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帝见状既惊又忧,他一把抓住了赤熙颤巍巍的双手。记忆中始终温暖柔软的双掌冷得像是永不会落化的冰雕,连原本粉色的指甲盖都褪去了血色。
老未等辰帝开口,赤熙挣脱开自己的右手,一把夺过了桌上的酒器,往辰帝的杯中倒了一些。洒出的酒水淋湿了他衣袖上的莲花刺绣,将原本银白的花瓣染上了极淡雅的青色。
仿佛经过了上千年的等待,赤熙终将那杯酒抵到了唇边。不敢大口痛饮,他只是一下又一下地小心品呷。随着酒逐渐变少,赤熙的表情愈发显得古怪。等到他将这杯酒全部饮尽,辰帝觉得自己似乎在他的眼角见到了一滴泪光。
赤熙合目深吸了口气,然后大声唤道:小二!
店小二听见召唤,小跑着来到楼上,点头哈腰道:二位爷,找小的有什么事吗?
赤熙稳了稳心神,道:你刚才说这酒是你们这里的特产。我且问你,谁是酿酒的人?
哦,您问这个啊。离镇子不远有座青花山,那里的后山住着姓卫的叔侄俩,这酒就是他们酿的。每年秋天他们便会将酿好的酒送来我们酒肆。
姓卫的叔侄?他们长什么样子?
这个店小二挠挠头,想了想道,那位侄子小的见过,身量高挑,长得是一表人才,就是看着不太容易亲近。至于叔叔长什么样子还小的还真不知道。听掌柜的说,叔叔第一次来送酒已经是九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小的还不在店里帮忙。两年后就是那位侄子来送货。所以小的从未见过那位叔叔。
原来是这样。赤熙沉吟了一下,接着问道,小二,能不能麻烦你指下道路,我想去拜访这户人家。
等店小二说完前去青花山的路,赤熙急急结了账,带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辰帝形色匆忙地离开了酒肆。在他们踏出门口的一瞬间,趋宕暗中对武君施了个礼,抬脚跟了出去。武君含笑举起了面前的千杯不醉,浅抿了一口,赞叹道:果然是好酒。
按着店小二的指示,赤熙沿着几乎看不出有人烟踏至痕迹的小径,来到了青花山后山的山腰。在跨过了数道小溪和沟渠之后,一座红泥绿瓦的宅子出现在他和辰帝的眼前。
等两人走到已有些斑驳的大门口后,赤熙竟不如刚才着急,看着门上的铜环发起愣来。辰帝紧抿着双唇站在他身侧,视线却从没离开过赤熙。
过了好一会儿,赤熙的眼中逐渐流露出决然的神情,抬手拍响了大门。
没多久,从里面传出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玉雕般无暇的脸孔出现在赤熙和辰帝的面前。那人见到门口的访客,先是一愣,旋即莞尔而笑道:请问二位找谁?
11
赤熙见到应门之人如此俊美,也是有点出乎意料。可待他细细看了卫离一息后,却又显出些许失望,主人家,冒昧打搅了。请问,镇上有个酒肆售卖的千杯不醉可是出自阁下之手?
闻得眼前两人是为千杯不醉而来,卫离的眼中闪过一道微小的精光。他保持着唇边的笑容不变,点头道:是啊。那的确是家里酿制的水酒。
真是你亲手做的?赤熙像是心存不甘,踏上了一步逼问道。
卫离见他气势咄咄,难免心生不愉。他慢慢收回了些笑意,同时暗中将门稍微合上了些,道:当然是我亲手酿的,有什么问题吗?
察觉到卫离毫不掩饰的反感,赤熙才发现自己眼下的行径未免有些莽撞和失礼。他忙退后些,语带歉意地解释道:抱歉,在下孟浪了。我等并无恶意,只是在酒肆里喝了阁下酿制的醇香佳酿后很是喜欢,所以这才问店小二要了地址,前来拜访。想看看能否再购买些带着上路。
如果是这样的话,恐怕两位要失望而归了。今年的酒已经全部卖给那个酒肆,我想你们还是去镇上买吧。
原来如此,那还真是令人叹憾。打搅多时实在是失礼,万望阁下谅解。我等这便告辞。没见到自己想见的人,赤熙也不愿过多纠缠,爽快地作揖辞别。
缓缓走下半山,赤熙昂首望向早已看不到任何痕迹的宅子,轻问道:帝尊,你什么都不想问吗?
