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中还有什么是值得留恋的?
灵均突然全身一颤,不祥的预感强烈控制了他,他不顾伤口扯裂,热血迸流,向着笛声传来的地方狂奔了过去。
笛声停了下来,苏无雪扔掉手中的玉笛,仰头服下绝命的毒药。
“不要——”
灵均惨叫着扑过去,苏无雪顺着树干慢慢地滑下,嘴角噙着一缕释然的笑容。
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一苇清寒44
凌不弃和龙仓颉回到巡按府。
伤势未愈,被凌不弃强行留在府中的秋一苇立即扑过来追问:“找到清寒的下落没有?”
凌不弃无奈地说:“跟丢了。”
因为怕惊动对方,凌不弃和龙仓颉不敢跟踪得太贴近,只能远远的跟随。马车驶离巡按府后,路上突然驶出一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两辆车交错而行,扬尘漫天,一下子就分不清先后。到了岔路,两辆马车分开而行,凌不弃和龙仓颉只好分头追踪。结果一变二,二变四,两人跟踪到最后的马车上,都没有载着苏无雪。
秋一苇发泄的一拳捶在桌子上。
砚墨吓了一跳,林擒连忙拉住他,“秋五爷,你的手流血了!”
秋一苇甩开他,掉头大步出了巡按府。
凌不弃知道他又要像盲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碰,扬手想叫住他,却又同情地把手缩了回来。
水清寒落在南藩王手中,苏无雪又杳如黄鹤,众人都感到事态严重,而更大的麻烦接踵而至。
暮色时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巡按府前。车窗里探出一颗年轻的头颅,车上的人面目英俊,眼神灵若春水。秋一苇正与凌不弃站在院子里,见到那少年,他暗自惨叫一声,立即便想寻个地方躲了去。
英俊的少年下了车,热情地向他飞扑了过去,“小师父!”
秋一苇讪笑着停下了脚步。
“小师父你想去哪里?你好像不太高兴见到我?”
“岂敢,岂敢。”秋一苇额角的冷汗都要出来了。
一旁的凌不弃,也是一脸想逃跑的表情,结果少年放开秋一苇,又向他扑了过去,“大师父!”
凌不弃嘴里喃喃地说:“万一出了什么事,于大人一定会杀了我的,于大人一定会杀了我的——”
少年得意地笑了起来,“大家见到我,是不是很意外?是不是很惊喜?”
“意外——,惊喜——!”秋一苇和凌不弃异口同声地问:“皇上您怎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我想念大家嘛。”赵珏转身又攀住了秋一苇的脖子,“小师父,你居然一见到我就想躲,太令我失望了。”
“哪里,哪里。”
这时候马车上又下来一个人,长袍绶带,清秀儒雅,有如新月一般。
凌不弃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于大人!”
赵珏见于清绯下了车,眼神扫过来,他收起笑谑,不情不愿地放开了秋一苇。
于清绯沉声说:“这里不方便说话,进去再详谈。”
南藩王府的别宅内,赵康祈像困兽一样把自己关在房中。
他的脑海里尽是苏无雪凄惨绝望的哭喊。那一刻,赵康祈仿佛感到兄长在身后注视的眼光,以致他没有办法不顾一切的染指苏无雪。那个人,那个人——,他最敬爱的兄长曾经用生命去珍视,而他差一点就毁了他。
但是,整整十年,他盼的都是得到他的这一刻。午夜梦回,枕寒衾冷,那样的苦楚,又有谁来偿还?
矛盾的心情,几乎要把他弄疯。
外面有人急促地拍门。
“王爷,王爷!”是灵均的声音。
赵康祈全身一颤。苏无雪轻易便摧毁了他的冷静,桃林之外,他完全失控,疯狂地侵犯了灵均,离开的时候,灵均的惨状触目惊心。
他沉下脸把门打开。
门外的灵均狼狈不堪,身上衣衫破烂,下身鲜血淋漓。赵康祈不安地把目光收了回去。
“苏主簿服毒自尽,王爷您快去看看他吧——”
赵康祈脸色大变,一把扯住灵均的衣服,“他在哪里?”
