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果然应该好好查查你的来历。」雷森冷冷地说,他手上的藤蔓迅速向下伸长,缠上法瑞斯的手臂。
「抓紧了。」雷森说,他的声音仍然很冷淡,和以前没有任何两样。法瑞斯不解地看着他的眼晴,他双眼中的某种东西再次让他感到深处不可理解的悸动,然后雷森松开了手。
他松开了自己抓着藤蔓的手,向着裂缝之下,那血红色的怪物落了下去。
法瑞斯张大眼睛,他一点儿音节也没有发出来,他只是这么死死地盯着那个坠下去的人影,完全丧失语言功能。雷森的藤蔓缠着他的手,一圈又一圈,那么紧,所以他仍挂在那里,看着那一幕令他花了很长时间,都无法真正理解的情景。
上面似乎有人在说话,他抬起头,看到保罗。少年正探出半边的头看下面的情景——以他的非战斗性兼富家公子哥儿的体质也算难为他了——蜘蛛和植物停在他的脑袋上。「老天呀,他被吞了!?他是疯了吗,他怎么可能会干这种事——」他叫道。
法瑞斯低下头,雷森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以对这种植物的理解看来,他显然被这个超大号肉块给吸收了。
似乎因为得到了个意料之外的收获,法瑞斯感到脚下拉拽的力量减弱了,保罗朝他伸出一只手,「手给我。」他说。
法瑞斯抓住他的手,这次轻易就爬了上去。他看着仍紧缠着自己手腕的银色藤蔓,一时做不出反应。
他始终不喜欢银这种物质,它的质地太过纯净和冰冷,丝毫不懂得杂混和包容,让人既无法触碰,也不可能介入。如果用它来做武器,进行侵犯时,它给予的便是彻底的毁灭,连一丁点儿回旋的空间都不给你留。
可是现在,它那么死死缠着他的手臂,他却没办法动手把它扯掉。
保罗仍冒险看着下面那个突然安静下来的怪物,也是一副理解不能的模样。
「我从不觉得他是个会为别人做这种事的人。」他突然说。
法瑞斯死死盯着裂缝下红色的怪物,不说话。
保罗继续说道,「不是说他自私,而是他从小就自闭得很厉害,对他人的存在毫无概念,谁也不要指望能跟他熟起来。」他停了一下,「可见对外界存在理解不能也不一定是个缺点,毕竟他刚一理解,就自己跳到怪物嘴里去了。」
法瑞斯继续盯着下面的情况,一声不吭。
「你认为他还会再出来吗?」保罗问。
「这东西不动了。」法瑞斯说,没有回头。
「当然,它需要消化。」保罗说,「我相信这世上没有任何物种会觉得雷森帕斯好吃的。」
法瑞斯还跪在那里不动,两眼发直,好像灵魂都被那恶心的怪物勾去了一样。
「他会出来的,他是雷森呀。」他说,「或者我得下去看看……」
「你疯了?」保罗问,「这种情况有什么好不理解的,电视里经常放嘛,一个人为了救另一个人落入虎口,就这么难理解吗?虽然雷森这么做确实很奇怪,但人总是会和自己想得不一样。」他有点低落地说。
我得回魔界去把封印解开,然后把他从这怪物的身体里揪出来,法瑞斯不知所谓地想,既然他在几分钟前准备救我,那么我也得去救他,这是一个等价交换,就这么走掉似乎不太好,像丢弃了什么东西,你总得寻回才安心的。
怪物一动不动,花瓣们虽优雅地沉睡在地上,却毫无声息,有一种不祥的死寂。
「天哪,雷森竟然做出这种事。」植物幽幽地感叹,「我……我竟一直以为他是个暴君,杀人犯,刽子手,毫无感情的神经病,血迹斑斑的解剖刀,乌漆抹黑的古代煤块。」——它一口气说出一堆,看来积压在胸中很长时间了。
「我真不能原谅我曾这么想像和诅咒他,在他活着的时候。他怎么能用种方式,彻底断绝我道歉的机会……」它带着哭腔说,虽然念的同样是电视剧里的台词,但是却加入了大量真挚的感情。
「两、两位,别再哀悼了,我打赌雷森听你们说这些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的。」保罗结结巴巴地说,两眼发直地看着裂缝,「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我不能这么离开,这听上去不太对……你看到什么了?」法瑞斯问,另一个人紫色的眼睛再次穿透了物质和空间,看到某种更为深远和抽象的东西,以至于他自己也解释不出来。