始终不言不语伴在他身边的辰帝转到他的面前,将青花山挡在了自己的身后,道:老师,如果你不愿说,我绝不会逼问。
赤熙收回视线,像是自嘲般抽搐了嘴角,道:说,我想说,为什么不说?帝尊,你还记不记得你有个舅舅?
舅舅?辰帝垂首想了想,道,你是不是说那个和你并称为仙界双贤的焜烨童子?我只记得他的名字,但其他的就完全没印象。说真的,有时候我会怀疑,仙庭里是否真曾有过这么个人。
赤熙闻言,忍不住嗟叹道:这不奇怪。焜烨虽生于第七轮回道,却一直对仙界没什么好感。他总说,整个仙庭看着是白色的,却比其他地方更污浊。而且自从上代辰帝失踪,你幼年继位,旋尔镜后掌权,他更是对你母后,也就是他姐姐辛辣的统治手段颇多微词。屡次劝诫不成后,本就喜欢独来独往的他便不顾镜后的反对,擅自搬到仙庭东南方的一片果林里隐居。
我记得好像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就迷上了酿制果酒。每次去林间探望,总能见到他忙碌于各个瓮坛之间。焜烨他从小聪慧过人,即便没有旁人指点,他也在很短的时间内无师自通,酿出了仙界最清醇的美酒,取名无相。只要喝过无相的人就永远不会忘记那种沁入心扉的醉香
赤熙说到此处,眸中现出了辰帝从未见过的痴迷,仿佛他的唇喉间仍滑动着那种令他无法忘怀的无相,看得辰帝心中就是一紧。这样的赤熙让他愈发欲罢不能,然而令他妒意重生的是,此刻赤熙的眼中根本没有自己的存在。方才的那些话与其说是赤熙说给自己听的,倒不如说是他在独自回忆。
自从记事起,眼前这人就是自己最为亲近的帝师。刚开始,他确是将对方当成了师长甚至是叔父来尊敬。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赤熙的感情就起了微妙的变化。
每一天睁开眼,他最想见到的人便是赤熙。只要赤熙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自己就会变得莫名焦躁不安。而这人温柔的笑容,就是安抚自己情绪的最佳良药。哪怕只是见到赤熙的一片衣角,也能令他感到欣喜。
然而,随着两人相处日子的积累,赤熙有时候会表现得心不在焉。特别是当其独处的时候,赤熙总是呈现出若有所思的状态。而每每此刻,这人脸上的表情便是自已最不愿见到的痛苦之色。
遇到这种情形出现,藏于暗处的他便恨不得冲到赤熙的面前,亲手将其眉间的皱折抚平,但每一次都在举步之前忍住了。他游游走走惶惑不安,生怕自己如果真这么做了,赤熙极有可能一恼之下绝裾而去
望着逐渐吐露心事的赤熙,辰帝不断告诫自己要惩忿窒欲。十之八九这是他此世唯一的机会,去触摸对方沉眠已久的记忆,岂能错过!所以他耐着性子继续问道:既然舅舅酿制的无相是这等美味,为何我在仙庭内从未听说过?
赤熙听到这问题,突然将双掌紧握成拳,但很快就又放了开去,他竭力掩饰着烙印于四肢百骸的哀伤,轻声道:因为从头到尾焜烨仅酿了一壶无相。我有幸分得一杯后那酒就被他珍藏了起来,说是等到懂这酒的人出现,他才会让无相重见天日。再后来再后来酿酒的人不在了,你又上哪里去找壶相同的无相来?
不在了?辰帝突然忆及小时候曾听母后说过,他的这位舅舅在一次与魔界的鏖战中身亡,而且在那场战祸里仙界还损失掉了近五成的兵力,令母后在以后的千年岁月里始终过得提心吊胆,生怕魔界会趁虚而入。不过幸好历代已逝的辰帝保佑,自从他登基以来,魔界和仙界之间一直相安无事。
老师,我记得我这位舅舅在千年前便已英年早逝。可你喝完那酒后这般激动,莫不是认为千杯不醉正是他酿制的?要果真如此,不如多派些人手前去探访,一查究竟可好?