“西厢房,玄公子正在为他救治。”
赵康祈急步奔出房间。
该做的事情终于都做完了,灵均双腿一软,顺着门楣缓缓地滑了下去。他抱着苏无雪奔出桃林,找来玄域替他救治,然后又急着过来通知赵康祈,身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虚脱晕眩的感觉袭来,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下。
赵康祈回过头,冷硬的心里有了一丝裂缝,他把灵均抱进房间,放在床上,扯过被子覆住了他。
灵均吃惊地看着赵康祈。
再没有看他一眼,赵康祈转身大步离开。
没有片言只语,动作也毫不温柔,但只是那么微弱的一点关怀,已经让灵均红了眼眶。
一苇清寒45
“喂,你在我眼前走来走去的,让我如何诊治?”
正在替苏无雪诊治的玄域头也不抬,不耐烦地制止身边的人走动。
蓝骁怒目瞪视着他,但脚步却是停了下来。
“他到底怎样了?”
“死了算了。”
“医者父母心,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玄域用凉凉的语气答道:“我原本在卧龙沟逍遥自在,是你们逼着要我来王府。先前那个水清寒,已经害我好几晚睡到半夜被人从被子里挖出来,如今又来一个姓苏的,怎么人人进了南藩王府都想寻死?只怕有一天把我也给传染了——”
“你!”蓝骁指着玄域正要开骂,却见赵康祈大步流星的闯进来,他压着怒气,迎了上去,“王爷。”
玄域哼了一声,别过了脸去。
赵康祈隐忍地问:“玄公子,他怎样了?”
“这人懂医?”玄域头也不抬。
赵康祈明白他问的是躺在床上的苏无雪,“音律、账目、医术,他几乎都是精通。”
“救回来也是白费力气。”
赵康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玄域说:“谁会吞个毒药自杀费这样的功夫?把几种毒药混到一起,而且药性都是相斥的?他既然死的决心这么大,救了也是白费力气。”
“既然知道他吞下的毒药是什么,玄公子,你可有救治的办法?”
玄域一副不买账的样子站了起来。
赵康祈沉下脸看向蓝骁。玄域持才傲物,完全不把他这个王爷放在眼里,但蓝骁的话,他却是每句必回,尽管回的大多是气死人的话。
蓝骁忍气吞声地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王爷不会亏待你的。”
玄域想了一下,冲蓝骁勾了勾手指,“你,替我做三件事——”
蓝骁一脸待宰的表情,“你说吧!”
“我现在还没有想好。”
蓝骁几乎被气死。
玄域提起药箱出门,蓝骁拦住他,“我已经答应了,你又闹什么?”
“不是说不想让他死么?现在我要配药,你拦着我,他两脚一伸小命呜呼可怪不得我。”
蓝骁压抑着怒气,在赵康祈的示意下追随着他而去。
玄域的性格虽然怪僻,但医术毫不含糊,苏无雪服下他配的药之后,虽然暂时还没有醒转,但呼吸和脸色都明显好转。
赵康祈一直守在苏无雪的床前。
灵均敲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的是赵康祈坐在床前,目光专注地落在床上昏睡的人身上。
如此深情的场面,灵均几乎不忍心打破。他想起十岁那年,他被总管罚在烈日下练功,后来不支晕倒,醒来之后,赵康祈也是这样坐在他的床前。只是那时候,他又是用一种怎样的心情看待身边的小侍从?
“我让玄域给你医治,为什么拒绝?”
赵康祈不带一丝感情的问话传来,灵均回过神来,却迟疑着不回答。
赵康祈回过头挑起眉毛看着他。
灵均低下了头,“我不想他有什么猜测——”
赵康祈原本以为灵均是因为心存怨恨才拒绝疗伤,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是在维护他!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丝冷意,“你到底图的是什么?”