他的嘴唇动了好一会儿,才冒出一句话,「种子发芽了……」
遗憾的是没有人听得懂他这句伟大的预言,几双眼眼睛——包括人类的、植物的、昆虫的——茫然地看着池,保罗同样茫然地回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种子发芽了,就在下面。」他说,指着裂缝下的怪物,它像片肥沃的土地——至少在有机物方面肯定很充足。「我只是打个比方,那种感觉很像种子在发芽,是一种匪夷所思的爆发……」他停下来,紫色的眼睛深深看到那表象的里面去。
然后他一把拽住法瑞斯,把他向后拉。后者仍在专注地看着平静下来的怪物,好像凭眼睛就能把雷森再看出来一样,被他拉了个措手不及,狼狈地坐到地上。
「快点走,法瑞斯!我感觉很不好,下面……下面有什么东西……」保罗大叫,抓得法瑞斯几乎有点疼,他很意外这个人这么在意自己的安全。
「我没法跟你解释清楚,这就像……核弹爆发,感谢现代科技,没错,就像核弹爆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吗!?」他叫道。
「我不会有事的,也许是雷森……」法瑞斯转头去看裂缝。
「你当然不会有事,可是我会有事!」保罗大叫,「你以为我为什么拽着你,如果你能保护丽迪娅和那只虫子的话,你肯定也能顺便保护我,所以你最好和我待在一起——」
「我说我怎么突然这么受驱魔人们的欢迎了呢。」法瑞斯嘀咕。但在这一刻,他也感觉到了,地底,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正要爆裂开来,像地底冲出的岩浆,带着自然之威般原始、纯净与不可一世的力道。
地面并没有颤抖,天空也依然晴朗,可是它确实来了。它充斥在空气中,每一个分子里,呼吸和每一次颤动,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
「天哪……」保罗张大眼睛,即使是他拥有那样一双紫色的眼睛,也很少看到这样的光景。它几乎像是一次幻视,因为那太过奇妙和不可思议,所有的东西,都在慢慢分解。
也许传说中世界毁灭就是这么个光景,那大片美丽的银色,开始以缓慢优雅的姿态砂化,银砂向空中升去,那光怪陆离的景象远远延伸开去,无边无际的银,不知一直到什么地方。整个空气中充满了倒流的银色的雨,伸出手,便能感触到那缓缓升起银砂柔和触感,抚过指尖。
银色的、倒流的瀑布越来越快,保罗惊呼一声,他的一只袖子也变成了银砂分解了,他死死拽着法瑞断,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这片死寂而神圣的分解中,只有法瑞斯不为所动,他像个再正常不过的年轻人一样,站在这里,头发是头发衣服是衣服,以至于都有些诡异了。
法瑞斯不期然地想到世界末日,可能是电影教育的结果,神圣系的力量就是这种东西,它和黑暗系属两个极端,但是同样如果死亡一般绝对,用得好了,两种力量同时能给人予末日到来的感觉。
上帝的末日,和撒旦的末日,也差不了多少。
他感觉着那铺天盖地的银色力量,「他失去控制了?」他问。
「我不知道!」保罗说,「不过说真的,如果说雷森这辈子最不能失去的是什么的话,那就是控制力了。」
不会吧,法瑞斯想,就他对雷森短短几天的印象来说——虽然短短几天,但也够强烈了,雷森帕斯家的继承人就是这么个强烈而不可忽视的物质——这完全是个自以为是被过度纵容的小孩子形象。不是说他不节制,是让他总像是在发疯。