听到辰帝如是说,赤熙情不自禁得颤抖了一下。他半仰着头,长长叹了口气,道:不用了。当初你舅舅死得那么干脆,又怎么可能还侥幸活着?其实我也知道这是痴人说梦。只是来之前曾想着,若有万分之一的希望,该多好。只可惜
见到赤熙被失望落寞的情绪萦绕着,辰帝的心里不免也是五味参杂。他上前握住了赤熙的手,斩钉截铁道:老师,我们走,离开这里,回天庭去。
对于辰帝突如其来的决定有些吃惊,不过赤熙对其愿意回家还是很满意的。他和蔼地反握着辰帝宽大的双掌,道:好。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目送着辰帝和赤熙消失在门外的拐角,卫离如神游四海般一直收不回视线。卫尚安从屋里走出来,见卫离手把着门,而屋外却没有任何人,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了,大白天发什么楞?刚才是什么人叫门?
卫离耸了耸肩头,道:没什么,不过是两个上山看景问道的。我指明了下山的路,他们就离开了。
卫尚安听没特别的事,便随口应了一声,同时拿起门边上的一个竹篓背上,准备出门。经过卫离身边的时候,他顿了顿脚步道:酒瓮我已经清洗干净,回头你拿干布再拭一遍就行。还有,梨花膏调好了放桌上,趁热喝。我走了。
卫离半歪着头,似乎在考虑什么事情,对于卫尚安的话没做反应。卫尚安早就习惯这人有时会充呆发愣,也就没等他答话,便踏出了大门。可刚走几步,却见听卫离在后面急急唤他。
卫尚安转过身,见到卫离站到了大门外,神色间竟有种发自五内的犹豫,小安,今年你少摘点青果,够酿我们自己喝的酒就行。
闻言卫尚安不由皱起了眉头,以前不是你说的,为了不让人起疑我们的营生,所以每年都酿酒去卖吗?为何突然又改了主意?
卫离走到卫尚安面前,一字一顿道:如果说,我只是想独霸你酿的酒而已。这理由够吗?
卫尚安盯着卫离的双眸,却看不清对方眼底的真正情绪。于是他提了提肩上的竹篓,轻声答应道:好。
12
将采摘回来的青果选出个头硕大外表无伤疤的清洗干净,然后用细纱白布擦拭掉水珠,再一个挨一个放进酒瓮内,加上自制的酒麴和从山涧挑来的甘泉水,最后将瓮口封严实。望着明年唯一的一瓮千杯不醉,卫尚安的眼前不期然闪现出卫离欲言又止的表情。
他知道卫离定是有事瞒着自己。住这里好呆也有二十来年,他从未见过有游客来后山赏玩。而且下上山的路仅一条,又何须他人指点?但是只要卫离不开口,他便不会去揭穿。流年若水虚日如箭,两人似乎一直遵从着这样的共处方式且相安无事。所以卫尚安绝不愿率先去打破融洽的生活。
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珠,卫尚安深深呼了口气,慢慢将上卷的衣袖放下。从他背着果子回到家中开始,金玲晃动的声音始终在他的脚边萦绕。自打卫离将摄魂铃挂到了小黑的脖子上,无论他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清脆的铃声。因为小黑喜欢在晚上挨着自己安歇,有时候卫尚安甚至觉得在梦里都有铃声回荡在自己的耳畔。
如若换成是他人,哪怕铃声再悦耳,也定会在几天后觉得不堪其扰。但卫尚安只是在头两日里听得心烦意乱了些,随后便对其置之不闻。对他如此的反应,卫离流露出些许的失望,然后翻翻白眼说了四个字:没心没肺。
对于卫离这番评价,卫尚安不恼之余反还觉得很贴切。因为自懂事起,他似乎就对周遭的人或事没有太大的兴趣。即便卫离是将他一手带大的亲人,有些时候他对卫离也会有种形同路人的陌生感,仿佛他们本不应该生活在一起,只是出于某种变故,两人才会朝夕相处如此之久。
卫尚安记得自己曾有过唯一的一次,思量着他和卫离的关系。那是因为他七岁时第一次见到有人病死在他的面前,也是他头一回知晓,凡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都是要死的。所以当他在医馆门口见到痛哭流涕的家人时,他曾暗中自问,如果有一天卫离也像那位耄耋老者一样,重病而去的话,他还能不能这样无动于衷?
