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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点,韩凉才从实验室里回来。
不晓得为什么,只有实验才能让他这么专注。可专注令人疲惫,韩凉进入屋子里时,几乎立刻瘫倒在地上。
但是,比起疲倦,他更讨厌不洁净。于是拧开水,洗澡出来后,已经快一点了。
他躺在床上,几乎想叹息,极致的疲倦有时可以替代安眠药这是他的心理医生说的,虽然这个有时曾让韩凉很苦恼。
但他现在确实是要睡着了。
当电话响起来的时候,韩凉醒来,看了眼钟。
妈的
不自觉地用中文骂了出来,即便是在美国生活了十年,骂起脏话来倒还是字正腔圆。
电话铃还在响,然后转到答录上。
他迷迷糊糊地听着答录机里自己枯燥的声音,心里一阵愤怒。
是愤怒,真的很愤怒,因为睡眠对韩凉来说真的很重要,他曾经用了三年的时间向韩心理医生学习怎么才能睡着。
电话那边的人听见答录机的声音沉默了一下,然后开始说话。
韩先生您好,这里是XX市公安局,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与您联络,请您回来之后立刻与我们联系
标准的中国话在房间里响起,韩凉怔忡一下。
韩凉来美国后便与那边断了一切联系,十年来从来没有过彼岸的电话,而现在,电话那边的人在太平洋的另一端,说着他的母语。
这种感觉与跟在唐人街跟人寒暄是截然不同的。
韩凉立刻摘下话筒,说道:喂,您好,我是韩凉。
那人愣了一下:你在?
韩凉恼怒地说:现在美国时间是午夜两点。
那人似乎窘迫了一下,然后平稳说道:抱歉,但是真的有很重要的事。那人顿了顿,我是XX市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唐政平。您的弟弟韩净,于一周前被发现在公寓里自杀未遂,目前正在医院里接受治疗。
韩凉转过头,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
自己的脸还是那般乏善可陈,影子淡淡的模糊不清,无法仔细分辨的五官,却组成了惊恐的表情,不夜之城的灯火明黄暧昧,投在玻璃上与自己的影子交织在一起。
明明表情是那么可怕,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却是十分冷静。
韩凉跟那位唐警官了一些事,然后平静地挂了电话。
他还愣愣地看着窗户上的自己,然后迅速转过头,拿起电话砸向窗户。
该感激高级公寓的玻璃如此坚固,坏了的只是电话机。
不想再看自己的脸,韩凉站起来,走到客厅里,用客厅里的电话拨了另外一个号码,订了回国最近的机票。
1
韩凉又回到了这个城市。
鼻腔里充斥着的空气,让鼻子有点发痒,抬头看看灰色的天空,比记忆里的更加晦涩了。
可是,凭心而论,如果没有那些记忆,这个他出生的城市,即使污染重了点,气候也不怎么好,可还是令韩凉感动。
如果可能,他甚至都希望自己从没有离开过。
但现实是他已经离开了十年。
韩凉出了机场,直接给唐警唐政平打电话,唐政平承诺会在晚上的时候去酒店接他,到时候再把具体情况讲给他听。
但他说:我希望立刻见到我弟弟。
唐政平沉默一会,然后说:那好,您先去酒店放下行李,我马上去酒店接您。
韩凉上了出租车,直奔预定的酒店。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行李,但是要别人来机场接他好像也说不过去。
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有些耳鸣,有些疲倦,但是头脑异常地清醒,清醒到十年前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指缝里滑下的红色的血,仿佛还残留着温度;镜子里苍白的脸,熟悉到陌生;被环住颈项的感觉,有些喘不过气。
凉。
就连那含着笑意的声音也宛如就在耳边。
拂在耳廓上的气息潮湿而炙热,却让他的四肢好像浸入冰水一般。
他猛地颤抖一下,睁开眼,透过车窗看到了拥挤的马路。
进了市区之后就堵了,您没有急事吧?
司机没话找话地搭讪,韩凉笑笑:没有,不急。
您是在国外出差?