前方倒流的银色雨倒流特别浓密,法瑞斯愣了一下,快步跑过去——后面还拉着一串儿的请求庇护者——裂缝的下面,那红色的怪物正慢慢被分解,它本来沭目贪婪的肉体已经变成了纯银,数以亿计的银末正缓缓上升,弄成了壮观的瀑布,也不知道都升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法瑞斯确定这东西已经是个死物。
他正准备跳下去看看,保罗一把拽住他的后襟,「你要干嘛?」
「我得下去看看,雷森不知道怎么样了,人类不可能运用这样的力量——」
「你下去是找死!」保罗叫道。
「我不会死的……」
「我会死的!」
法瑞斯看了他几秒,另一个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不是你们的保姆!」法瑞靳说,对于留在这里保护别人的工作相当不满。
「你不是保姆难道还是战士吗?」保罗不屑地说,好像法瑞斯的不满很无稽,「你和雷森搭档,难道不就是约定他负责打斗,你负责后勤吗?」
「当然没有!」法瑞斯大吼出来,虽然在雷森面前他绝对没有胆子这么吼,但在保罗面前,他还是觉得受到了奇耻大辱——在这个人面前比较方便于回忆以前的辉煌,比如他从小到现在,名声从来都是「魔界最强大的战士」、「血脉的吞噬者」、「看到他走过来就要躲到城市的另外一边去」的状态,不曾有过别人去拼命,自己躲在后头给植物和昆虫当保姆的耻辱境地!?
当然,鉴于保罗还欠他很多钱,法瑞斯也不能冲他大喊大叫,他一边想把自己的衣服抽回来,一边好言相劝,「你是人类,而且也是属于驱魔族序列的,神圣系力量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神圣系力量通杀起来,和黑暗魔法一样!都是不把命当命的!」保罗大叫道,一指面前的景象,「空间都被腐蚀了!」
法瑞斯低下头,他的脚下,那本来看不清摸不着的『空间』,像被无数只毫无修养的毛虫咬过,东缺一块西掉一块,参差不齐地在脚边躺着,像一个阴着脸准备大发脾气的妇人,下一秒就要崩塌不干。
「你还是觉得它不会腐蚀我吗?」保罗凉凉地说,声音里却有一丝颤抖,「太好了,我比空间还坚固,还耐用,还虚无飘渺——」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雷森帕斯家的怪物』呀!」
「那是什么意思?」
「只是小时候的绰号,我哥给他起的,小孩子们喜欢超那种听起来很酷的外号,但他一向英明神武,这外号也一方面说明了雷森的本质。」保罗说,「他说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人类,虽然外观没什么问题——」
法瑞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预感还不到一秒,所以他根本无法反应过来,下面本该已死亡的银色怪物突然裂开了一条缝,像是一只恶魔撕破了蛋壳冲出来一样,一个血红变形虫一样的东西从银色的蛋壳里忽地冲过来,向他而来——看来虽然情况危急,却仍未忘记这个魔族的美味。
它乍看上去像只血红的螳螂,前面长着两个比它自己还大的镰刀,当然法瑞斯也没有力量看清这株久远的植物长得是副什么德性,因为它朝他猛冲过来,野生肉食者想要攻击的时候,速度总是快得出奇。
然后他看到了雷森,最初时他并没有意识到是他,甚至在看到那人熟悉的背影后,他也花了好几杪钟才意识到这是雷森。
雷森很厉害,雷森救过他好几次,但雷森不该是那个被攻击时挡在他面前的人。并且为此受伤。
最先的一瞬间,他嗅到一股血腥味,那里面蕴含的力量让他的每个细胞都像活物一样抽动了一下。接着,他才意识到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雷森一手抓住了那怪物血红色的大镰刀,他的右手,牢牢抓住那红得沭目的东西。可是怪物的另一只脚,狠狠砍进了他的肩内。
不知道能切割开空间的力量有多强,但至少它能切开雷森的身体。那个人只是个人类,虽然看上去不像,但他从来拥有人类的大部分特质,他要吃饭,要睡觉,要找房子住,而且他还会受伤,和自己不一样。