那一天他彻夜未眠,却没能得出答案来。从此以后,他便放弃了去考虑将来,不愿去询问事情的起因经过,更不关意其结果,很多时候卫离怎么说,他便怎么做。而他的心境也慢慢平静到激不起任何波澜。或许在旁人眼里,他待人接物的方式有些异端,但卫尚安自己却觉得很自然惬意,且很快习以为常。
刚开始的时候,卫离见他如此听话,可说是欣喜万分,整天搂住他,笑得一脸得意,并经常夸赞道:还是我的小安最乖。但没过多久,他的独善其身就引起了卫离的不快和担忧。结果在他九岁这年春天的某日,卫离决定带着他出门四处游历,并做起了打劫妖怪的买卖。
于是在东奔西颠的日子里,卫尚安学会了如何从灵台气息的颜色分辨出有着凡人外貌的鬼、妖、仙魔;学会了如何利用以前每个月盈月缺之夜卫离在自己头顶灌输进体内的灵力,令自己眼尖似鹰,身轻胜羽,力大如虎,以便降伏强大的对手;学会了如何快速掌握卫离教给他的各种武斗技巧,尽量避免在打斗中受伤。
对于他优于常人的快速成长,卫离并没有表现出一般为人师表的欣慰或是引以为傲。十二岁之前,卫尚安总会弄得自己伤痕累累,而卫离却是笑意晏然。随着能让自己流血的妖怪日渐稀少,卫离的反应也愈发古怪。很多次,卫离都在战斗结束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轻轻叹口气,这才将战利品纳入怀中。
所以,卫尚安没有告诉卫离,四年前,他体内的灵力已经强大到能分辨出仙魔的区别──仙的灵台气息是白色的,魔的灵台气息是黑色的。并非像卫离告诉自己的看不到;三年前,他已经掌握了如何控制那招极具威力却被卫离禁止使用的杀手!──天兆;两年半前的某一日,他看到了卫离灵台的气息,于是他明白了卫离不会轻易死去;同一天,他设法看到了自身灵台上的三盏灯
喵!脚背上的瘙痒感打断了卫尚安难得的回忆。他将蹭着自己鞋面的小黑抱起来放到了臂弯中,带着它一起走出了酒窖。
时入孟冬,白天渐短。老天爷也像是逐步添上了厚衣。臃肿的身躯每日都压低些,在人们的不知不觉中将天地间的距离缩小了好几丈。
卫离穿着四季不变的薄衫长袍,将一头乌发全都散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坐在屋檐下品酒。细脂净玉盏内盛着的正是今年剩下的千杯不醉。见到卫尚安和小黑一同出现,卫离晃了晃手中的玉液,道:过来歇歇,陪我喝一杯。
看到卫离脚边躺着几个空荡荡的罂盎,卫尚安忍不住暗自皱了皱眉。卫离贪杯,酒量却很糟糕。偏巧这人喝得越多眼睛越亮,很难让人察觉出其实他已经不堪再饮。虽说他酒品不算太差,大醉时倒头就睡,但总会在宿醉后的第二天像个没得到烟花爆竹的孩子般折腾人,而且每每要闹得卫尚安无可奈何,他方才称心如意。
卫尚安坐到卫离身边,接过他递给自己的杯子微微晃动。雪白的杯壁、淡青色的琼浆、杯底几道若隐若现的细纹,酒液旋荡起来构成了变换的图案,美得令人心醉。卫尚安怀着难得一现的情逸致欣赏着手里的酒液,闻着不断溢出的酒香。直到杯壁的温度和他手指几乎相同,他这才仰脖将酒倒入口中。微凉的液体经过喉间滑入腹内,带出奇妙的舒爽感。
卫离端着酒盏看着卫尚安,见他将酒喝完,不由笑道:终于学会该何如品尝好酒了?以前你喝酒就和牛嚼牡丹一样,真是浪费了那许多香蚁天禄。这样喝是不是味道好了很多?
卫尚安将酒盏放到廊檐的地板上,将唇上的湿意抿干,道:没什么差别,还是那股味道。
见他仍是不解风情,卫离无计可施地轻哼了一声,想要继续给自己斟酒。不料罂盎却被一只手给夺了过去。