他又笑:不是。韩凉在美国工作,这次回来探亲。
哎呀,那是很久没有回国了吧?那要好好逛逛,国内变化很大啊,就是路越来越堵了。
韩凉抿唇,然后道:那是要好好看看了。
说着,就继续看窗外。
真的是变了好多。记忆里的那个城市不是没有残留影子,只是更多新的东西遮挡了旧日时光。
十年来积累起来的点点滴滴,使它变成了这个样子,但对于韩凉来说,却像一夜之间物是人非。
很遗憾,错过了这个城市的成长。
司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然后目的地就到了。
刚checkin,拿了房间的钥匙,唐政平就与韩凉联系了。
韩凉直接又从酒店里走出来,左右看了看,立即就找到了目标。
那个站在台阶上也在四处看的高大男人,就是电话里的那个拥有低沉声音的人了。
套着松松垮垮的休闲上衣,显现出值得依赖的宽阔肩膀,水洗白的牛仔裤包裹住健壮的双腿,脚上穿着厚底登山靴,这个男人倒是符合便装刑警的一切要求。
韩凉走过去,那男人也看见了韩凉,他有一双锐利漆黑的眼睛,迅速打量了韩凉一番,然后扯起嘴角,凉薄地笑着问:韩先生?
韩凉点点头,伸出手去:您好,唐警官。
唐政平握住韩凉的手,大力摇晃几下,说:那我们现在就去医院。
很好,直奔主题。
唐政平就把车停在了一边,韩凉看着他的车,轻声说:这是警车。
他看了韩凉一眼,说:是啊,我是警察啊。
韩凉沉默,他知道他是警察,但也不用开这种蓝白的来接他吧。
唐政平自己先坐进车里,然后冲韩凉喊:上车!
韩凉眯起眼睛,默默打开后车门,进了后座。
等他刚坐下,唐政平说:诶,坐前面来,我不方便跟你说话。
韩凉等了三秒钟,然后下车,再坐到前面去。
还没等韩凉系好安全带,唐政平就猛地发动车子,韩凉一时没有防备,差点撞上前窗。
他气恼地对他说:唐警官,请你注意点!
唐政平满不在乎地哼了句:不好意思。
韩凉丝毫看不出他的愧疚,也不明白他为什么看自己不顺眼。韩凉深吸几口气,问道:韩净情况怎么样?
唐政平笑了笑,韩凉听出他笑声里的讽刺。他说:大难不死,但是医生说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韩凉垂下眼。
更坏的情况韩凉都想过,不是没有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但是听到这个消息后,心就像被一只手抓住。
不是疼,也不是慌乱,而是缓缓地被挤压着一般,慢慢而强制地让心脏停止跳动。
找到凶手了吗?韩凉冷冷问。
去了医院之后跟韩凉去一趟局里,到时候再了解情况。
他口气很冷淡,但韩凉没有什么心思管他。
不自觉地将手放在腿上,十指轮流叩击大腿,韩凉不停地转头望向窗外,又将头转过来看着前方。
唐政平因为他的动作而侧目,问:怎么了?
韩凉平板道:没什么。然后把手收进衣兜里。
韩凉极力假装冷静,唐政平看了韩凉一眼,大概看出了什么端倪,但保持了沉默。
韩凉松了口气,任由手指在衣兜里颤抖。
唐政平似乎是故意把车开得很快,路上的车辆见了警车都让道,他更是通行无阻。不停在眼前快速出现又消失的车辆以及灰色的马路,让韩凉胃里一阵翻腾。
唐政平在绿灯闪动的最后一秒冲过路口,然后韩凉看见马路上的斑马线,一条一条横在眼前,其中有几条还退了色。
一闪而过,他终于受不了地闭上了眼。
他听见唐政平哼了一声。
当车子终于停下的时候,韩凉率先下了车。
唐政平锁了车,板着脸对韩凉说:跟我来。
这是警察该有的态度?韩凉眯起眼,跟在他身后。
韩凉发现医院门口有些诡异。很多人在门口徘徊,还有人拿着照相机,而且有警察在门口巡逻,不时地阻挡住想进去的人。
唐政平并没有从住院部的正门进去,而是带着韩凉绕到后面,而后门也有警察把守着。
韩凉疑惑地问:为什么还要找人守着?
