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不胜防啊。防了他一十七年。没有钱,没有权,没有军队,没有领地。蜀州地界,全是自己的亲信,看得严严实实。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赵炜苦笑。千算万算没算到,围困逸王的这个局,执棋的自己竟成了最薄弱最没有防备的环节。他用润物细无声的手段,如溃堤蚁穴般侵蚀了自己的心,使得针对他的最后决断一拖再拖,终于成就了今日的雷霆一击。砥柱将倾,其余不过是摧枯拉朽,于他何足道哉。
不是没想过孤注一掷,奋起还击。然而……
赵炜看着面前两个儿子。八岁的承煦稚气未脱,看见奄奄一息的父皇,哭得泪水鼻涕糊了一脸,问到学业,抽抽噎噎的告状太傅好凶。十一岁的承烈虽然聪明,却倔强单纯,体弱多病。这些年父子冷战,在教养他如何安邦治国方面几乎空白。
不是不可以……把几个将军调回来护卫皇城,让内廷侍卫和禁卫军立刻查抄逸王府。可是……那之后呢?没有自己的朝廷,多少人会忠心耿耿辅佐幼主?没有一个强大君主的锦夏,多少人肯老老实实安守本分?眼前骨肉,要如何保全?赵氏江山,难道真要断送在自己手里?
赵炜一生中,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理解他的兄长,佩服他的兄长。那个在他看来孱弱不堪一击的大哥,那个似乎被他逼到绝境的大哥,原来如此大智大勇,有着远超常人的胸襟魄力。当日总以为,自己能比他做得更好。这十七年皇帝当下来,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放不下的……是这两个孩子,若有当年承安十分之一的本事,我也瞑目了……
思前想后,今日竟是个死局。他这样不动声色拨茧抽丝,细细密密层层叠叠,织就了缚龙索。他这样瞒天过海点火起炉,反复锤炼精心打造,铸就了屠龙刀。更妙的是,这索这刀,只有自己看得见,须面带微笑引颈消受。
不得不佩服啊。
从益郡到京城,走官道快马加鞭,不过十天。
六月十六,逸王入京。
承安站在寝宫外头等候召见。皇帝不久前刚陷入新一轮昏迷,寝宫里一片鸡飞狗跳。不一会儿,五位公主先走了出来。看见承安,长公主赵漪领着妹妹们敛衽为礼。承安忙肃然回礼,温言安慰。
“大哥,”赵漪红着眼睛道,“我们身为女子,无能为力。小烈和小煦尚幼,如今……家里只能靠你了……”
“妹妹放心。叔叔宿福深厚,定能转危为安。”
望着赵漪远去的身影,承安心道:“真是聪明的女子,只提骨肉之情,不论其他。你若身为男儿,我只怕没有这么大的机会呢。”
好几个嫔妃在宫娥们的搀扶下抹着眼泪出来了。对于宫里的女人来说,这样的时刻,最叫她们惶恐。
潘公公出来小声对承安道:“殿下再等等。皇上还没醒,太医正在急救……”顿一顿,又补一句,“大皇子在里头伺候着呢。”这长居宫廷的老太监,对于皇家风云变幻自有他的敏锐。皇上这个时候把逸王召来,实在耐人寻味。先探探口风再说。
承安皱眉道:“听说小烈已经不眠不休伺候了好些天,可有此事?”
