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止想,至于如何逼供,如何拷问,如何毁尸灭迹,这些事就不必一一汇报了,上司关心的是你办事的结果,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据这个伙计交代,江家总号设在京城,在各州府均有分号,只是不知详情……丹青是江家收养的孤儿,原来的名字仿佛叫做朱成碧。还有……”
“等等。”承安打断他,“你说他原来的名字叫做什么?”
“朱成碧。”
朱成碧。
看朱成碧。
曾几何时,看朱成碧。
…………
承安用尽浑身力量压下翻滚的心潮,缓慢又缓慢的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二位辛苦了。接下来……府里事务将日益繁忙,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权且放下,日后再说。”
挥挥手,人都打发走了,叫住照影:“上回……‘华宝斋’送来的那方青玉印章……拿来我看看……”
把小小一方玉石握在手中,承安淡淡道:“我想点事情。不用跟着。”一个人低头慢慢走。
丹砂填色,青玉为质,一树碧桃,灼灼其华。
——是为丹青必逃。
这样明白的暗示,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赵承安啊赵承安,枉你自诩聪明,平生几时这样狼狈过?
原来,我还尚未入戏,你已开始设局。
原来,我这里费尽心机,你不过见招拆招。
走到“藏珠小筑”,玉兰树枝叶横斜。上得楼来,烛冷香残,帘幕蒙尘。承安在暖阁里坐下,自丹青出现以来,点点滴滴丝丝缕缕,往心头重重缠绕。
那些凄迷的眼神,那些滚烫的泪水,那些灿烂的微笑,那些诱人的呻吟……何曾有一丝一毫矫饰做作?
狠啊。他居然把自己整个抛洒出去,以肉身为饵,以灵魂为引,至真至纯,任情任性,把对方带得身心失守。
——不,只怕在他心里,我还不值得他如此。他为的,不过是一幅画。
竟是天上仙人下凡历劫来了。
怪只怪,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动了色念欲念,还动了心。
相遇争如不遇,有情却是无情。
好。
你飘然而去,云外仙山逍遥自在。
独留我身陷泥淖红尘不得超生。
很好。
第43章
蓝府上下都是工作狂人。整个正月,蓝隐和蓝白竟然只歇了两天,带着几个晚辈和弟子把琼崖公主墓中出土的八幅古字画全部修复一新。
功成之日,八幅字画逐一悬挂在墙上,供众人欣赏。这些字画本已价值连城,经过清洗修补裱装之后,不但光彩重现人间,而且寿命也可延长不少。更重要的是,这是临仿业两大家族首度合作的成果,影响深远,意义非凡。
幅面上的破损之处,皆由丹青和舒至纯全色接笔。一个补画,一个补字,笔意相连,神形兼备,接合处毫无痕迹,仿若原作复生,看得蓝家众人连连赞叹。按照他们以往的做法,古字画破损若在边缘,则裁剪;若在中间,则挖补;若破损过多,则拼接,总难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岂能这般起死回生?