唐政平转过身来,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韩凉,说:你不知道?
韩凉摇摇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他满脸的嘲讽:也对,十年不与弟弟联系的哥哥,怎么会关心弟弟的情况。
到这一刻,韩凉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看不顺眼了。
你的弟弟,韩净。他一字一句地告诉韩凉,是现在红遍大江南北的乐队主唱。
2
韩凉一愣,继而笑道:很适合他的工作。
唐政平也愣了,问:你就只有这一句评价?
韩凉笑笑,说:快带我进去吧。
唐政平有些激愤地哼了一声,然后率先走了进去。
刚才还觉得他无礼,但现在反而觉得他有点可爱来。本以为刑警这个职业,见惯了社会阴暗面,炎凉世态也见怪不怪,但没想到这个唐警官,还会为韩净打抱不平。
但是,任别人怎么想,他与韩净的事,与别人无关。
走进住院大楼,韩凉看着走廊上不时走过的白衣人,自动收起脸上残留的笑。
空气仿佛因为消毒水的气味而降低了温度,也许是韩凉神经过敏,他在那股奇异的刺鼻味道里,闻到了血的气味。
医院的标志性气味,韩凉如此觉得。他看着一个个关着门的病房,在某几个门的后面,有人在流着血。
唐政平带韩凉先去见了韩净的主治医生,那是一个清洁的男人,戴着无框的眼镜,穿着洁白到刺眼的白大褂,还有着温和的笑容。
他伸出手,他的手很修长。韩凉看着这只手,想象它拿着手术刀的样子。
真是干净。
我是杨慕,是韩净先生的主治医生。他微笑着自我介绍。
韩凉握住他微凉的指尖,也笑:杨医生很年轻。
杨慕挑起眉毛:觉得我经验不足吗?
不,说明您很优秀。韩凉松开杨慕的手。
杨慕看看自己的手,然后说:韩凉先生讨厌医生。
韩凉心里一紧,直觉反驳:杨医生怎么会这么想?
杨慕笑道:因为您松开我的手时,同时松了口气。
真是敏感的人。韩凉笑笑:相信我,那是因为我同其它人一样不喜欢医院而已,与您无关。
唐政平在旁边咳嗽了一声。
韩凉幽幽转过眼,说:唐警官着凉了吗?不如让杨医生看看吧。
唐政平瞪了他一眼,道:韩先生现在不关心弟弟了?
啊,我来说说韩净的情况吧。杨慕进入正题,韩净割腕,在送入医院时因失血过多,引起失血性休克,大脑缺血,目前昏迷不醒。
什么时候可以清醒?韩凉问。
杨慕摇摇头:我们只能进行积极的治疗,但到底病人什么时候可以苏醒,还不能定论。而且,如果长期不醒的话,会发展为植物人,也有可能脑死亡。
杨慕说完之后,没有人接话,一时间一片静默。
韩凉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他静静地说:你很直白,杨医生。据我所知,割腕能发展到这种程度的,并不是很多。
杨慕推推眼镜:我只是普通医生,并不是法医,也并不是警察,关于过程,您可以问杨警官。
唐政平接过话题:等下再说这个,先让韩先生见见弟弟吧。
唐政平的语气里仍有着浓重的嘲讽,韩凉抬起眼,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杨慕说:让我见他吧。
韩凉随着杨慕走进病房,唐政平呆立在原地。
他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看错,刚才那瞬间的一个视线,竟冰冷到让他手脚发凉。
韩凉在跨入病房的时候,想起韩净曾经对他说的话。
凉,你知道吗?割腕的人往往并不想真的想死,他们只是希望人们的注意,同时无风险地体验死亡的美丽。
在手腕上打开一个切口,释放出生命。从血管里流出血,缓缓润湿地面,满屋的腥气与红色,真是美丽的景象。
那个时候,美丽的少年蹲下来,用白皙纤长的手指沾上地面的血,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将手指上的血液舔舐干净。
他一边舔着还一边说:我喜欢这样的死法,可惜死亡成功率太低。但是由我来做呢?凉,你说我会失败还是成功。