“大皇子至诚纯孝,神鬼动容,可达天听。”
“真是……唉!”承安一跺脚,“小烈身体本来就不好,这种时候,他是万金之躯,怎么由着性子来……底下人也不知道劝劝。若他也病倒了,如何是好?等皇叔醒了,我替他伺候着,叫他好歹休息一阵子。”
“殿下孝悌仁德,可感天地。”老太监一脸感动,进去了。
这一等直等到红日西斜。
承安望着金碧辉煌宫墙上一缕夕阳,心中殊无半点胜利将近的喜悦。这么多年假戏真做,已成习惯。该说什么话,该拿什么姿态,几乎不用动脑费心,即兴上场,立刻演得情真意切,恰到好处。这种惯性早已深入骨髓,待人处事,决断谋划之际,心自然顺着它的方向前进,在自己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滴水不漏的完成了任务。
在这种惯性的驱使下,几乎都已经忘了真实的喜怒哀乐是什么滋味,也无暇去分辨被它碾过去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在丹青打破这个惯性之前,自己只知道得意于它的无往不利;而在他打破这个惯性之后,才知道被它控制是如此悲哀。
更悲哀的是,当他转身离去,这强大的惯性迅速与自己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因为,在没有他的世界里,这惯性,乃是披荆斩棘的利刃,是滚滚红尘的生存法则。
寝宫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太监尖利沙哑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惊起几只鸟雀。
“——宣逸王赵承安觐见——”
其他人都退出去了,只有承烈默默站在床前不肯走。
“烈儿,去吧……父皇和你王兄……有正事要说。”赵炜一边喘气一边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儿子——孩子,只有你什么都不知道,才能求得一线生机啊。
承烈不明白父亲和承安哥哥说话,为什么一定要赶走自己,不过还是乖乖的下去了。
叔侄二人静静对望半晌,没有做声。赵炜脸色灰白,容颜枯槁。在等待承安进京的这些天里,前尘往事,缭绕心头,身体状况如江河直下,一日不如一日。死亡的阴影越来越清晰,心中所有不甘怨恨迅速消磨,江山朝政置诸脑后,末了,只剩下一个执念:让孩子们活下来。
“承安……这些年,皇叔……待你如何?”
“慈爱关怀,视若己出。”
赵炜直直的看进承安眼睛里:“皇叔身后,你可否善待你的弟弟妹妹?至少——像我待你这般……”
承安举起右手起誓:“小烈小煦是我同胞骨肉,五位公主是我嫡亲姊妹。赵承安在此向赵氏列祖列宗起誓,终我一生,尽我所能,保证他们平顺安康。若有违此言……”看一眼赵炜,后者正目光深沉的瞧着自己。一咬牙,道:“若有违此言……叫赵氏江山葬于我手,赵承安为千古罪人!”
赵炜一口气泄下,软软的躺在床上。好,他肯以江山兴亡起誓,无论如何,暂时不会动手的了。
歇了一会儿,半闭着眼睛慢慢道:“承安……我这就立遗诏……把皇位传给你……盼你珍之重之——我赵氏江山,来之不易……当初天下割据动荡,惨遭蹂躏数百年……太祖虽说承天运而起,也是半生浴血,屡经生死,才打下这一片太平……你父亲和我……自然不及太祖天资纵横,却也无日不是……殚精竭虑,方有今日局面……你……智慧手段……皆在我之上……当能成就千秋功业……”
说到这里,赵炜示意承安把自己扶起来,从枕下掏出一封黄绫,打开来,竟是已经写好的遗诏,只是没有最后完成,缺了即位者的名字,未曾加盖玉玺。
承安替赵炜磨墨,看着皇叔强支病体,以“逸王赵承安”起头,提笔续写。
事情到这一步,承安心中一片肃穆。叔侄间多少年来的心机阴谋,在一个共同的大前提下,变得无关紧要。他甚至不想再追问当年父亲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忽听赵炜叹口气道:“如此,你我都放心了。承安,皇叔实在是佩服你……和你父亲一样,喜欢用釜底抽薪的办法……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承安拿起案上的“祥龙木”笔筒:“皇叔,这东西一会儿我带出去烧了吧。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有时候,养生的神物,也会变成致命的毒药。我不过凑巧知道了而已。”
