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似乎没注意到岐山的异常,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早已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年轻人一甩衣袖,原本崩塌的山岩竟像是经历了千年风化,迅速变成尘末四散开去,独留下原本压盖于乱石下的另一部分残骸。年纪稍大的那人弓腰屈身,不厌其烦地翻看着所有繁枝细节。
老师,如何?能知道是谁杀了剑鞘吗?辰帝见赤熙的表情逐渐凝重,不由担忧地问道。本以为有了剑鞘的下落,找到鹰扬便不费吹灰之力。可哪想,凶猛的剑鞘竟被人斩杀于岐山之上。其腹中的短剑却不见了踪影。
赤熙直起身体,皱眉答道:仅凭这些残碎的尸体想要推断出是谁下的手很困难,所以我心里只有个猜测──盗走鹰扬剑的十之八九是魔界的人。
听说可能有魔界的人插手,辰帝顿时有些慌神,老师,你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难不成你认为这整件事都与魔界有关?如果是这样,他们是如何打破结界进入仙宫?又如何能悄无声息地将鹰扬和剑鞘一起带到人界?
见辰帝额角见汗,赤熙忙宽慰道:帝尊莫急。这还只是我的猜测,不能当真。当年镜后之所以将这条虺王化成剑鞘就是因其凶猛好斗,是保护鹰扬的上佳人选。而且就算在仙界,想要轻易降伏它的也不足十人,所以我很难想象出人间会有这样的能人,能将虺王杀死并全身而退。我看不如这样,我们找山里的妖兽问个究竟,或许便可得到答案。
好,我去找些妖兽来,老师你尽管问就是。听说不用再盯着这堆丑陋的碎尸,辰帝立刻闪身离开。辰帝看似年少,但毕竟也是仙界的帝尊,能力非比寻常,不一会儿便手到擒来好几只。
可惜当天就连雪姬狐都没看到卫尚安是如何出手的,更何况是些毫无瓜葛的旁人。那几只妖兽虽屈服辰帝的淫威,却也只能说出虺王当初如何残害他人。见从岐山得不到什么消息,辰帝和赤熙只得失望离去。
按赤熙的本意是想要先回仙界,而后再做打算。但辰帝不愿无功而返,非要在人界寻觅够了才肯作罢。赤熙扭不过他,只得伴随。两人边走边打听,行了半个月后来到一个城镇。
正巧这天是集市,大街上车成行人成团,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仙界一向讲究以静育心,除了有庆典宴席外,很少能见到如此热闹的场景出现。第一次来到人间的辰帝露出了孩子的本性,差点没把两个眼睛都看花了。而赤熙则是面无表情地紧随其左右,看着似乎心情不愉。
辰帝很快就发现了赤熙的情绪,却百思不得其解老师的薄怒究竟来自何处。所以他试探着问道:老师,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老师不快了?
赤熙见辰帝开了口,便毫不客气地说道:帝尊,下到人间前我曾说过,繁华三千界的确是比仙宫要热闹。可是这里到处都是贪婪低俗的人类,他们的繁衍导致各国间掠疆拓土、战乱不息,甚至已经影响到了妖兽们的修炼。而且戏乐是上位者最要不得的陋习。你看看你现在,恨不得能一直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如若让镜后知道了,定会有重罚伺候。到时候我这帝师也难辞其咎
赤熙越说越生气,声音不觉渐渐响了起来。可就当他训斥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话头。与此同时,脸色由气血攻心的大红变为大吃一惊后的苍白,倒把用心聆听他庭训的辰帝吓了一大跳。
老师,你,你怎么了?辰帝见他脸色很差,像极了当初听到鹰扬失踪时的表情,不由担心地急急问道。
赤熙愣了一下,猛地转身看向方才于他们擦肩而过的两人。和他们背道而行的也是两位男子,一高一矮。因为只能看见个背影,所以也辨不出年纪老少,相貌俊丑。由于路上人声鼎沸,赤熙只能断断续续地见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道:小安梨花膏很香
09
老师?你见赤熙完全听不到自己说话,辰帝便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左顾右看之后,却没发现什么特别出众的东西。于是他再度将灵力输入双眼,但目光所及的依旧是方才赤熙口中贪婪低俗的人类。每个人的灵台都亮着三盏灯。唯一的区别只是灯火明暗的程度不同。
百思不得其解的辰帝不得不伸手轻推了推赤熙。赤熙如大梦初醒般僵直了一息,这才道:帝尊,唤我何事?