丹青夹在众人当中,完全没留意大家投在自己身上的钦佩眼神,反而深深震惊于眼前的拯救结果,震惊于这一个多月来目睹的拯救古字画的艰辛过程。“画赖装池以传”,古人之言诚不谬也。让原件恢复旧貌,妙手回春,同样风流再造,泽被无穷。
人世间的事情,还真是有意思呢……
自己之前做的,要把新的变旧;现在做的,却是把旧的翻新。
新旧更替。
画在手中翻转。
时光在指间流动。
往事在历史中吞吐。
人在命运里沉浮。
——不如拿起笔,尽情挥洒,无怨无悔。
看着书法上补的字迹,想:“师兄功夫真是越来越好,可惜就此收手不干了。东家居然也肯答应他,这不亏大发了么?——不对,师兄若做了高官,东家的生意定能蒸蒸日上,原来又是放长线,钓大鱼……”
正月里京城来信,舒至纯高中第一榜第七名,和状元榜眼探花名列同一张金箔纸上,荣耀非凡。虽然已经托人告假,但三月初一之前必须去吏部报到。所以蓝家的活一干完,他就走了。
临行前,舒至纯拉着丹青叮咛又叮咛。丹青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冰山一样的师兄,只有对着自己才会变成这副婆婆妈妈的样子。他当然明白师兄为什么在艺成之时,把人生改弦易辙,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然而此时却没有机会也没有立场说什么了。况且,在这个危机隐伏的时刻,能彻底脱离这一切,进入另一个领域,也许不是什么坏事。
学书法的师兄,原来是个科举应试的天才。也没准,会是个做官的天才呢?丹青一边想一边笑,深觉世事充满玄机。
“你脱籍做官,以后就不能叫师兄了啊。”
“不如,叫一声哥吧。”
“好。哥……官场险恶,多保重。”
“纵然险恶,自有生机。我要求不高。”——这样通透自信,没什么可担心的。
倒是向蓝隐辞行的时候,老头子吃惊之余,十分依依不舍。听得他这次帮忙竟是收山之作,江自修居然肯随便放走多年心血栽培的出色弟子,对自家女婿又是嫉妒又是佩服——当世人杰啊。
隆庆十四年四月,皇帝陛下昏厥了两次。太医院诊断,乃是多年宵衣旰食,操心国事,劳累过度所致。一面食疗药补,精心调养,一面恭请陛下多加休息,保重龙体。
偏偏不顺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直把赵炜气得肝疼。
首先是大女儿吉祥公主赵漪的终身大事。赵漪已经满了十九岁,三个妹妹都已为人妇,她再不出嫁,就成了皇家的笑话。谁知自幼温驯懂礼的大女儿在这个问题上固执到冥顽不灵的地步。虽然赵炜早知道她喜欢卢子晗,但是总想着,年轻女孩子么,爱的还不是那一股子风流俊俏的劲儿?人不在跟前,又多接触些出色的青年男子,一颗心自然转到别处。
没成想一拖三年,涓涓细水,一日爆发,竟成了汹涌洪流。
当初看中美丽温柔长公主,想做驸马的世家子弟,青年才俊,纷纷捡了别枝。日前威武将军杜越替自己的长子再次向皇帝求亲,赵炜当场就答应了。原先杜越也提过这事,君臣情谊虽好,赵炜却有点看不上杜家孩子没文采,觉得委屈了自家的金枝玉叶,如今也顾不得了。
哪知赵漪对父亲的决定反应异常激烈,以死相逼,把赵炜弄得失信于臣子,灰头土脸,极为被动。他哪里知道,自有热心人帮着赵漪暗通款曲,卢赵二人,一个在京城,一个在西凉,三年来可没断了联系。
家事烦人,国事更烦人。
兖州三个县令,两个太守联名密奏,弹劾刺史姚诵在东海私设盐场,和当地盐商勾结,操纵市价,盘剥盐工,哄骗朝廷,从中牟取巨利。又窃采贡珠,偷卖给海外行商,中饱私囊。在此过程中,不免草菅人命,常常逼得采珠工家破人亡。
三年前的东南清洗,曾经让官场风气为之一变,赵炜心中颇为自得。兖、青、越三州的最高行政长官刺史人选,更是经过多方探察筛选,在心里反复斟酌思考,派的都是最信任的人,既忠心又能干,精英里的精英,栋梁中的栋梁。
没想到啊,不过三年时间,堕落成这样!密奏言辞恳切,叙事翔实,直把皇帝看得肺都要气炸。亲手提拔的人才,深受皇恩,这样不成器,背弃我的信任,糟践我的国家,戕害我的子民……赵炜仰天吐出一口血,直接倒在龙案上。
这番折腾下来,急症变成缓症,最后竟至缠绵病榻,无法起身。
承安放下笔,把奏折从头到尾再看一遍,待墨迹干透,细细叠好,装在匣子里。自从皇帝染病的消息传来,每天不论多忙,他都要抽出时间亲笔写了慰问请安的折子,交给驿站由专人送到京里去。
从京城回来之后,逸王府上下全部忙得连轴转。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万千头绪,都到了起绳收网的时刻。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如何了结眼前形势已不重要,筹备应对将来的全新局面才是关键。诸人各居其位,各尽其职,俨然是个小小朝廷。
承安居中运筹决断,果敢敏锐,细密周到,下属们一边紧张忙碌一边觉得痛快。特别是贺焱李旭冯止这帮谋士,深觉自己等人风云际会,赶上了锦夏中兴明主,此生幸何如之?干得倍加卖力。
只是,再忙,也有空闲下来的时候。
比如现在。承安叫人送走了奏折,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不由自主的就想抓点什么放在手里摩挲,才想起那方青玉印石让照影拿去找“华宝斋”老板辨认去了。
细想起来,除了这方印章,他什么也没有留下。当日他一句话,差点连这方印石也还了回去,若不是自己一时兴起……承安陡然坐直身子,冲着外头喊:“照影!”