“原来如此……人心不足啊……当年……你父亲生病的时候,如果不是我贪心不足……咳,如今这些话也不必说了……你去把那边书格上錾金箱子里的……玉玺……拿过来吧。”
忽然,赵炜露出一个震惊而又哀痛的表情。承安回头一看,竟然是承烈。
“你们……你们……”承烈双手抱着玉玺,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浑身抖个不停。
父皇一定要单独和承安哥哥说话,承烈心里有一点难受。看着父皇那副样子,总觉得放心不下。走到外间,终于忍不住悄悄折了回来,躲在帘子后头听他们到底说什么。
好多话,听得似懂非懂。父皇要把皇位传给承安哥哥——那很好,反正自己也不知道皇帝该怎么当。可是,难道父亲要死了吗?承烈的心揪起来……为什么父皇要承安哥哥立那样的誓言,他对我那么好……
承烈虽然单纯,终究不是愚笨的孩子。听到后来,身体仿佛要炸裂了一般:“不——,不——”
“烈儿,乖,帮父皇把玉玺拿过来……”看到承烈,赵炜几乎绝望。傻孩子,这个傻孩子……
承烈举起玉玺,狠狠往地上砸去。
火星四溅,玉屑横飞……
第47章
“师兄。”丹青觑一眼水墨的脸色,怯怯的唤道。
三天前,水墨光临试笔山。如今留白罗纹都可担当大任,水墨趁机告假出游。至于是打着探望师弟的幌子来看情人呢,还是打着探望情人的幌子来看师弟,不必细究。
甫至就被丹青吓得魂飞魄散:一张脸白得像他画画用的雪纺缣,右手食指绑着固定指节的玉板,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还有未曾洗尽的血迹。再听西棠讲了前因后果,整整三天,一句话也没和丹青说。
“师兄……”
水墨无声的飘进来,又飘出去。不一会儿,端着点心水果,冷冷的放到丹青面前。丹青低头一看,为了方便自己吃,都切成一小块一小块,整整齐齐。
陪个笑脸,盘坐在椅子里,用左手把碟子拿过来搁腿上,捏住一块点心道:“不用这么麻烦的……你知道,我左手一样好使……”
“啪!”水墨手里的书猛地拍在桌子上:“你怎么不把左手也剁下来?嗯?!”
“师兄……”看着水墨冷厉的神色,丹青忽然觉得无限委屈。索性拿出小时候撒娇耍泼的本事,一边哭一边嚷:“我死里逃生……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见到你……你都不肯安慰我……”
哭着哭着,浑然忘了博取师兄同情的初衷,渐渐把这么长时间以来人前人后掩藏心底的情绪全哭了出来。
“呜呜呜……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那样待我……他怎么能……一边那么好……一边那么残忍……我拼了命画的画……是给人看的……他拿去杀人……杀他的亲叔叔……呜呜……我就是……一口气咽不下去……”丹青捂住胸口,“那时候,这里一下子憋得受不了……如果不找个地方发泄……我觉得自己就要气死了……咳……咳……”丹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面泪水纵横。
“丹青,别哭了……别哭了……”水墨轻轻抱起他放到床上,一下一下抚平他的胸口。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多年前挨了师傅的打,举着两只粽子似的手,趴在自己肩头嚎啕大哭的孩子。
——这样灵气逼人的丹青,纯粹透明的丹青,坚持怀抱赤子之心面对命运的丹青,在艺术之路上所向披靡,在人生道路上劫难重重。
门开了,海西棠端着药碗进屋,看见这一幕,心想:总算哭出来了,还是师兄厉害。那个号称当舅舅的安慰了好几天,结果反过来被丹青安慰。害得自己拎着一颗心在旁边看着,生怕他激出大病来。
丹青看见海西棠进来,有点不好意思。拿过水墨的袖子在脸上蹭了两把,眨巴眨巴眼睛:“西棠大哥,你别吃醋啊。”
水墨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扇过去:“油嘴滑舌,劣性不改。”接过药碗,拿眼神询问丹青。
丹青伸出左手:“我自己喝。”一口气咕嘟下去,吐着舌头道:“一定是舅舅挟恨报复我害他担惊受怕,故意加了三钱黄连。”