辰帝对赤熙的反应十分不满,语气中不觉带上了一丝的嫉妒,你问我何事?该我问你发生了何事才对!方才还好好说话来着,怎么乍然间就不言语了?你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竟让你如此着迷?
赤熙听他问及,脸上再度呈现出一时的失神。他举目望着两道背影消失的方向,低语道:我只是,以为看到了一位故人。那人的气息,好像,真的好像!
故人?辰帝听见赤熙竟会有朋友在人间,顿时好奇万分。他连忙垫起脚掌,第三次四下张望,在哪里?他长什么样子?
赤熙眼神呆滞,却不经意露出了嘲讽的表情,别找了,哪里都找不到。一个被神形俱灭,永远不能轮回的人又能上哪里去找?
当这些话飘入辰帝耳朵的时候,他惊得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在他小时候就曾听说,不论对仙还是魔来说,神形俱灭真可谓是最残忍的结局。虽然仙魔不在人间的六道轮回之内,却也有着另一道轮回之所。
天上两界十分讲究出身等级。在人间修炼的妖兽永远只能成为低等的仙或魔,但从第七道轮回而出的妖兽转世时便可以直接呆在仙界或魔界,并且生来就是贵胄,成年后也是高官显赫,一呼百应之流。
可一旦真身的灵台被彻底毁坏,那么别说是投胎转世,就连这一世的尸骨都会灰飞烟灭,一切化为乌有。所以,仙魔宁可被打落人界从头修炼,也不愿落得个神形俱灭的下场。
辰帝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老师,你的故人究竟犯了什么错,才会落到这等田地?
啊,什么?谁犯错了?赤熙迷茫转过脸来,望着辰帝。见到辰帝眼中的惧色,他方才惊觉自己方才的喃喃自语都被这人给听了去,他慌忙警告道:帝尊,我刚才只是胡言乱语来着,别当真。
辰帝见他又拿自己当孩子哄骗,心里大不乐意。他憋了憋嘴,轻哼道:什么胡言乱语,我明明听见你
闭嘴!赤熙暴喝着打断了辰帝的话,引来周遭很多好奇探究的目光。眼看怒色慢慢飘上了辰帝的眉眼,赤熙心中暗道糟糕,连忙换上了略显和蔼的表情道:帝尊,走了这么久,歇息一下可好?你看,这里有个酒肆,我们进去用点吃食吧。我记得你一直对前日里喝的醍醐赞口不绝,不如今天就再饮些欢伯,以解找不到鹰扬的烦愁?
心知肚明这是赤熙顾左右而言他,辰帝却没打破砂锅问到底。毕竟和这人朝夕相对上千年,他太了解自己这位帝师的脾气秉性。兹是赤熙不愿说的事,即便用剑尖顶着他的喉咙,也休想让他吐出一个字来。所以辰帝乖乖跟着赤熙踏进了路边的一个酒肆。
因为今天是每月一次的大集市。虽说尚未日至正午,酒肆里却已没了空桌。见到座无虚席的大堂,连一向爱热闹的辰帝都不由自主露出了些许不满,更别提是爱好清净的赤熙。
小二见来了客人,立刻迎上前去,笑着半哈腰道:二位爷,今儿小店里光顾的客人有些多。眼下已经没有空桌了,要不您二位和别人拼个桌子,您看行吗?
什么!你要我和这些人同桌吃饭!你想害我吃不下东西是不是?辰帝看着那些喝得起兴,大声呼喝猜拳;说得带劲,满嘴唾沫横飞的客人,差点没一掌打死那个提议的店小二。赤熙发现因为辰帝的这句话,有不少人开始用挑衅的目光打量他们两个,便暗中拉了拉辰帝的袖摆,提醒他注意场合语气。
辰帝轻甩了下衣袖,憋着气环视着店堂。然后他指着二楼一间屏风隔断说道:那里不是空着嘛,我们坐那里!
