缜密!”
苏菲头一歪:“有时?”
我笑了笑:“不要挑我的语病了!”说着起身望向窗外的朝阳,“回答你之前,可不可以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苏菲作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点头:“第一,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士,却长着一付痴肥的身材,这道罢了,他一直强调着自己命不过今年,而他的话,我应该相信几分?”
苏菲想了想:“身体变胖,可能是营养过剩,也可能是一种病!宿命之说我本来不信的,他说自己命不长久怕是某种心理暗示,带着怜悯之情听他说话,可信度要高些!不过自从来到这里,特别是见了你跟慕容左慈,有些事情科学很难解释,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世界观。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我笑道:“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到底哪个是给我的建议?”
苏菲说:“非自己亲身经历,我没有发言权!当时的情景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了不是吗?说你的下一个问题吧!”
我点头:“第二,一个死去多时的朋友重新站在你的面前,眼神混沌不堪,那他还是以前的那个人吗?”
苏菲笑道:“你要导演鬼片不成?不过僵尸这种东西,中外都有!我告诉你哦,西方传说中有种吸血鬼,被他咬中之人,便成了行尸走肉,神志丧失,却完全听命于咬他之人!”
我皱眉:“还有这种妖术邪法?那种鬼你亲眼见过?”
苏菲笑道:“都说是传说啦!至于这个时代有没有操纵僵尸的法术,你应该去问莫容左慈!说你的第三个问题!”
我深吸了一口气:“第三,如果一个人双眼暴突,瞳孔放大,唇色铁青,七孔尽渗出血迹……那么,他还有没有可能是个活人,与你交谈半晌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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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菲眨眨眼睛:“这个问题跟前面那个很像,看来你见到慕容左慈,真的应该好好跟他交流一下……他不是教过你那些个术法什么的?怪你当时不认真!”
我摆摆手:“宁次已经够乱,我不想分他的心,他现在最重要是找到冶帝!还是不要让这些事情牵绊他……”
苏菲摇摇头:“你认为慕容左慈会把你当成一个牵绊吗?”
我苦笑:“好了,暂时不要管哥他的事情了!问你的三个问题,你一个也回答不了!”
苏菲挑眉:“需要我回答吗?三个问题,你不是都有答案了吗?”
我凝眉莫名地看着她,苏菲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第一,看来你在统领府根封季礼有一番长谈!第二,袭击你的那群人中,有一个是你认为已死的朋友!第三,你在马车上遇见了一个怪人!这些事情很诡异,看来我们需要面对一个或者更多术法高深的敌人了!”
我叹口气,点点头:“你不用猜了,坐下,我告诉你!”
苏菲听我叙述的时候很安静,这和她平日的乖张有很大的不同,眼睛越来越亮,唇角一下一下抽动,表明是在很冷静地思考。
待到讲完整件事情,我长长吸了一口气:“那么现在……我该怎么做?”
苏菲皱眉想了想:“等!”
“等?”我挑挑眉,“我已经等到了云陵的下落,还需要等什么?”
苏菲道:“等宁次之变!”
说着她站起身:“否则你要做什么,领兵对抗红花厅?宁华夫人是那么好惹的吗?轻举妄动只能让你成为众矢之的!至于苗人那边,我派人查一查,既是有这么大的动作,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留下来!不过这件事不用放在心上,照形势看,那些苗人不属于任何一边,他们只想得到你手上的面具。这节外的一枝可暂时不理,静观其变就好!另外照封季礼所说,苏家父子跟宁华夫人的对决已成定局,我们大可以观其动静,于暗处给红花厅一个致命的打击,这样你的云陵救回的胜算才是最大的!”
我听得有些激动:“那照你想,我们应该等多久?”
“多久也要等!”苏菲冷然道,“我们的实力绝对不足以单独对抗红花厅!即使封季礼帮你,他隐忍了那么长时间,便是看出了这一点。而根据苏金的状况,现在最急的应该是他们!苏建青如今在宁次这样张扬,封季礼能看出来,难道宁华夫人是瞎子?他们的对决已经不远了!”
我说道:“苏家父子能对抗得了宁华夫人吗?”
苏菲冷笑道:“你现在还敢小窥苏建青?既然敢有如此大的动作,你认为他们的筹码就只有你陶木然?当初跟慕容左慈对决的郑希元不就是他网罗的高手之一?除此之外怕是更多的好手还没有出现呢!”
我皱眉:“初见之时,便觉得他不简单!后来相处之下,这种戒备却暗暗淡了。”
“一点一点磨平他人心中的防备,这难道不是一种很可怕的能力?”苏菲冷然道,“就连他在你身边安插眼线,你也全然不知!”
我的身子猛然一震:“你是说……苏醒?”
苏菲点头:“封季礼知道你背后有翔龙卫暗助,谁能保证苏建青就毫不知情?也许他知道的还更多些!当初风鸣令不就在你手上被他发现的?郑希元还曾与慕容左慈大打出手,虽然郑希元死了,但他的失踪怎会让苏建青不起疑?”
我听得一身冷汗:“你是说……苏建青自一开始便不信任我?”
苏菲摆摆手:“猜测而已,他将你荐为右督尉,我想是想让你跟你身后的力量与宁华夫人有个对决,他好从中渔利!”
说着苏菲长出了一口气:“宁次城每一个人都不是傻子!”她看我一眼,“你似乎后知后觉了一些!”
我呆愣半晌,看向苏菲:“苏菲,你从一开始便觉得苏建青可疑了对不对?那……为什么不早对我说?在……招兵之前?”
苏菲笑道:“你是怀疑我在挑唆?还是认为我有别的居心?”
脑中不禁浮现起苏醒的容貌,那样一个我曾认为单纯的孩子,竟也是别人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挫败地摇摇头:“照你说,整个宁次,我已经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
苏菲叹口气:“慕容左慈便是怕你像现在这样!才提醒我不到时机千万要三缄其口的!”
我猛然抬头:“你……你是说!哥他最开始便知道了苏建青的想法?”
苏菲点头:“这些都是他告诉给我的,安插翔龙卫的人进南营,不仅仅是对抗红花厅,还要防备苏建青!另外……他不告诉你,一来你对他欲言又止,隐瞒了什么。二来那时他觉得你看苏醒,已经超出了普通的主仆,想是……当成亲人了吧?”
说着,她轻轻拍上我的肩:“有句话,慕容左慈要我告诉你:……陶木然,宁次城不是普兰村,苏醒也不是你的……贵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