韩先生?韩先生?直到听到杨慕的呼唤,韩凉才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他抱歉地笑笑,走进了病房。
病床上,韩净安静地躺着。
韩凉愣住了。
即便他曾经很认真地想过韩净成长之后的样子,但是他贫瘠的想象力还是败给了十年的时间。
病床上的人,恬静而俊美,脱去了韩凉记忆里青春的甜蜜,变得成熟而诱人。
无法去形容这样的一个人,看到他只会生出两种心情。
要么,就无法克制地去膜拜他,连他的脚趾都不敢触碰;要么,就丧心病狂地想撕碎他,让他碎成一片一片,永远不能再以妖孽的姿态诱惑他人。
韩凉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几乎不能呼吸。
被深深埋葬在心里的东西瞬间奔涌上来,无法承受的各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说不出是痛苦还是快乐,只知道自己难以忍受了。
韩净闭着眼,睡着,很安静。
韩凉看着他,抚上自己的喉咙,想扯开那个扼住他喉咙的无形的手。
猛地,被注视着的青年突然睁开眼,一下子从床上坐起,对韩凉恬静地笑。
凉,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韩凉惊恐地后退,几乎把杨慕撞倒。
怎么了?韩先生?
韩凉转头茫然地看着杨慕,然后再转过头。
病床上的人还是安静地躺着,闭着眼。
韩凉转身冲出病房,这次彻底地撞倒了门外的唐政平。他没有理会身后的呼喊,冲进卫生间,呕吐起来。
3
等韩凉苍白着脸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唐政平与杨慕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他。
韩凉抿抿唇,说:坐飞机时间长了,还有些不舒服。
杨慕的目光一瞬间柔和下来,说:那在医院开点药吧。
韩凉摇摇头,勉强笑笑:不用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他顿住,然后缓缓说,请问有可能现在将韩净送到美国去吗?
杨慕一愣,然后说:现在病情还不稳定,几乎不可能。
是么。韩凉道,那务必提供最好的医疗。
杨慕想了想,婉转地说:这要跟韩净的所属公司商量一下。
韩凉抬起眼:什么意思?
因为韩净很红,所以在出事之后,公司给了最好的待遇,但是当他有可能成为植物人之后,公司立刻就改变了态度,可能会从特等病房里搬出来。
韩凉笑笑:没关系,钱不是问题。他对杨慕说,你们只要保证提供最好的条件就可以了。
然后他转头对唐政平说:唐警官,麻烦你送我回去。
不再看看你弟弟了?唐政平讥讽道。
韩凉道:我已经受够了,唐警官,我没有义务承受你的不悦。他对杨慕道,我改日再来,明日治疗费就能到位,希望杨医生能早日使我弟弟康复。
杨慕点头:我们会竭尽全力。
韩凉瞟了唐政平一眼,率先离开。
唐政平皱皱眉头,跟了上去。
喂,你不跟我去局里了?唐政平在后面喊。
这里是医院。韩凉叹了口气,无法忍受他在医院里大声喧哗,就停了下来,说:我今天实在不舒服,明天再去。说完又要走。
喂!唐政平一把拉住他。
韩凉冷冷看了看他抓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唐政平舒缓了语气:那我先送你回去。
韩凉冷笑一下,抽出自己的胳臂:既然你看我不顺眼,又何必勉强。
这次,唐政平没有拦住他。
韩凉回到酒店,靠在落地窗上,看着底下的马路。
各种不同的车子从眼皮下开过,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又不是要往哪里去。
他愣愣地看了一会,直到夜色落下,继而变得浓重,才拿起电话。
交代那边实验室的一些事,然后又打给他的合伙人,交待一下他的行踪,并把钱转一部分过来。
他想,他可能会在中国待上一段时间。
交待完事情,已是该睡觉的时间了。
点燃一支烟,站累了,坐下,却仍是无法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