店小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脸上立刻露出了为难的表情。他赔上了更为灿烂的笑意,打着商量的口吻道:回二位爷,那里有客人定下了。要是您二位不愿搭桌,不如坐边上等等。若有客人结账,我利马给您安排,您看行吗?
赤熙见实在找不到空地儿,便打算另觅一家酒肆。可还没等他开口,就听辰帝断然回绝道,不行。从来都是别人等我,何曾有我等他人之理?他们也配!既然那里空着,我就要去坐,酒肆里不就是讲究先来后到的规矩?谁让你的那位客人不早些出现,活该没座!
说着辰帝便要举步上楼,店小二见状慌忙张臂阻挡,并不断劝道: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为难我们这些伺候人的。您这会儿上去了,回头客人要是来了,我们没法交代啊。他们昨天就给了定金了。诶,爷,您别乱闯啊
其他店小二和掌柜见辰帝欲强行登楼,也上来帮忙劝说拦阻,大堂和二楼所有客人都开始将视线放在了他们身上。辰帝看这么多人要逆他的意,心中愈发上火。眼见连赤熙都劝不住了,就听从店门口传来个含笑的声音,店家,今天好热闹啊!我要的酒可到了?
众人抬眼一看,大门口站着三名男子。为首一人天庭饱满,浓眉俊目。肩宽腰窄,身挺如松。他手上轻摇一把烫金竹骨纸扇,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尽显一派风流从容的气度。
站着他身后的两人衣着相似,皆是虎背熊腰,身量魁梧,双眼精光四射,让人不敢亲近。左边那人脸上有道深红色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了下巴,看着好不慎人。要是深夜猛见这张脸,胆小之流定会吓个半死。
掌柜见到这三人,立刻像是遇上了救星一般冲了过去,如获重释地笑道:三位爷来啦,桌子备下多时了,就等几位爷光顾。快请快请,楼上请。
为首那人满意颔首,抬步向楼梯走去。辰帝见这架势,立刻猜测到这三人定是包下那张空桌的客人。所以他横跨到这行人的面前,飞快地扫视一番后问道:楼上那桌子是你预定的?花了多少银子?我出双倍价钱,你们把桌子让给我。
听辰帝的口气如此傲慢无礼,掌柜和店小二都在心里倒抽了口冷气。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三人应该不好惹。如果这两批人在店里起了争执,那最倒霉的还是他们。哎哟我的爷们,可千万别打起来啊!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走在后面的两名听完辰帝的话,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面带刀疤的那人更是将手掌紧握成拳,口中轻蔑地冷哼一声,身体也做出了上前的趋势。
眼看着冲突一触即发,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为首那人一抬手臂,阻止了手下人的行为。他半眯着眼,饶有趣味地将辰帝和走到其身后的赤熙好好打量了几个来回,突然朗声笑道:当然可以。这桌子的确是我们包下的,你若喜欢,让给你就是。出来行走四海,到哪儿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别提什么钱了,显得生分。就算是你我交个朋友,如何?
此言一出,不光是他身后两人,就连辰帝和赤熙也是一愣。在场所有人都没料到这件事竟会弭患于无形,以至于掌柜和店小二仲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招呼辰帝和赤熙上楼入座。
将辰帝的洋洋得意和赤熙的疑色牢记于脑中,为首男子对着两人的背影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竟然放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儿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来人间。镜后,你究竟打了什么鬼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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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后面的两人听见他如是说,立刻惊得面面相觑。好一会儿面带刀疤那人才缓过神,暗自用眼角的余光向四周观测了一番,这才压低了声音问道:主人,莫非,刚才上楼的两人里有南边的那个小子?
领头男子转头看了看问话那人,微笑不语,旋即将视线再度投向了已经落座的辰帝和赤熙。正巧此时有客人结账走人,店小二麻利收拾完桌子,将这三人请了过去。等着店小二去取酒菜的当口,还是那个带刀疤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问道:主人,机会难得,不如让我去抓了他们!