“我——”
赵康祈把灵均推近床前,床上的苏无雪安详恬静,即使在昏迷中仍然透出如玉的容色。
“好好看一看,你有哪里比得上他?”
灵均的眼里都是哀伤,“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他比,我的命是王爷的,只要王爷愿意,随时可以拿走,我不会有丝毫的怨言。”
赵康祈阴沉地看着他。
“你已经不适合再留在南藩王府,本王放你自由,你明日就出府去,以后都不要再让本王见到你。”
被赵康祈驱逐,灵均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只是默默地跪在了西厢房之外。
“你们一个一个,都来逼本王是不是?”
床上躺着一个服毒未醒的,门外又跪着一个不肯离开的,赵康祈怒焰炙烧,觉得整个人都快要被逼疯了。
灵均苦笑。整整十年,他从未被正眼看过,一朝被驱逐,仍然不愿意离开。被放逐蛮夷之地,心上人不可得,最敬爱的兄长战死沙场,在外人眼中冷心冷面的南藩王,只有他看得到他心上的伤口。一旦连他也离开,难过低落的时候还有谁可以陪伴他?
赵康祈的胸口剧烈起伏,一个苏无雪已经够了,他不需要再多一个人轻易扰乱他的冷静。
他压抑着内心的躁狂,扔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我会叫侍卫来拖你出去。”
灵均痴痴地看着赵康祈决绝的背影。
突然,刀刃反射的光芒刺入他的眼中,从屋檐上跃下来的黑影,挥刀向着赵康祈的背心刺了过去。
灵均一声惊呼,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小心!”
赵康祈被灵均扑倒在地上,听到刀锋刃入血肉的声音,随即大量滚烫的鲜血濡湿了他。他反过身抱着灵均,灵均以背部抵挡了突然袭来的一刀,身上的伤口汩汩不停地流血。
灵均唇边漾起一个苦涩的笑容,喃喃地说:“王爷,这回灵均真的要走了——”
一苇清寒46
水清寒下落不明,秋一苇不肯放弃,乱碰乱撞了几处南藩王的别宅,终于让他在桃林外的这一座别宅见到了南藩王赵康祈。
眼见赵康祈拂袖离开,秋一苇从屋檐上跃下,举刀向他的背心刺了过去。他打定主意要擒下南藩王,逼他交出水清寒,至于后果如何,他已经无暇理会。
结果跪在地上,摇摇欲坠的灵均却拼了命为赵康祈挡了这一刀。秋一苇去势已尽,来不及撤刀,刀锋直直的刺进了灵均的背心。
一招偷袭不成,秋一苇又刺出第二刀。
此时,被赵康祈的惊呼引来的侍卫陆续赶到,有人横地里跃出来,拦住了秋一苇。
只凭一双肉手,便缠住了他的雁翎刀。对方武功之高,让秋一苇吃了一惊。
两人在院中打斗起来,秋一苇功力明显不及,对打了五六十招之后,对方窥准他的一个空隙,起脚踢飞他手中的雁翎刀,大手灵蛇一样缠上了他的肩膀,秋一苇一下子失手被擒。
“小子身手不错,很少有人能在我手下走过三十招的,叫什么名字?”
牢房之内,隔着铁栅栏,秋一苇看清楚擒住他的人,对方身材高大,面目黝黑。他在牢房的一角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掸了掸衣袍才不羁地说:“输就是输了,名字有什么好讲的?”
对方不以为忤,反而跟他探讨起招式,“刚才你那一招不应该劈我下盘,若是改为削肩,我便无法把你的刀踢飞。”
秋一苇脑海里出现一个人的名字,他看着还在滔滔不绝解说着招式的人问:“你是武痴蓝骁?”
蓝骁朗声一笑,“小子有点眼光,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秋一苇说:“家兄是碧波岛的武英豪。”
一个武痴一个武癫,都是对武功痴迷执着之人,两人一直惺惺相惜。秋一苇从义兄口中听说过蓝骁的名字。
蓝骁惊讶地说:“你是玉笛浪子秋一苇?你为什么要行刺南藩王?”