“殿下。”
“‘华宝斋’那里不用去了,把印章还拿回来吧。”
“回禀殿下,小葛已经去过又回来了。”
“这样啊……他们怎么说?”
“夏老板说,当时给咱们王府送的货里就是一方普通青玉,从来没有这样的印石。而且,当天来送货的伙计,早就辞工走人了——我看,要么,是夏老板说了假话。要么,是他们用了偷梁换柱之计。殿下,这事——”
承安把照影递过来的印章握在手里,用掌心轻轻感受细腻平滑的玉质,感受那一点微沁人心的凉意。
“不必再查了。到此为止吧。”
照影略微踌躇:“万一……”
承安把印石翻过来看,仿佛心不在焉:“听说……他们那一行,规矩极严。已经出手的作品,绝不能对外人提起。再说……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照影明白了。那样的人,哪里会把贡品不贡品放在心上。他才不在乎。
“丹青哥哥,你喝点水好不好?”
“丹青哥哥,我给你削个梨?”
丹青趴在床上,头昏脑胀,眼花耳鸣。阿眉阿睫两姐妹,名为探病,实为骚扰。有如两只片刻不停的小鸭子,嘎嘎叫唤。为免更多啰嗦,只得一概点头:“好……好……多谢了……”
自从上次那批古字画修补完工,蓝隐态度大变,简直恨不得立时把两个小伙子变成孙女婿。舒至纯一走,就剩下丹青一个人大受荼毒,苦不堪言。这两天不知何故,总是昏昏沉沉,奄奄思睡,两个丫头一日三省,丹青哀叹:“没病也得折腾出病来啊。”
关于身体,丹青自己认为是前些日子被那些古墓里扒出来带着腐尸味道的字画熏坏了。蓝隐则认为是江自修调教弟子的方式太温柔,太娇气。你看蓝氏子弟,上山下河,挖坑钻洞,摸爬滚打,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哪里这样娇贵?当然了,至于女孩子们就喜欢这样娇贵的公子哥儿,另当别论。
正在水深火热之际,救星进来了,原来是蓝玄。
“丹青,有位从京里来的公子,拿着至纯的信,看你来了。”
等到把人请进来,居然是海西棠。
西棠看丹青躺在床上,先不说别的,直接过来把脉。
“至纯不是说你已经好了么?怎么反而郁积起来?”海西棠问了问状况,又要来之前大夫开的方子,怒道:“哪里来的庸医,这般补法,只求当时见效,完全不顾后果。亏得你底子不错,否则早被补得五脏俱焚,七窍流血了。”
蓝玄灰溜溜的道:“当时情况,凶险得很。那大夫说没有别的办法……眼看着好了,我们也就信了他……”
丹青过意不去,给蓝玄介绍:“二爷,这位西棠大哥,是西北神医海怀山先生的高足。”
“原来如此,失敬失敬。”
海西棠执意要把丹青带走,虽然蓝家上下都舍不得,却被神医高足唬住了,也不敢再留。丹青想想,觉得换个地方也好,于是同意了。临走时拉着蓝爷爷甜言蜜语了半天,最后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说一定叫东家和师傅多派些德才兼备的英俊师兄弟到蓝家交流访问,才算脱身。
第44章
丹青跟着海西棠,一路缓缓而行。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极品,两个伶俐的童子随在身边伺候,衣来伸手,药来张口,平生没有这么腐败过。就是在逸王府里,有人温柔体贴,也得劳心劳力不是?心中一痛,转开念头想别的。
“西棠大哥,你怎么来了?”