法瑞斯下意识伸手去扶雷森,他模糊地意识到那个人的身体紧紧绷着,显然被砍伤肩膀还是很疼的,但更多地,他感觉到鲜血迅速漫过自己的手指,只是一只手被浸在温热的触感中,他却像用血水泡了个澡,每个细胞部沉浸在强烈的颤动中。
「雷森……」他无意识地叫出这个名字,然后神志回到了他的身体——他的灵魂经常变成身体的奴隶,他习惯了这些,学会和它们共存。
他的话像砸到了墙上,没惊起什么反应,一切都静止了下来,无论是这满天满地的银白,还是那面目狰狞的怪物。直到雷森放开手,那怪物狼狈地落在地上,跌得粉碎,里面是剔透冰冷的银色物质。
法瑞斯紧紧抓着雷森,温暖的红色液体从他身体理漫出来,让他习惯冰冷的手很不舒服,他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但是浑身都因为这温度悸动着。
直到雷森粗暴地一把推开他。
这不是「被搭档关怀所以很不好意思』的粗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周围的一切感到愤怒和仇恨的粗暴。他一把把法瑞斯推开,好像那个人弄脏了他的衣服,法瑞斯狼狈地打了个趔趄,才勉强站住,把后面准备说些赞赏话的保罗咽了回去。
现在雷森的脸色,谁都知道不要惹他比较好。
怪物已经死去,可是这会儿的气氛一点也不轻松。把一片森林变成死亡之国的男人正站在那里,阴着脸看着一切。
虽气氛沉睡,战斗确实已经结束了。一片混乱的战场被自然界吞噬,开始迅速恢复秩序,法瑞斯看到银粒不停上升的神圣、以及末日景象消失了,谢天谢地,那些银停止下来,慢慢变得剔透和虚弱,他知道它们正在回到雷森的体内。
他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场面,这种回归没有任何章法和规律,它们仿佛本身就是雷森的一部分,当然它们消失了,就是回去了,没有任何法术里约定俗成的道路,像植物接受阳光,是大自然规律的一部分。
对面两条巨大的裂缝——它们已经大到能让太古植物形成大反击的通道了——此时也在慢慢恢复,神圣系力量虽然在某些时候能被使用得像黑暗系力量一样糟糕,可他们还是有些本质区别的,比如神圣系是维持秩序的,而黑暗系是专门破坏那些规矩的。
但无论是什么,到了极致,都显现出同一种风景来。
法瑞斯张大眼睛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从不知道法术这东西有更深层次的道理,那是专业研究者的责任,他张大眼睛是因为他正看到神圣系修复的力量,而且这实在是非富有意思。
裂缝像伤口一样越来越浅,它在各个空间游移着——可能是通过吸取其他位面的力量,进行伤痕修复——像海里透明的鱼,没人能看见它,他却能通过它看到各位面诸多的东西。
他看到高楼大厦,也看到山谷深处,他甚至看到一些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在画魔法阵,而他从来没见过穿这种衣服的人类,那些裂缝像一条船,带着他们往返于这神奇的宇宙之间,并且越来越小。
在一瞬间,他看到一间华丽的大厅,一个金发男子正面对着这个方向,和一个男人说着什么,他露出微笑,那微笑让他看上去像个男孩子一样。
这微笑和保罗,有着某种相似的地方。
「哥?」保罗说,张大眼睛看着这场面,灵魂都被攫去了。
「你哥不是死了吗?」法瑞斯说。
「是的,也许这东西穿过了时间……」保罗喃喃地说,突然快步向裂缝跑去。
「空间裂缝不能穿越时间,时间逆转属于禁咒,你知道的吧,喂——」法瑞斯叫道,这才意识到这个少年虽然知道这些,可是那现在一点也进不了他的脑子,就算进去了,他也准备义无反顾地冲向那诡异的另一头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