抓他们?男子冷笑一声,何用?能吃还是能喝,还是能帮我找回我想要的?
刀疤男子满以为自己的点子不错,所以听他这么问话就是一愣,主人,有了那小子,我们就可以拿其性命去要挟镜后,逼她交出整个仙界。这样您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仙魔两界,成为正真的帝王。您也不需要四处颠簸,寻觅麒麟玉的下落。
这一回男子连口都不愿开,只是自顾自转头看向窗外。
桌上第三位男子举起店小二端上的罂盎,给每人斟上了一杯,同时说道:方辟,这件事没你想得这么简单。即便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对方好歹也是仙界的君王,他的身份便注定了其灵力会在你我之上。想要降伏并活捉他不是个容易的活儿。一旦引起大范围的骚动,很难说什么时候就会有一大群仙界帝卫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此一来,鹿死谁手可就在两说之间了。
而镜后,那个掌握着仙界实权的女人,她和你以前见过的妇人之辈大不相同。对于一个永远把仙界放在首位的统治者,即便辰帝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也不会用整个仙界换取他的性命。
相反,若将她惹急了,下令大举进攻魔界,我们可真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主人的手里没有能够调动四大军队的麒麟玉兵符,试问我们该拿什么去抵挡?现下的魔界可谓是一盘散沙。不然主人也不会忍了千年之久。难道你打算到时候一人敌千军?亦或干脆行刺魔界四位长老,将所有兵权揽获在手?
这人方言毕,那个被他们称为主人的男子,魔界第一统治者武君赞许地颔首道:趋宕,你真不愧为魔界第一军师,看事情果然透彻。
趋宕听武君对自己称赞,忙略弯腰低头道:谢主人谬赞。不过,话虽如此,白白放过辰帝却也太过可惜。而且对于能令辰帝亲入人界的理由,小人也是万分好奇。不如我们派人跟着他们一探究竟,以谋后动。主人觉得可行否?
嗯,正合我意。你去安排,凡事需谨慎,切不可打草惊蛇。
就在武君、趋宕和方辟商量着如何应对邂逅的辰帝时,楼上的赤熙却因为一杯水酒而在心中激起了轩然大波。
将辰帝和赤熙引到二楼,虽然掌柜的心里不待见这桌客人,但谁也不会和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呼喝要用好酒好菜,却只字不问价钱的辰帝在他看来就是只活蹦乱跳的大水鱼。所以他把今日刚送到的好酒配上店内最贵的菜色全部端了上来,盘盘碟碟摆放了一桌。店小二拿起陶制罂盎,给两人都斟上了满满一杯。
随着酒水的流动,一股香甜的果香慢慢散发而出,充盈到每个人的鼻腔内。辰帝深深吸了口气,胸中方才积压的怒意和烦躁竟一扫而空。他面带愉色地小酌了一口,立刻赞道:嗯,口感清爽,幽香绵长,果然是好酒。不过美中不足的是,酒味好像淡了些。
店小二一听,忙道:爷,这酒入口味淡,但后劲很足。您可别被它给骗了。
这酒叫什么?
回爷的话,这酒是我们当地的特产,也只有我们店里有卖。因为它刚入口的感觉比较清淡,所以掌柜给取了个名叫千杯不醉。两位爷慢用,有事再召唤小的。
赤熙见辰帝将杯中物一饮而尽,便又给他斟满,并柔声提醒道:方才你也听到了,这酒后劲足,切勿贪杯。醉酒易误事。
我知道。辰帝笑着回答,诶老师,你怎么不喝?这酒的味道真是很好,比我们那里的醇酿可口多了,你试试吧。一杯不会醉的。
赤熙见辰帝如此欢喜,不愿拂了他的兴头,便端起杯子沾了沾唇。辰帝见状,立刻开怀地仰脖痛饮,却不料耳边传来了一阵器物落地而碎的动静。
只见前一瞬还面色如常的赤熙嘴唇发白,双眼瞪着如铜铃般硕大,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轻颤着,而他的一双手更是抖如筛糠。方才被他握在指间的酒杯成了几片碎陶,静静躺在木地板上,淌出的酒水逐渐渗入了地面的细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