“我陪师傅回乡扫墓。顺路经过,就替无痕来看看你。还好来得及时,否则你这小身板恐怕交代在这儿了。”
“嘻嘻,我吉人自有天相。”
“天相是吧?把我辛辛苦苦熬的药吐出来,等老天爷救你。”
“大哥,我错了——对了,你和怀山先生在宫里的差事怎么办?”
“已经辞了。”
“啊?那你不回京城了?”丹青惊问,心里想着,水墨师兄怎么办呢?
海西棠故意做出一副惆怅的样子:“师傅的意思,大概是不回去了。”看见丹青一脸忧虑担心,不忍再逗他,笑着揉揉他脑袋:“傻小子。我师傅已经见过无痕,很喜欢他。”
丹青吁出一口气。还好还好。
“我先陪陪师傅,过些日子,还是要回京的。你师兄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不声不响,比驴子还倔,只好我迁就他,他在哪,我就上哪啰。”
“哈哈——咳!咳!”丹青大笑,却震得胸口直痛,一边喘气一边揉,整张脸皱做一团,还不忘揶揄海西棠,“你等着……等我告……告诉师兄,你说他……驴子……”一句话说完,眼前金星乱冒,冷汗都下来了。
海西棠握住他的手,默运内息,替他疏导气血脉络。
“丹青,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医者医心,海西棠一搭脉,就察觉丹青气血虚损,郁结于内。虽然强作开怀,却始终难解心事。
之前对着舒至纯,丹青有很多话都无法说出口。他不忍说,他怎能向深爱自己的师兄诉说和另外一个人的纠缠?他不敢说,逃亡路上生死悬于一线,他怕他关心则乱。最要命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为什么看在眼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落到心上却兜兜转转绊绊牵牵……
此刻对着海西棠,忽然就有了诉说的欲望。也许因为更年长些,也许因为关系恰到好处,避开那些师门禁忌,略去技术方面的细节,只把那缘分的起落娓娓道来……
“……总的来说,事情就是这样:他要杀我,我勾引了他。他上了钩,还是要杀我。我趁他意乱情迷之际伪造了手谕和腰牌,然后逃了。”
一番话听得海西棠心惊肉跳,双方都是好胆色,好手段,只是……如何收场?
“你觉得……他会放过你么?”
“听蓝爷爷说,先前似乎还有些动静,这两个月却销声匿迹了。”丹青靠在车壁上,面上看不出悲喜,“不放过,又能怎样?他是高高在上身份贵重的王爷,我不过是个江湖艺人,哪里谈得上放过不放过?谁耐烦泄漏他那点破秘密啊?他不肯放过,是自寻烦恼。既然没有追兵,那就应当想开了。”
“你……恨他么?”
丹青笑了:“说起来,他地位比我高,长得比我帅,有才兼有貌,多情又多金,我实在不吃亏。他虽然想杀我却也没杀成,算是扯平了,没什么可恨的。”
“那么……丹青,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难过?”
“我哪有……”泪水却毫无征兆的夺眶而出,“我只是觉得……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海西棠一时无措,不知如何安慰面前这为情所伤的孩子。
赵炜靠在床头,望着书案上厚厚一叠奏折出神。
原本龙床前帘幕重重,另有一架紫檀镶金八扇大屏风隔开前面的书案座椅。平素批阅奏折,和亲近臣子商议朝政,都在正殿或者上书房里。至于寝宫里的书案,赵炜喜欢在这里写写字,画几笔画,把玩几件精巧的文房珍品,看几页怡情养性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