话音未落,海怀山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西棠,煎二道的时候再加三钱。”
一时三个人都坐下,瞅着丹青。
十指连心,当时一气之下刀子剁下去不觉得,过后那种锋利而又冰冷的疼痛把丹青折磨得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海怀山要给他用曼陀罗,他却咬着牙死活不肯。他怕这实质性的疼痛一旦消失,就不得不面对另外一种更加无法忍受的痛苦。海怀山想想,也不再勉强。毕竟,清醒状态下接合的神经,也许能多保留一分原有的敏锐感觉也说不定。
丹青看着对面三个人六只眼睛,心虚起来,没话找话。
“呃……师兄不是问我……怎么不把左手也剁下来……”——好剽悍的开题,三个人都是一头冷汗,准备听他如何继续下去。
“师兄知道的,我向来是右手拿笔作画,左手拿刀刻印……当时那种情形下,气昏了头,很自然的就用左手抄起了刀……我本来就是天生的左撇子啊,小时候不知挨了多少打,才被我娘矫正过来。学刻印的时候,师傅倒是开通得很,随我喜欢。”说着,看看右手绑得笔直的食指,“舅舅也说了,只是力量和灵活性差点——就当是个纪念好了。其实……字画之道,最要紧的是腕力……我下手一向很有分寸的,根本不必思索……嘿嘿……”没心没肺的笑起来。
海西棠拜服:“丹青,你叫我五体投地啊——”
海怀山知他是想方设法安慰自己等人,心中酸楚,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意:“哼,手腕断了我也能给你接上,你就准备喝一辈子黄连吧!”
说了一会儿话,水墨道:“丹青,这次来,其实是要告诉你,留白和可儿快成亲了,问你能不能去乾城喝喜酒。”
“真的?!”丹青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留白这小子……嘿,真想不到啊,可儿怎么会喜欢他那个榆木疙瘩?”
水墨笑道:“青菜配豆腐,一物降一物。可儿那疯丫头偏偏就能被他镇住,比她爹都管用——可见姻缘天注定。婚期定在九月初八,等你好一点咱们就动身吧。”
丹青一叠声的应着“好好好”,想起要离开舅舅,转过头看着海怀山:“舅舅一起去好不好?东家一定欢迎的。”
“舅舅老了,不习惯那些热闹场合。你时常记得来看看我就好。”
自六月十六之后,承安带着几个亲近下属在皇帝寝宫的偏殿里住下。
宫里宫外,没有人说什么。
大皇子本就体弱,连日在皇帝病榻前伺候,居然累得昏倒过去。皇帝陛下终日昏沉,已到弥留之际。什么时候醒来,还能不能醒来,都是个问题。逸王赵承安,已经俨然是皇宫的代理主人。何况众所周知,是皇帝自己用紧急敕令把他召来的,都提心吊胆又心照不宣的等待着最后一刻的来临。
从表面上看,承安没有任何逾矩之处。只拜托左相和右相大人用心维持日常朝政,保证京城安定团结,其他事情,统统押后。自己则把全副心思都放在救治照顾皇帝和大皇子上。
现在,承安坐在灯下,看着面前缺了一个角的玉玺。照影心细,把承烈当时站的地方周围逐寸搜寻了一遍,几乎把碎片全部找了出来,用丝帕包好交给承安。
贺焱、赵让几个人站在当地——到了宫里头,规矩自然严格起来,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便。
“殿下,大皇子他……”
“说罢。”
“大皇子秉性素弱,又多日劳累。咱们事先也没想到……他会陪着皇上在寝宫里待这么长时间,那祥龙木和乌青草……已经深入神经脉络……性命倒是无碍,不过……神志受损,无法挽回,脑子不大好使了。”
贺焱语调哀戚,心头实则大松了一口气。这个最难的难题之一,老天爷帮着解决了。可见王爷洪福齐天,乃天命所归的真命天子。赵承烈撞破真相,无论如何是留不得的。可是王爷要合法即位,总不能一上来就杀掉先皇遗子。现在好了,世人皆知大皇子至孝,哀痛过度而无法自持,当然很好理解。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玉玺。”
亲笔遗诏都已经到手,却不能盖上完整的玉玺。原本顺理成章的一件事,若拿不出有力的合法证明,不知凭添多少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