“我本想要他交出一个人,只是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武痴竟然甘心为叛王效命。”
“小子不用气我。”蓝骁大度地说:“难道就许你替皇帝卖命,不许我替南藩王出力?帝王之家的叔侄恩怨,岂是我们江湖人可以了解的?”
蓝骁君子坦荡荡,一时间让秋一苇哑口无言。
蓝骁沉吟道:“你行刺王爷,伤了他最得力的侍卫,只怕他要追究下去。我与你义兄也算有点交情,但也不能放了你,明日王爷兴师问罪,我只能替你讨个人情。”
秋一苇摇头道:“我不需要你替我开脱,若你能看在家兄的份上帮我一个忙,已经感激不尽了。”
“你要我帮你什么?”
“钦差水清寒是不是被关押在这里?”
“关押?”蓝骁惊讶地看着秋一苇。
秋一苇的心都揪了起来,“他,好不好?”
蓝骁笑了起来,“放心,水清寒如今好得很。”
“替我带句话给他——”
“如此简单?”
秋一苇抓紧铁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告诉他,秋一苇没有死。”
玄域好梦正浓,被人从被子里挖出来,一脸的不高兴,见到赵康祈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赵康祈阴沉着脸说:“若不能救回他,等着拿你的命来换吧。”
蓝骁进门的时候,看到玄域脸上余怒未平。
“南藩王府的人就算死光了,又与我何干?”
蓝骁看到床上的灵均伤口已经包扎好,并且服下安眠的药熟睡中,才放心地问:“你又怎么了?”
“你答应过替我做三件事,还算不算数?”
蓝骁舒了口气,他还怕玄域迟迟想不到要他做的事情,他就要一辈子受制于他。
“当然。”
“离开南藩王府,跟我一起回卧龙沟去。”
蓝骁没想到他提这样的要求,摇头道:“南藩王对我有恩,目前我不能离开。”
玄域说:“不就是祖宗坟上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到底还要替他卖命到什么时候?”
“玄域——”,蓝骁沉下脸,“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是我做人的原则,你不认同大可视作不见,但不要左右我!”
玄域看了他好一会,然后冷笑起来。
“我不会左右你,但你也不要后悔——”
一苇清寒47
位于半山的白鹭亭,山风徐来,松涛阵阵。
赵康祈缓步登上台阶,走入亭中。亭内的少年回过头,脸上带着如婴儿般清澈纯真的笑容。
昔日离京之时,眼前人还是个六岁的孩童,如今已介乎成人与少年之间,身材还带着一点青涩,却已如翠竹一样修长挺拔。
隔空对视,少年眼中看不到一丝慌乱,脸上始终保持着笑容。
“没想到你真的来了南藩,而且还敢与我单独见面。”
赵康祈收回目光。接到皇帝派人送来的信函,他怀疑过真伪,但上面加盖的分明是当今天子的私印,他选择了前来赴约。但见到皇帝气定神闲地出现在面前,还是感到有些意外。
赵珏笑得一脸不以为然,“自家的亲王叔,朕有什么敢见不敢见的。”
赵康祈几乎被他甜美的笑容迷惑。
他嘲讽地说:“你的亲王叔图谋夺位,盟书相信你已经收到了吧?”
赵珏睁大了眼,表情天真地说:“那个盟书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写嘛。”
赵康祈眸光渐渐的敛起,“你不打算追究?”
“这是朕答应过三王叔的。”赵珏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说:“用他的命换朕饶你一次。”
赵康祈震惊地看着赵珏。
赵珏的目光缓缓地扫过赵康祈,眼光中浑然天成王者的气度,“三王叔出征前,跟朕说了许多话。他一向对朕严厉,但那天在福临殿,他把朕抱在腿上,一句一句的要朕记住他说过的话。——他说六王叔小时候,他也这样抱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